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笠原先生房间的时候想起了那件夹克衫。
(说起来,那件夹克衫……)
是放在这里了吗,还是被他带回家了?
我走进步入式衣柜里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焦茶色休闲款的夹克衫。上次看到笠原先生穿这件衣服,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不记得再见到过他穿这件衣服了。那天之后,这件夹克衫就一直被放在这儿。
我翻过来查看夹克衫的内面,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衣服上没有绣名字。但是,笠原先生曾经说过,这件夹克衫的外面和内面之间,缝着一幅刺绣一样的地图。
(地图?到底是什么的地图呢?)
我这样问道。
(嗯,应该说是藏宝图吧。)
(啊,开始有些让人兴奋了哦。)
(是啊。拥有秘密确实是让人兴奋啊。那里藏着一件对我最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啊,宝石之类的东西吗?)
(比宝石还要好。)他露出孩子恶作剧般的笑容。(而且啊,要好上很多很多。当然了,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别人来说是怎么样,我可就不确定了。)
和他的对话在我的记忆里复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在笠原先生身体还没出问题的时候吧……
对了,想起来了。是今年的一月二十日。之所以能说出这么准确的日期,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准确地说,那是我单方面认为他的身体还没出问题的时候。那时,笠原先生已经被告知患了癌症。但是,他对此绝口不谈,来这里的时候也一如往常,表现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只是回去的时候好像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好东西吗?)
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好奇心涌了上来。
按照他的说法,那件东西好像不是特别值钱。但是,一想到它正被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就不知怎的觉得难以忍受。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那让人帮忙放到棺木里不就好了,不过火葬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至少也应该让人供奉在墓前啊。
这么想着,我拿来裁剪用的剪刀,对着夹克衫稍稍合掌,把刀口伸到了夹克衫内面的某个接合处。
我剪开了夹克衫。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要说刺绣一样被缝在里面的地图了,连和文字沾得上边的东西也没有。
我把剪开的内面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些话难道是骗人的吗?
在笠原先生眼里,我应该算是他的“情妇”吧,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个身份。但是,公司里的人和他的家人都不知道我的这个身份。
一开始以会长秘书的名义被录用的女人,后来因为收到了一套登记在自己名下的房子而辞掉工作,银行户头里每月还会有远多于之前工资的钱进账。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被包养做了某人的情妇,没有丝毫申辩的余地。
但是。
但是,不是这样的。
我不介意自己被看作某人的情妇。正因如此,我才辞去工作,选择了领取每月一次的银行汇款这样更为轻松的生活。但是,一想到他会被误认为沉溺于和自己孙女年纪相仿的女子的爱恋之中,我就觉得难以忍受。
这些大概都只是我的漂亮话吧。但是,笠原先生一次也没有碰过我,不是以他的体力办不到,而是因为,这并不是我对于他的意义所在。
他会选择我,大概还是因为我会给人以情妇的感觉吧。具体地说,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男人大概喜欢我这样有些时髦的长相。如果这样的女人当了秘书,那么作为会长的他会下手也不足为奇。甚至,大家会觉得他理所当然地应该下手。这就是笠原先生的目的。虽然没有直接向他确认过,但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套四居室的公寓虽然登记在我的名下,但实际上却是他的“秘密城堡”。这里的“秘密”并不是指这处居所不为外人所知。
我最初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最里面的西式房间里干什么,因为他一直锁着那扇门。
那该是多么奇异的体验啊,偷偷潜入公寓的笠原先生,对我这具丰满的肉身视而不见,却急不可耐地潜入“城堡”之中,闭门待上几小时后,又把“城堡”的大门锁好离开。
所以,不要说肉体上的关系了,一开始我和他连话都不说。
我稍微忍耐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受不了了。虽然给人以冷淡的印象,但是他给了我那么多钱,我总不至于觉得他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我受不了了。)某一天,我拦住了和往常一样急匆匆地想要进入“城堡”的他。(这套公寓还给你,你的钱我也不要了。)
(为什么?)笠原先生有些措手不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有什么不满吗?)
(我的不满实在太多了。)内心的不满堆积如山,我却因为一时无法表达清楚而急得哭喊起来,简直像一个女中学生一样。(太多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待在这里呢?不管什么时候来,你都不会跟我亲热,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这样的话,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真是够了,请让我离开这里吧。)
现在,我已经能比较清楚地解释自己的不满了。我对自己作为商品的“价值”抱有极大的自信,假设是他主动来求欢的话,我大概会找出些煞有介事的理由先拒绝个两三次吧。我对作为男人的笠原先生的兴趣,大概也就到这种程度。但不要说求欢了,他连我的手指都没碰一下,这就好像在说“你这个人一点价值都没有”,所以我才会难以忍受。
(别这么说嘛。)他拼命想让我冷静下来。(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我会改的。所以,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因为,我是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啊。)
(那是因为……)
看着欲言又止的他,我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幌子啊?)
(欸?)
(会长的目的其实是里面那间房里的某样东西,但却装作是来这里和情妇私会。就是这么回事吧。你不想让人知道房间里的那样东西……)
虽然借房间里的东西争辩的我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但看到他顿时脸色大变,我也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绝不允许自己被这样利用。周围的人都认为会长和我在这个房间里肌肤相亲,而我实际受到的却是这样的对待,真是恶劣的玩笑。我还没有坚强到能够笑着接受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
(等等,你等一下。对不起,确实是我不对。你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你的心情才会变好?)
(这样的话……)
“请抱着我”,现在的我觉得当时要是这么说就好了。不过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让我看看里面的房间。)
(那个……)
为了不给他喘息的时机,我又接连发难。
(这里是我的房子,不对吗?是我从会长那里得到的房子。所以,如果您想使用这个地方的话,就请您以我能接受的方式使用它。如果您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就搬出去。)
笠原先生陷入了思考。
(……能帮我保密吗?)
