三个星期后,凯勒坐在一家名为“叫我卡罗斯”的餐厅吃着墨西哥式牧场炒蛋。餐厅位于新墨西哥州阿尔布开克市旧城区的边缘,菜单上的商标和外头招牌上的一样,有个咧嘴笑的墨西哥人戴着一顶过大的宽边帽子。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店是墨西哥人开的,凯勒心想,因为没有一个英国人或美国人有胆用这种明显的讽刺画。
如果还有任何疑问的话,食物也解答了。这家店的墨西哥式牧场炒蛋是他吃过最棒的,唯一可能例外的就是俄勒冈州玫瑰堡的一家小餐馆。
前一晚他也这么告诉桃儿。“喔,饶了我吧,凯勒,”她回答,“俄勒冈州,玫瑰堡?凯勒,你还想过要搬到那里,记得吗?”
提到玫瑰堡是个错误,他一讲出口就知道了。通常提到那个城市的是桃儿,每回他一说起他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处,她就要讲起玫瑰堡翻旧账。
“我又没真要搬去那里。”他防卫地说。
“你当时还在那里看房子呢。”
“我只是想到而已,”他说,“就是你想事情的那种方式,可是我没有——”
“那是‘你’想事情的方式,凯勒,不是‘我’想事情的方式。总之俄勒冈州玫瑰堡除了房子之外,你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想。”
“我知道,”他说,“总之,我没想啊。”
“你是说房子?你刚说……”
“我是想到那家小餐馆,而我所想的就是那里的早餐比我在阿尔布开克吃的好。只不过可能其实没有,因为记忆会把事情美化。”
“那是一定的,”桃儿说,“不然我们就都该自杀了。”
“至于另外一件我可以想的事情,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不惊讶。”
“再多吃几盘墨西哥式牧场炒蛋,”他说,“我想就该回家了。”
“不看房子了?”
“这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泥砖屋,”他说,“我必须说,从外头看起来很漂亮,但我也只想从外面看就好。我会待得够久,可以看得饱饱的,不过接下来我就会回家。”
他吃完炒蛋,喝完第二杯咖啡,出去上了他租来的丰田车。阳光明亮,空气又冷又干,如果你想随便找个地方漫游,这个地方还挺不错的。
一个星期前,他搭了火车到白原镇,坐在厨房餐桌桃儿的对面,听她把整个计划告诉他。迈克尔·彼得罗辛是联邦保护证人,等待出庭作证期间有二十四小时的警卫。没有他的证词,检方的案子根本无法起诉。有了他作证,检方可以把一些重要人士关进牢里很多年。
“这是原因,”他说,“但问题是要怎么下手。”
“看起来好像不可能,对吧?”
“我能想到的也是这样。”
“我也想过,而且也讲过,还说:‘我想这个案子我们没法接。’”
“可是你改变心意了。”
“因为他同意不论有没有办成都会付钱。”
“怎么会?”
“先付一半,等完工再付另一半。”
“又怎样?这是标准惯例啊。”
“你耐心点嘛,”她说,“不标准的地方是你可以去看看,决定这件事不可能,然后回家。他们付的前一半你可以留着。”
“你怎么办到的?”
“让他们说服我啊。这一点我最会了,凯勒。”
“我不意外。”
“我觉得你可以说他们是绝望到极点了。一方面,他们必须找人做这件事。另一方面,根本做不到。两个加起来,结论就是他们绝望了。”
“如果他们订了合约,又被拒绝的话,”他说,“他们说不定会更绝望。”
她给自己又倒了点冰红茶。“我知道他们到处在找人。他们没这么说,但如果他们不是一路到处碰壁,也绝对不会接受我的提议。”
“如果知道谁拒绝过他们就好了。”
“罗杰,比方说。”
“比方说。”他赞同道。
“嗯,”她说,“我想我们必须假设客户找过他。所以我们要小心行事。不跟客户派来的人碰面,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或住哪里。即使罗杰就在阿尔布开克,即使他就坐在彼得罗辛的大腿上,他也没办法追到你的任何踪迹。因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飞过去那里再飞回来,就能拿到钱了。”
“一半。”他说。
“如果你只去看看的话,就是一半。如果你还真办到了,就能拿到另外一半,而且还有个电扶梯。”
“不是楼梯间?”
“不,当然不是。”
“有什么差别?他会在电扶梯上跌倒吗?”
“我指的是电扶梯条款,凯勒。合约上的。”
“哦。”
“如果你能在他出庭作证前做了他,就有大奖金。如果在他出庭后但作证完毕前办到,奖金就少一点。”
“你是说他在证人席上的时候?”