(你觉得我像那种长舌妇吗?)
(好吧,我知道了。)笠原先生露出了在公司也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相信你会保密的。如果你违背了约定,那我也认了。这样可以吗?)
他打开了“城堡”的大门,逐渐明晰的内部景象让我惊讶不已。
马口铁制成的机器人、塑料的帆船和战斗机、树脂制成的怪兽、汽车模型……各式玩具堆满了十二畳的房间,让人不禁疑惑他是在什么时候把如此众多的收藏品带进来的。
说起来,笠原先生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提着一个大纸袋,回去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原来那是在不厌其烦地往这个房间里运玩具啊。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我笑了起来,神情却显得有些悲伤。
(吓到了吧。也是啊,像我这样的老人还会因为被围在玩具堆里而高兴得不行,说起来真是……)
(没有这回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怎么相信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因为,兴趣完全是一个人的自由嘛。)
(兴趣……是啊,这确实也是兴趣啊。)
那天,他的解释就只有这样一句话了。
从那时起,“城堡”的大门一直敞开着。
“城堡”不再是个秘密,对于笠原先生来说也有好处。以前,因为担心塑料模型在喷漆上色时会发出气味,招致怀疑,所以他都直接购买成品,从那时起,他便经常带着自己的工具箱组装模型了。
他实在算不上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即使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看来,他组装的战斗机和跑车模型也算不上精巧。不过有一次,他注意到了躲在身后偷偷张望的我,便回过头怯生生地问“怎么样”,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好回答说“做得真不错”。
笠原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开心的表情,我至今也无法忘记。我于是有些明白了,他需要的其实不是“情妇”,而是“母亲”。
这个推测最终借由他说出的一段往事得到了证实。
(我很羡慕我的孙子孙女们啊。当然了,我说的是小时候的他们。)
笠原先生一共有五个孙辈,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上了大学,年纪最小的也已经上了初中。
(这些玩具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东西了。他们想玩的时候,这些玩具就会为他们准备到位。是时代的关系吧,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如果能有这样的玩具,那该有多幸福啊。所以,看到现在的孩子们满不在乎地把坏掉的玩具丢掉,我有时会感到憎恶。)
(玩具在以前也是奢侈品啊。)
(以前的人甚至不知道玩具这种东西的存在。)
笠原先生完全没有童年时关于玩乐的记忆。在乡下经营染房的父母起早贪黑地工作,作为家里的长子,笠原先生从懂事开始就起早贪黑地照顾自己的七个弟弟妹妹。
小学毕业时,为了将来继承家业,笠原先生被送到大型染房当学徒。
(那时苦啊,真的。除了辛苦什么都不记得了。天还没亮就要起床打扫店内卫生,一个人用抹布擦完甲板一样的走廊。旁边的三合土地面上排着一排织布机,住在现在的一般人家里,根本没办法想象那地方有多大。光是来来回回把房子里的走廊一处不漏地擦一遍,就能把人累得半死。再加上冬天的水那叫一个冷啊,忍不住流下的眼泪也会被冻住。好不容易干完活儿,吃到的早饭也不过是芋头和南瓜,除了节日,其他时间里几乎吃不上米饭。但那时候觉得可以填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收拾完店里的东西,终于躺下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我每天都重复着这种的生活,一整年都是这样。以前周日休息的习惯还没有那么普及,在手艺人的世界里更是如此。现在的人恐怕不知道这些事情吧。)
但是,严酷的学徒生活并没有换来任何的回报,甚至学徒这份工作也被时代的浪潮吞噬了。
笠原先生半是被已经没有余力照看学徒的染房赶了出来。回到老家,等待着他的却是父亲的死讯,他死于长期过劳后患上的恶疾。
母亲压根儿就没有出席父亲的葬礼,她抛下自己的八个孩子,和从以前开始就频繁出入他们家,自称生意人的古怪男人私奔而去。从此行踪不明,生死未卜。
(现在想想,比起刺激,父亲的死对母亲来说可能更意味着一种解脱。父亲是那种性格固执、难以取悦的手艺人,虽说这种性格有好有坏,但做他的老婆一定感受不到什么幸福吧。家里唯一的那台宝贝织机,也在我还没留意到的时候就贱卖掉了,她是有多讨厌染房啊。真是个悲剧。笠原原本就是她的本家,父亲是因为当学徒的时候得到了肯定才入赘到她家,以便继承笠原家的家业的。)
被母亲抛弃时,笠原先生十四岁。从此,母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但是,我没有精力去恨母亲,也不敢觉得辛苦。底下还有七个弟弟妹妹等着我养活呢,我拼了命地工作,为了有口饭吃,什么都干。)
虽然笠原先生没有细说,但我也能猜到其中有一些和犯罪有关的勾当。
(在我快二十岁的时候,最年长的那个妹妹因为营养不良去世了。比起悲伤,当时的我更感到恐惧,这样下去,弟弟妹妹们可能会一个接一个地死掉。所以,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赚钱,尽可能多地赚钱。除了钱,我的脑袋里没有别的东西。)
他白手起家,开起了零售店,这家店成了现在他手下连锁卖场的基础,并最终让他成为业界的头号人物。
这么多年来,他毫不理会别人对他时常亲临一线,独断专权的指责,不顾一切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停下来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已年过古稀,弟弟妹妹们都在儿孙的注目之中离开了人世。还留在世上的,只有他这个家里的长子了。这时,他就像摆脱了附在身上的鬼魅,把社长的位子让给了女婿,给自己挂了一个会长的头衔。
刚一闲下来,笠原先生就猛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如此多的乐趣。对儿时想做却不能做之事的渴望涌上了他的心头。打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工作,从没有过像样的玩乐。一次,他忽然想起以前买给小孙儿的玩具,决定要为自己买上一些。
他说他也不知道环绕在身边的玩具能否抚平他的创伤。但是,他很想在死之前拿回那些曾一度失去的东西。
我不知道笠原先生是否察觉到了,只凭玩具是难以抚平他的创伤的,因为现实里没有“母亲”,而“母亲”的存在又是必要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开始有意识地用严厉的态度对待他,他一到公寓,我就让他先洗漱一番,接着让他在餐桌旁落座,并呈上自己做的各色菜肴。如果不是饭点,我就先泡好茶。总之,我绝不配合他那股急匆匆地想要躲进“城堡”的劲头,只要他的行为举止里有一丝的不耐烦,我就会打断他的玩乐时间——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笠原先生想必也发现这才是自己缺少的东西了吧,被我训斥的时候,他虽然一言不发,但眼中好像总闪现着喜悦的光芒。
当然,“母亲”不总是严厉的,有时也必须展现爱怜的一面。所以,我也悄悄地买了全套的铁道模型送给他。对于之前总觉得玩具值不了几个钱的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可小觑的花费了,不过和笠原先生的笑容相比,这就不算什么了。笠原先生不仅得到了模型,而且还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作为母亲的我(当然,说到底我用的也是他的钱)送的。一个七尺大汉是有多开心,才会放任自己涕泗横流啊。
那一夜,他第一次留在公寓过夜。他难得地撒起了娇,怎么也不愿回家。我于是展现了“母亲”的慈爱,让他留了下来。
讽刺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把笠原先生看作一个“男人”。但是,既然我们两个的身份已经是“母亲和孩子”了,这时候再发生肉体关系,就势必会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平衡。我们两个都深知这一点。
所以,直到最后,我和笠原先生也没有结合过。一次也没有。
笠原先生是上个月,也就是二月的时候去世的。他去年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却一直不愿意做手术。
公司主持的葬礼结束后,一位自称律师的男子来到公寓宣读遗嘱,把以我的名义开户的银行存折和印章交给我。根据笠原先生的遗愿,他在公寓里的私人物品都交给我处理。
我完全明白笠原先生的心情。那位律师想必也以为笠原先生的个人物品只是换洗衣物一类的东西。恐怕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房间竟然被难以计数的玩具淹没了。当然了,除了律师,笠原先生也不愿让任何一位亲属知道这个秘密——除了我。
我决定只留下笠原先生最为中意的几台汽车模型,剩下的玩具则全部处理掉。就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我回想起了那件夹克衫的事。
(宝藏……)
到底是什么呢?
听他说这话时的语气,那应该是样颇为重要的东西。不管笠原先生的意愿如何,都应该尽快把它找出来,和亡人安放在一处才是。这么想着,我剪开了衣服的里衬,却还是没有发现地图的踪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这件事。他说起宝藏时,整个人就好像徜徉在梦境之中,所以宝藏应该是实际存在的。说到底,他没有理由对我说谎。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肯定是这件夹克衫出了什么差错。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笠原先生之前没有想到过的事。这件事是什么呢?
比如说,绣有地图的其实是另一件衣服。笠原先生可能从一开始就误认为绣有地图的是我手上的这件夹克,并且把这个错误信息告诉了我。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个可能性应该是不成立的——斟酌一番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虽然和我在一起时,笠原先生时常表现得像个孩子。但我知道,他说这话时绝对没有犯糊涂。也许是想在我的公寓里彻底体验童心未泯的感觉吧,他在公寓时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把衣服弄混的人。就算他有另一件和这件夹克相似的衣服,我也不觉得他会把另一件衣服和绣有贵重藏宝地图的衣服弄混。
那么,衣服会不会是在笠原先生存放过的某个地方弄混的呢?比如说,在换装准备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恰好拿错了别人的衣服。
但是,这种可能性也不大。笠原先生喜欢往口袋里装东西,从手帕到文库本,简直应有尽有。即使他真的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也能马上发现。其实,我检查过那件夹克衫的口袋,找到了一条已经发皱的手帕和五张他的名片。
也就是说,这应该就是他的夹克衫了——正要下此结论的时候,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在他把这些杂七杂八的私人物品装进口袋之前,衣服就被错拿了呢?这种情况就说得通了。
但是,这样一来,他的衣服就不一定是无意间被弄混的——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想要偷走笠原先生的夹克衫。
这是因为,如果衣服是在口袋空空的状态下被错拿的话,那只可能发生在笠原先生的家里。也就是说,他的家人,或者和他亲近到能自由出入他家的人特地准备了另一件夹克衫来调包。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得到绣在夹克衫里的地图。虽然笠原先生说过,所谓“宝藏”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偷夹克衫的人可能误以为是宝石一类的值钱货。
如果真是这样,按照时间推算,“宝藏”应该已经被找到了。找到“宝藏”的小偷一定大失所望,说不定已经把“宝藏”扔得远远的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过,却也无能为力。在一阵无力感的驱使下,我把焦茶色的夹克衫放回了衣架。
笠原先生的其他衣服还堆放在衣柜里。因为他在遗嘱里让我保守玩具的秘密,所以即使觉得可惜,我也会把它们都处理掉。但是,我无法带着同样的心情把这些衣服都送到旧衣回收店,不如就先收拾收拾放着好了。不过在那之前,最好把它们送到干洗店——
我恍然大悟,原来还有干洗店这个可能性啊。
把衣服送到干洗店之前,需要把口袋里的私人物品先拿出来。而且,这件夹克衫上没有绣笠原先生的名字。干洗店的店员可能把这件夹克衫和另一件外表相似且同样没有绣上名字的衣服弄混了——虽然我不清楚干洗店是用什么样的系统管理从客人那里拿到的衣服的,但店员也都是人,是人就有可能犯错。
当然了,店员没有弄错的概率要大得多。于是我不抱多少希望地开始了调查。
首先,笠原先生光顾的干洗店是哪一家呢?直接向他的家人打听固然是最简单的办法,但站在我的立场上,却没法不感到胆怯。虽然在笠原先生的葬礼上没有出现发妻和情妇撕破脸皮这样电视剧里常有的画面,我也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但如果我表现得太过亲昵,还是容易招来猜疑。
我在黄页上查了查笠原先生家附近的干洗店,凡事就近也是人之常情嘛。从笠原先生家步行可达的有“乐洁”和“鹤田”两家店。
我觉得两家店里更有可能的是“鹤田”,因为“鹤田”的广告宣传相对多一些。在我的印象里,笠原先生似乎比较信任大品牌。
我拿起话筒,拨通笠原先生家的电话。随即传来“喂”的女声。
这声音好年轻,应该是他的孙女吧。
“啊,抱歉打扰了。我这边是‘鹤田’干洗店,一直承蒙您的关照。”我毫不费力地发出谄媚的声音,这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您是笠原小姐吧?”