她转转眼珠。“他要作证完毕应该会花上好几天,比方有天他白天上证人席,晚上不小心踩到香蕉皮从电扶梯上摔下来。”
“或者有其他方式让他摔断脖子。”
“随便,这样我们就拿到奖金了,但不像他早一天摔断脖子那么多。”她耸耸肩。“那只是谈判而已,因为事情根本不会发生。你去那里然后回来,他们可以自我安慰说他们省了多少钱。不只是一半的费用,还有奖金。”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说。“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的意思是,比方在通往法庭路线的某个下水道出入口底下放炸弹,或者带一队突击队去攻击他住的那地方。”
“这个敢死队,”她说,“由他们强悍的上校李马文率领。”
“或者在屋顶安排一个狙击手。可是这都不是我的做事方式。”
“你可以在腰部绑一些炸药,然后跑去给他一个拥抱,”她说,“但我想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别担心了,花一个星期,顶多十天。阿尔布开克有邮票商吗?一定有吧。”
“我曾用邮购跟一个罗斯威尔的邮票商买货。”他说。
“罗斯威尔?新墨西哥州的那个?”
“随便在哪里啦。”
“那是在新墨西哥州,”她说,“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对吧?”
“可是我不知道离阿尔布开克近不近,而且他可能只接受邮购。不过当然,那里会有邮票商,一定会有的。”
“所以好好玩,”她说,“买些邮票回来。”
“而如果遇到有机会动手……”
“那当然很好,”她说,“不过别把自己累垮了。他们保护彼得罗辛就像防卫诺克斯堡似的,直到作证完毕为止。然后他们会把他列入证人保护方案,几年后或许会有人看到他。到时候如果还有人在乎的话,你再去把他给做了。”
凯勒住在坎德拉利亚汽车旅馆,离联邦调查局保护迈克尔·彼得罗辛的箭头旅店约一英里。如果他也在箭头旅店住下可能会很好玩,方便的同时又很危险,但他没有机会。联邦调查局把那个旅馆包下来了,彼得罗辛和保护他的人是唯一的住客。新闻媒体提到那个地方就像个武装区域,凯勒对这个形容词没有意见。他曾开车经过那里几次,而且也在电视上一再看到,的确就像个武装区域,停车场里停满了公务用车,门口由穿西装戴墨镜没有笑容的壮汉看守。就只缺一个瞭望台和几百码长的铁丝网了。
除了挖地道,凯勒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或者一旦进去后又要怎么出来。而且彼得罗辛从不离开那地方。他的警卫替他弄食物进去,电话里面先订好,然后派两个西装墨镜的人去拿。
如果他知道他们要在哪里订食物,而且能在任何人取走之前先接近那些食物,而且如果你知道哪份食物是要分配给彼得罗辛,而且还有办法掺适当的东西进去,而且联邦调査局的人没有先测试过食物就让他吃,而且——
算了吧。
上法院作证前,调查局的人都严密看守着彼得罗辛,凯勒已经在CNN看过一个挺胖的联邦调查局官员吹嘘他们戒备森严的安全措施。将有一整队的武装公务车护送彼得罗辛往来汽车旅馆和法院之间,没有人可以接近他。那家伙有个双下巴和沾沾自喜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电视剧集里面演警长的丹尼斯·韦弗,凯勒有个强烈的冲动,想抹掉他那张吃得太胖的脸上的微笑,但怎么抹?
他曾开车经过法院两次,那地方没法接近,即使是在彼得罗辛尚未出庭作证,保安措施还不是顶严密的时候。除非你有公务,否则不能在那附近闲晃——会有穿制服的警员来盘查,而没有通行证也无法进入那栋法院大楼。凯勒心想他可以弄到一张通行证。找个记者,从他身上弄一张之类的。可是接下来呢?你要进入大楼之前得通过一个金属探测器,即使你进去后可以赤手空拳办妥差事,之后又要如何脱身?
在法院附近打转没意义,在箭头旅店附近晃荡也同样没意义。看电视上的法庭频道转播还轻松点,他现在就这么办,坐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碰到广告就按静音,猜电视上在推销什么。如果不关掉声音,最后你就会被洗脑,所有广告词都倒背如流。凯勒还没有变成那样,但他可以想象最后结果就是如此。
他看着广告,食指放在静音钮上,广告播完才按钮让声音出现。一个评论家正介绍那位众所瞩目的迈克尔·彼得罗辛终于来了,他是检方的明星证人,中间还插入一个户外的现场镜头,是摄影师在直升机上拍摄联邦探员护送他到场的画面。
就如同凯勒所想,任何人都没法接近那个狗娘养的。调查局车辆来到时,附近没有任何其他车辆,法院台阶上仅有的观众就是一小群摄影师和记者,可是却无法接近他们的采访对象。即使从直升机上也很难看到彼得罗辛,只能看到一个身体夹在一堆身体中间,下了车迅速走上大理石台阶。
他心想,李马文和那个敢死队可以一展身手。除非……假如直升机上的人是李马文呢?他尽量把直升机靠近目标,单手抓着机关枪探出身子来,这样大概能达成任务。或许使用战略核武器也一样有用,而凯勒两者都办不到。
不过你可以把任务交给那个摄影师,他设法拍到了彼得罗辛,就在镜头里,头低低的,肩膀向前弓起,爬着那些台阶。
然后出于某些原因,围着彼得罗辛的那些人忽然散开了。他转身,举起手,所以镜头里看得很清楚。他一脸惊恐,凯勒心想,他生病了。
接着凯勒看着这位检方的明星证人脸色发白,手抓着胸门,然后脸朝下倒地。
“他们认为你是个天才,”桃儿说,“制造奇迹的人。你知道吗,凯勒,我得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他说。
“凯勒,”她说,“每个人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比看到鲁比射杀奥斯瓦尔德的人还要多。我自己就一定看了有二十次了。发生当时我没看到,但没差别,现在这种时代反正马上就有精彩镜头回放。”
“我是当时就看到的。”
“而且我敢说,后来又看了好几次。我刚刚说二十次吗?其实可能将近五十次。凯勒,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搞不懂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
“听说警方在验尸,找一些被戳到的伤痕,”她说,“就像那个被雨伞或管他什么玩意儿戳到的保加利亚人。两天后他死了,警方发现了被戳过的伤痕,追查到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
“如果警方没在彼得罗辛身上发现这种伤痕呢?”