“我是。”
“是这样的,上个月您送到敝店的裙子已经清洗完毕了,需要我们这边帮您寄回去吗?”
“啊?”太过稚嫩的声线完全藏不住内心的不快。“喂,我说,你在说什么啊?”
“嗯,再和您确认一下,我这边是‘鹤田’干洗店。”
“裙子什么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我们家一直是把衣服送到‘金刚’的啊。”
“啊,是这样啊,那真是抱……”
“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电话就被粗暴地挂掉了。这小女孩真没规矩。但是,看在她提供了意料之外的情报的分上,就原谅她吧。
我再度翻开黄页,上面的信息显示,“金刚”离笠原先生家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故意舍近求远,应该是有什么理由的吧。不过这个时候的我决定暂时不管那么多。
于是,我一边构思着简单的作战计划,一边做着出门的准备,把焦茶色的夹克衫装进纸袋。
“金刚”位于住宅区的一角,兼作住房和店铺,在干洗店中算是规模比较小的。透过门上的玻璃板可以看到,看店的是一个像是刚从高中毕业的年轻女孩。
我又一次回到刚才经过的商店街,在点心店买了一盒有多种口味的高级巧克力,包装妥当,提着它又走回了“金刚”。
自动门打开了。“那个,不好意思……”
“嗯?”
女店员好像意识到我不是一般的客人,硕大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好像正疑惑着应不应该对我笑。
“百忙之中打扰,实在抱歉。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一下。”我说着从纸袋里取出夹克衫,伸手微微遮住正面,不让里侧露出来。“贵店有没有哪位顾客送来过一件跟这件夹克衫一样的衣服?”
“那个……”也许是以为其间牵扯到了什么麻烦事吧,女孩谨慎起来,“请问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前几天,我父亲因为心脏病发作……”
“啊。”
“那时,刚好有一位先生开车经过,他就送我父亲去了医院。真是万幸。”
“啊,那真是太好了。”
大概是判断出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了吧,我觉得女孩的警戒心比刚才弱了不少。
“但是,那位先生好像有急事,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我想着一定要好好答谢他,但却没有他的个人信息,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件夹克衫了。”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那位先生那天碰巧穿着一件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夹克衫。对了,我手里的这件衣服是我父亲的,因为两件衣服完全一样,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开车去医院的途中,我父亲无意中说起自己也有一件同款衣服的事。那位先生说,他特别中意这件衣服,每次都会把它送到‘金刚’干洗店干洗。”
心脏病发作的人还能这么悠闲自在地聊起家常吗?说起衣服的时候,真的不会聊是在哪里买的,而去聊把衣服送到哪个干洗店吗?听罢这一席话,我自己心里都有好几个疑问了。但是,这样的对话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人做事全看心情,只要情绪对了,两个人也有可能在车里这样闲聊起来。实际上,女店员似乎也只是为对话里那股唠家常的气息感到疑惑,并没有觉得可疑。
“是这么回事啊。”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适时地把包装好的巧克力轻轻放到柜台上。
“请一定让我向他当面表达谢意。您知道是哪位客人吗?”
“啊,您这么突然问起来,我也……”
店员一脸困惑。想想也对,如果笠原先生的夹克衫真是在这里被错拿的,那也是今年的一月二十日之前——很有可能是去年的事了。就算是常客的衣服,怕是也记不住的吧。
女店员说了声“稍等”,返身走到里间,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位四十岁左右、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这里的店长了。
我向他复述了一遍刚才的故事,又上前一步,笃定地强调道:“我想那位先生一定会再把那件夹克衫送到贵店的。如果见到那位先生,能请您联系我吗?给贵店添麻烦了,但我和父亲真的很想当面感谢他。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如果不能再见恩人一面,对他也是个不小的遗憾。总之就拜托您了。”
面对男性,我能毫无顾忌地哭出来。听起来像是在自夸,不过在哭这件事上,我还是颇有些自信的。
于是,店长模样的男人说了一句“虽然不能向您保证什么,不过您说的情况,我会留意的”,算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又反复叮嘱了几遍,请他们在拿同样夹克衫的人出现时第一时间和我联系。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这个谎就撒不下去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低头鞠躬,出生以来,我还从没以如此谦恭的姿态和人打过交道。我带来的那件夹克衫,也以“样本”的名义留在了店里。
虽然这么做无异于赌博,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
说实在话,我对寻人一事并不抱什么希望。所以当“金刚”在大约三周后联系我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好快。我一直以为,就算有什么线索,也要等上几个月才会有消息。
具体情况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于是我马上飞奔到“金刚”。一进门,我就先把谢礼交到了店长的手上。谢礼会让我安下心来,如果在这样的小事情上克克扣扣的话,之后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报应。这是我的人生哲学。
面对我的一片好意,店长还是先伸手挡住了信封,表示不能接受。我反复解释这是为给他们添麻烦而做出的补偿,并半把信封塞到了他手里,他的动作顿时软了下来,接受了这份好意。
“昨天有一位客人带来了这件衣服。”
他接着展示的是一件简直和我手上那件一模一样的焦茶色夹克衫。一想到里面可能缝着那幅关系重大的地图,我就很想直接把它拿走。当然了,我没有这么做,只是请店长把我存放在店里的夹克衫还给我。
“嗯,是这样的。”店长拿着传票一样小票的手忽然停在空中,“……这件事,还请您务必帮我们保密。”
泄露客人的隐私果然还是店家的大忌。我当场表示绝对不会把“金刚”供出去,这才拿到了那张小票。物品信息“夹克衫一件”是打印的,上面客人的姓名“长濑”和电话号码则是手写的。
我迅速记下电话号码,飞奔到电话亭翻阅起电话簿,很快找到了电话号码对应的那位“长濑”。他的全名是“长濑友春”。
友春——是纯粹的偶然吗,这个名字让我胸口一阵发紧。笠原先生的名字也是“友春”,虽然不知道读法是不是一样,但如果对方是男性的话,多半也是读作“TOMOHARU”吧。
总之,我决定先去电话簿上的地址看看。
这位姓长濑的客人的地址是一幢名为“伊尔公寓”的五层楼房,我看了看信箱,二〇一室的名牌上写着“长濑”。
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编个借口上门之后,我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那件可能内有乾坤的夹克衫现在并不在那个房间里。只要长濑还没从“金刚”取回衣服,我就没必要上门。
在那之前,我决定先好好观察一番,看看这位“长濑友春”是怎样的一个人。
长濑友春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也许还在上学。说起来,从他平常的活动里,也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正经工作。
长濑总是在早上十一点左右走出伊尔公寓的二〇一室。
像是刚起床不久,他这时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他的那张脸本来就没怎么特点,再加上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所以和他擦身而过的人,下一秒钟大概就会把他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
长濑出门后,一般会先走进商店街上的荞麦面店。我装作用餐的客人,也跟着他进了面店,发现他每次点的都是葱花鸭肉汤面。
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附近的书店。他完全没有在书架前逗留的习惯,只看书名就选出几本文库本和新书,走向收银台。
离开书店后,他又顺着坡道走下河岸,躺倒在刚抽芽的樱树下,开始专心阅读刚才购入的书。
一到傍晚,他就会忽然起身走向繁华的街区,然后有如时钟般精确地在五点钟准时踏入一间名为“花茶屋”的小餐厅。
随后他便一直在那里喝酒,十点钟左右返回伊尔公寓。
他每天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在我监视他的一周里,他每天的日程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动。除了下雨的时候,河岸边的阅读会改为在公寓内进行(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大概是休了学的学生吧。看样子他没有在打工,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伊尔公寓是新建的住宅,外观相当时尚,房租大概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那么,我要怎么从他手里拿到那件夹克衫呢?
正面出击不失为一种选择。可以试着编个可信的理由,让他把夹克衫让给我。
但是,如果交涉过程中稍有不慎,对方就可能觉察到夹克衫里藏着什么秘密。这样一来,他肯定不会轻易放手,说不定还会坐地起价,那可就麻烦了。我就是看不惯最近年轻人的这一点。不过,我也才刚过三十,和我口中的年轻人差不了几岁。但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懂得现在年轻人无视商品价值,只想通通买到手的恶劣习性。
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换了种思路——趁长濑不注意迅速把两件夹克调包——这应该是最理想的方法了吧。因为,笠原先生的宝藏很有可能是玩具一类的东西,那么我就担负着帮他保守秘密的责任了。所以,正面出击并不是上策,因为长濑可能会在交涉时察觉到笠原先生的秘密。
如果能在长濑出门的时候偷偷潜入伊尔公寓就好了,但是他总是把钥匙带在身上,也没有往楼下的邮箱里放备用钥匙的习惯。当然了,我也没有那种只用一根铁丝就能打开门锁的技术。
这样一来,就只好主动接触长濑,再想办法堂堂正正地进入他家了。我以此为计划,开始做各种准备。
首先,为了不让他察觉夹克衫被掉过包,我先把手上内面裂开的夹克衫送到裁缝店重新缝好。
接着,我有必要去和长濑混个脸熟。我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向躺在樱树下读书的他问路。河岸边散步和跑步的人不少,不必担心他会觉得奇怪。
“不好意思,您知道笠原商场的安槻分店怎么走吗?”
特意说出笠原先生的店名并不完全是因为感伤,笠原商场的安槻分店位于繁华的街区,从河岸走过去的路线颇为复杂。我希望长濑能在讲解路线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对我这张脸留下印象。
“是笠原……吗?”
长濑合上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发。看来他正绞尽脑汁地思考高效说明这条复杂路线的方法。
“啊,如果您不清楚的话,也没关系的。”
“不是不是。”我作势要走开时,他慌忙叫住了我,“知道是知道的……嗯,不介意的话,我陪你走过去吧。”
作为男人,他大概不想错过被我这种美女搭讪的机会吧。对于他的提议,我虽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还是让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太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
“没关系,反正我很闲。”
长濑拍拍沾在裤子上的土,开始爬上河堤。
“那里,”我暗自窃喜,跟在他身后,“离这里远吗?”
“走路的话,嗯,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吧。”
“唔,让您陪我走过去,真的没关系吗?”
“我刚好也需要运动一下。”
我上前一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这才发现长濑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在男生里应该算是小个子了。
“冒昧问一下。”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打探他的信息,“您是学生吗?”
“不是,我已经毕业了。不过正如您所见,即使是今天这样的工作日,我也是到处闲逛。”
“也就是说,您现在没在工作?”