“那只显示这回用的毒药没有痕迹,而且不必刺穿皮肤。比方说只要用喷雾器喷一下。他吸进去,一两天之后他就会被全世界当成心脏病发。”
“看起来的确像,”他说,“因为他的确就是心脏病发作。”
“是啊,不过你怎么让他病发的?”
“我没有。”
“事情就是发生了。”
“对。”
“凯勒,设法让我相信吧。”
“你问问自己,我干吗跟你撒谎嘛。”
她想了想。“你是不会跟我撒谎,”她说,“反正呢,他太胖了又不健康,而且他压力很大。”
“一定是。”
“而且那些阶梯看起来好陡。电影里头如果有人在楼梯上被射杀,他会一路滚到底下,但彼得罗辛就只是面朝下噗通倒在原地。凯勒,你不觉得这比那个过街的家伙更棒吗,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他的名字?”
“李伊·克林格。”
“对。那回你至少人在现场。可是这回彼得罗辛挂掉的时候,你是在汽车旅馆房间里面看电视。”
“一开始还有广告,”他说,“我看不出广告里面卖的是什么。然后彼得罗辛倒地死了,我第一反应还以为是直升机上的人开的枪。可是没人开枪,或用雨伞刺他,或者朝着他的脸喷毒药。”
“他就是忽然暴毙了。”
“在上帝和众人面前。”
“尤其是众人。”她喝了一大口冰茶。“我们收到钱了。”她说。
“好快。”
“这个嘛,凯勒,你在阿尔布开克可有一票崇拜者。那些人或许不晓得你的名字,但他们可对你的作品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他们付了尾款。那电扶梯怎么样?”
“那是大理石楼梯。噢,对不起,我搞混了。是,他们付了电扶梯的钱。你在那个王八蛋发誓作证前做掉他。他们付了电扶梯,还付了奖金。”
“奖金?”
“没错。”
“为什么?什么原因?”
“我想,好让他们自己高兴点。我不知道新墨西哥州的监狱是个什么样子,但我想他们很高兴不必进去住,他们也想盛大庆祝。他们说,这个奖金是为了奖励戏剧化效果。”
“戏剧化效果?”
“在法院阶梯上!凯勒,你忘了吗?那个家伙死在联邦调査局探员的环绕之下,全世界不断看到他的死亡镜头精彩回放。相信我,他们付的钱太值得了。每次有别的人要去作证出卖他们,他们就可以放这个录像带。‘你以为你可以出卖我们,一点事情都没有?看看彼得罗辛的下场!’”
他想了想。“桃儿,”他说,“我什么都没做。”
“你只是每天早上出去吃墨西哥早餐。”
“墨西哥式牧场炒蛋。”
“我以前还以为墨西哥式早餐是一根香烟配上一杯水。你吃了蛋,看了电视,还有呢?有没有去看电影?”
“看了一两次。”
“有没有买邮票?”
他摇摇头。“罗斯威尔离阿尔布开克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至于阿尔布开克当地的邮票商,其中两个只通过邮购做生意,我去过的那家店则基本上是做钱币生意的。也卖一些工具和集邮册,有几套邮票,但其实没什么邮票存货。”
“好吧,但现在你可以去买邮票了。凯勒,买一大堆。”
“我想是吧。”
她皱皱眉。“你好像有困扰。”她说。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这会成为我们的小秘密。谁说那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你想想嘛,”她说,哼着《灵界传奇》的主题曲,“你去伊利诺伊,克林格就被车子撞死了。你去阿尔布开克,彼得罗辛就碰巧有个小小的心脏病发作。巧合吗?”
“可是……”
“或许你的念力太强了,凯勒。或许你唯一该做的就是想着某个人,他的死期就到了。”
“太疯狂了。”他说。
“但是不无可能啊。”桃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