“也就是凑合着打点零工。”
打工?说谎!——我心里已经忍不住吐槽了。我这段时间可是一直盯着你啊。打工?在哪里?什么时候?男人啊,真是爱贪慕些无聊的虚荣。
“那还真是自在啊。”
“唔,是这样的吗?”
我原本以为长濑也会问起我的情况,但直到走到繁华街区,他也什么都没问。
“那就是笠原商店。”
“是那里啊。”我看了看他手指的建筑,随即鞠了一躬,“实在是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我说……”
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长濑第一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冒昧了,我想请问一下,您……”大概是想问我的名字或是电话号码,正搜肠刮肚地找词儿呢吧。叹了口气后,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抱歉,没什么。那么我先走了。”
说完长濑就走向混杂的人群之中,随即消失了。是害羞了吧,他的性格还挺内向的。
总之,这样就达到了混个脸熟的目的。接下来只要等他从“金刚”那里取回夹克衫就行了。因为已经露过脸了,所以之后再监视他时,我戴上眼镜、扎起头发,做了轻微的变装。
三天后,在荞麦面店吃完饭的长濑没有走向书店,而是步行去了“金刚”。
从店里出来的他漫不经心地提着一个衣架,衣架上用塑料衣袋包着的果然就是那件焦茶色的夹克衫。
回到公寓后,我先恢复了原来的装扮,再把内侧已经缝好的夹克衫塞进包里。这天傍晚五点刚过,我就出发前往“花茶屋”。
进店一看,刚开始营业的店里只有长濑一个人,这正中我的下怀。
哪里都看不到那件夹克衫,看来他已经回过一次伊尔公寓了,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哎呀,晚上好。上次真是麻烦您了,谢谢。”我盯着坐在柜台的他,“啊,不记得了吗?前几天您带我去了‘笠原’啊——”
长濑像是呆住了。看来他不是记不起我的这张脸,而是正纳闷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和我偶遇。
“真巧啊,介意我坐下吗?”
没等他点头,我就势坐在了他旁边的位子上。对于我来说,这么做看上去是因为他之前帮助过我。如果店里人声鼎沸倒还另当别论,像这样没有几个客人的时候,如果我特意挑了一个远离他的座位,不是显得我太冷淡了吗?
接下来就是不断劝酒,消除他的警惕心理了。能在这里相遇真是种说不清楚的缘分啊,虽说不能当成上次的谢礼,不过这顿的酒钱就由我来付吧——我准备好了这么一套说辞。
长濑沉浸在我的热情里,完全上钩了。他每天都光顾,想必本来就不讨厌喝酒吧,我一个劲儿地劝酒,他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干。我满脸堆笑,也装出喝多了的样子,随意地换换翘起的腿。天气明明很冷,我却特意穿了一条超短裙。为了让男人卸下防备,最好适当地露露腿。
应该是平时的节奏被打乱,早早就喝多了吧。七点刚过,长濑就已经一脸倦意了。
“嗯,那个,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哎,还能喝的吧。真正的夜晚这才刚开始呢。对了,要不去哪里唱唱歌?”
“不了,我啊天生五音不全。”
“哎哎,你住在哪里啊?是一个人住吗?”
“嗯。算是吧。”
“平时好好打扫了吗?”
“嗯。偶尔吧。”
“真的吗?你长得可不像会好好打扫的人啊。这样吧,让姐姐去帮你检查一下。”
“欸?”
“再到你家里喝嘛,喝嘛喝嘛喝嘛。”我的态度近乎胡搅蛮缠,硬是跟着他到了伊尔公寓。长濑虽然口齿不清地试着拒绝,但我干脆装醉,整个人靠在他身上,一句话也不说了。
二〇一室比我想象得还要整洁。某种程度上,“整洁”这个词已经不足以用来描述这个房子了。
房子是三居室,处处散发出一股和这个自称打工的人不符的豪华气息。客厅的摆设一看就是高级货。窗帘的花纹虽然朴素,但价格应该相当不菲。电视是我只在商品目录上见过的最新型号。装饰画虽然只是复制品,但仍能反映主人出众的品位。看上去这里不像是私人的住宅,倒像是雅致的沙龙会所。看来长濑真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夹克衫放在哪里了呢?一般来说,应该是放进衣柜里了吧,但突然提出想看看他的卧室,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哎,你的肚子还饿着呢吧?只顾着喝酒,都没有正经吃什么东西吧?”我一副把这里当自己家的样子,快步走进厨房,“我给你做点什么吧?我看看啊——”
我打开冰箱,向后轻轻一仰。目力所及,什么食材也没有,取而代之的则是堆得满满的罐装啤酒。
“不好意思。”长濑一脸抱歉的样子,挠了挠头,“我在这里从没有自己做过饭,所以……”
算了,对我来说反倒更省事儿呢。我从柜子里并排放着的洋酒里拿出看上去最贵的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为了让事情朝我计划的方向发展,我最好在可爱中夹杂一点厚脸皮。
“哎——”我看准时机,用有些苦闷的声音喊他,“我觉得有点恶心。”
“欸?”
“应该是喝多了。”
“那,那个。”他不知所措地慢慢起身,“你没事吧?”
“不好意思,能让我躺下来吗?”
“请吧。”
他说着就想把我领到沙发。
“这里好冷啊。”客厅的暖气其实很足,但我还是不肯躺下,“把你的床借我一会儿嘛。”
我就这样顺利地进入了他的卧室。当然了,我不动声色地把包也拿了进去。
卧室对于一个人来说同样显得过于豪华,双人床大得简直能在上面游泳。一想到住这房间的是一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黄毛小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瞥了一眼衣柜,靠到长濑的耳边说:“喂。”
“怎,怎么了?”
“你能稍微离开会儿吗?我想把衣服脱了。”
“啊,好的好的。”
“不许偷看哦。”
“你、你请便。”
门关上了。确认长濑已经走远之后,我急忙走近衣柜。打开一看,里面挂满了名牌货。真是好鞍找不着好马啊,长濑这家伙和帅气一点都沾不上边。我监视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穿着打扮都是土里土气的。不过这种事无所谓啦。焦茶色的夹克衫放在——
有了。我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再把包里的那一件换上去,在外面套上塑料衣袋,轻手轻脚地又把衣柜的门合上了。
成功了。接下来只要从这里出去就行了。只不过,直到现在,主动示好的都是我这一方,突然说要走的话多少都会显得不自然。为了不节外生枝,惹来长濑的怀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这里过夜。但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张地图了。
就没有什么完美的借口吗?我陷入了思考,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瞥见了柜子上的相框。
看着照片里长濑身旁和他同龄的女生,我惊呆了。或者说,我陷入了短时间的失措状态。她那闪闪发光的美貌是一般的十八线小明星比都不能比的。我绝不是谦虚的人,但那一刻单纯地觉得,输了。她就是美到了这种程度。如果照片上只有她一个人,我或许会以为这是长濑喜欢的演员或者模特儿。但照片里的她挽着整整比她矮上一头的长濑的手臂,毫不在意地靠在他身上,不管怎么看,这两个人的关系都相当亲密。
这张照片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长濑的女朋友,但要说这是他的姐姐或妹妹,两人长得又一点都不像。我认真地思考起来,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不管了不管了,不过这倒可以成为一个好借口。这样想着,我拿起包,走出了卧室。
“唔。”长濑走了过来,“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我回去了。”
“这样啊。”原本以为他会惊慌失措,没想到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么,路上小心。对了,要不要帮你叫个车?”
“被你女朋友知道了可不好,我还是先走了”这样的理由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真是扫兴。
“没事,不用了。那我先走了。”
“啊,抱歉,请留步。”他叫住正打算穿鞋的我,“请把那个包里的东西放下再走。”
我大概原地呆滞了整整十秒。
“……你说什么?”
“那个包里有件东西不是你的……”长濑颇为困扰地挠着头,“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如果弄错的话,我向你道歉。”
“你当然弄错了。请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但是,如果你把它拿走了。我会很为难的。”
“为什么啊?”
为了不让你为难,我已经另放了一件到衣柜里了哦——我差点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为什么?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啊。”
“……你说什么?”
“那是长濑先生托我保管的东西。所以,如果被你拿走的话,我会很为难的。”
“等等。”我差点没听清他说的话,“长濑先生托你保管的?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里是长濑先生的房子啊。”
“你……不是长濑友春?”
“哎?啊,原来我没说过吗?”他摸摸下巴,显得有些局促,“我是在这里帮忙看家的?”
“看家?”
“不过,说看房子好像也不太准确。因为长濑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的是谁啊?”是酒劲上来了吧,我有些失态了,“你到底说的是谁啊?”
“长濑先生——或者应该说是笠原先生,这样你就懂了吧。这里是前几天刚刚过世的笠原集团会长笠原友春先生的房子。”
皮包从我手里滑落。
“该怎么说好呢,这里算是笠原先生的‘秘密基地’,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只有在这里的时候,他才会使用‘长濑’这个姓氏,‘长濑’好像是他父亲的旧姓。”
说起来。笠原先生曾经告诉我,他父亲是入赘到笠原家的。
“所以,这个房子里的家具、衣服等都是笠原先生的东西。所以,如果你把那件夹克衫带走的话,我真的会很为难的。”
“为什么……”内心极度混乱的我呆立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直盯着他把包捡起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包里装着这件夹克衫?难道你偷偷翻过了吗?”
“不,我只不过是瞎猜的。其实,我觉得你从今晚见到我的时候起,就一直很在意这个包。你看上去,怎么说呢,给我一种落落大方的印象——”
“什么意思?”
“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我先向你道歉。总之,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拿上包这种神经质的举动和你给我的印象完全不符。如果只是用来装化妆品和钱包,这个包未免也太大了些。所以我猜想准备这么一个包是不是另有什么目的。我刚才也说过,我是在这里帮忙看家的,所以如果有什么东西被偷的话,我会很为难。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从你进门开始,我就一直留着个心眼。然后你果然进了房间。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是编了一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想借机拿走一样你觉得应该被放在卧室的东西。”
“但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想拿的是夹克衫呢?”
“因为我是在把它从干洗店拿回来的那一天遇到你的。”
“但是只凭这一点,应该不能断定我的目标就是夹克衫啊?”
“所以我才说是瞎猜的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越解释我反而越糊涂了。“为什么他——我是说笠原先生,要拜托你帮他看家啊?”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可是你应该知道原因啊。因为你现在可是以这个房子主人的身份住在这里的啊。”
“这也是笠原先生的指示。他让我代替他暂时在这里小住一阵子,住在这里的时候,对外都以长濑的名义处理各种事务。”
“都以长濑的名义……比如说,把衣服送到干洗店的时候?”
“没错。对了,他还嘱咐我要把柜子里的衣服送到干洗店,而且一定要送到‘金刚’。”
这些指示也太奇怪了。不过,这时的我还没能回过神来思考这些明显含有深意的信息。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说的一阵子,大概是多久?他拜托你在这里住多久啊?”
“没有具体的期限。不过只要资金到位,我就会继续住下去。”
“资金?”
“具体地说,就是这里的房租和各种开销,还有我的生活费,这些资金都由笠原先生提供,钱会定期打到我的银行户头。所以,只要资金到位,我就会继续留在这里帮他看家。”
“这笔钱大概有多少?”
“说是笔巨款也不为过吧。别人是怎么看的我不清楚,但大概够我用四五年了吧。现在这笔钱才用了不到两个月,还相当富余——”
“你……也就是说,这四五年内你都打算以长濑友春的名义住在这里吗?你是真心要做这种傻事吗?”
“唔。反正……我很闲啊。”
“你说得倒是轻巧啊。”
“还有,虽然事后才会兑现,笠原先生说除了经费之外还有别的谢礼,这样我就只好接下这份工作了。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份工好像确实有点长啊。”
原来他是真的在打工,没有说谎啊。我有些佩服他了,同时又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还很好奇。接下这份工作时我曾经问过,这样奇妙的委托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笠原先生回答说‘资金用完之前,可能会有事情发生,到时你就明白了’。所以,前几天你向我搭讪说出‘笠原商场’这个地方时,我就在想,这会不会就是笠原先生说的那件事情。”
“你把我搞糊涂了。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说起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和笠原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关系吗?嗯,硬是要定义的话,大概是酒友的关系吧。”
“酒友?”他接连说出让人出其不意的话。“你说你们是酒友?你?和他?”
“我们是在刚才的‘花茶屋’认识的。那里虽然不起眼,但在一些食客中相当有人气。没有写到菜单上,一天只供应三份的鲭鱼寿司简直是极品。为了吃上这道菜,笠原先生也会偷偷地跑到那里去。”
不过,仔细想想,笠原先生竟然很适合和这样的黄毛小子推杯换盏。说起来,这家伙年纪虽然不大,但身上有一股和年龄不符的达观气质,显得颇为老成。
“我们一周会见上一两次。大概是新年刚过的时候吧,他约我谈了一次话,说自己得了癌症,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想让我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死讯后,帮他做刚刚我跟你解释过的那件事。他应该是知道我没有固定职业,整天闲着没事干,才会找上我的吧。”
新年刚过——那就是笠原先生告诉我夹克衫地图这件事的时候吧,我心不在焉地回忆着。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笠原先生把夹克落在我房里这件事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因为他穿着那件夹克到我那里的日子是今年的一月二十日,那时天气还很冷,外套里面不可能不穿上衣,所以只能理解为他是有意这么做的。不过,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好意思。”我一边走回客厅一边说,“我能再喝一点儿吗?”
“当然,不过冰箱里只有那些啤酒是我的。”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笠原先生到底为什么要把地图——”
“地图?什么地图?”
我坐到沙发上,小口呷着苏格兰威士忌。借着这股劲,我一股脑地把夹克衫里缝着地图的事,还有我和笠原先生的关系都告诉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是哪样啊?”
“总之,先看看这幅地图怎么样?”他从厨房拿来了剪刀。
“听了你的说明,我觉得即使没有别人在场,你一个人也有浏览这份地图的权利。”
不知不觉间,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大概只是在讽刺。
我从包里取出夹克衫,拿过剪刀沿着内侧的缝线剪开。几个用纱线拼成、棱角分明的文字出现在眼前。
长濑 厨房 收纳箱
“与其说是地图,不如说是藏宝信息啊。应该是指这里厨房里的收纳箱吧。平时倒是没怎么打开过。”
姓名不详的青年打开洗碗池下的橱柜,开始搜索起来,但却什么也没找到。他过来搬了把椅子,爬到上面,又开始检查顶层橱柜的收纳箱。
“是这个吧。”他终于发现了什么,从椅子上下来了,“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递过来的信封表面写的确实是我的名字。我展开里面的便签,笠原先生熟悉的笔迹随即映入眼帘。
你能读到这封信,也就说明你和他的关系已经相当亲密了。或者说,你们至少已经彼此熟识了。
抱歉,我耍了一些小心思。但是,我无法不记挂着你。即使在我死后,我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当然了,这都要看你的意愿。不过我想你也看到了,他是个淳朴的青年。如果你也有意,我相信他会让你幸福的。我虽然老了,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永别了。
友春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我一下泄了气,把便签递给了眼前的年轻人,“什么啊,所以笠原先生是为了给我介绍男人,才搞出这么一出的?故意暗示我地图的存在,当我找不到那件备用夹克衫里的地图时,就会想到可能是在干洗店搞混的,进而拼命地想要把被错拿的夹克衫拿回来。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是这么回事。”
年轻人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以至于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否定我的看法。
“……为什么?”
“如果笠原先生真的想给你介绍男人的话,何不在他活着的时候直接介绍?我认为他没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觉得这样更浪漫,更有戏剧性呢?或者,他觉得如果直接把你介绍给我的话,我会当场拒绝。”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不会留下这样的便签了。如果真的想让整件事更有戏剧性,好让你对我产生兴趣的话,最后就更不会留下这种把自己耍的小心思都写得清清楚楚的证据了。”
他说得没错。如果笠原先生真有那个意思,就不会在第二件夹克衫里留下任何有效信息,这样我和这个年轻人的关系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作为这封信的收件人,你更应该想想这其中的含义。”
“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我不是在卖关子。笠原先生一定很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心意,所以才会费尽心思设下这个局。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那让别人告诉你这其中的含义,不就违背了笠原先生的本意了吗?”
“但是,我是真的不明白啊。”
“不要着急,先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冷静下来思考的话,一定会明白的。”
“现在这样哪里睡得着啊。”仔细想想,他的推测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我就这么接受了他的说法。“说说你的想法吧,就当是给我一点提示。”
“提示吗?”年轻人歪了歪头,“嗯。我虽然对笠原先生的个人经历不是很了解,但在我的想象中,他以前应该曾经有过被某人抛弃的经历吧?”
“什么意思?”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而且可能是被关系非常亲密的女性抛弃的。”
没错,他曾经被抛弃过。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母亲和一个古怪的男人私奔,抛弃了他。也就是说——
他担心父亲去世后的遭遇会在他身上重演,担心自己死后也会被人抛弃——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就这么不受信任吗?”
“欸?啊,看来你的理解和我的不太一样啊。”
“不一样?但是,这个提示还能怎么理解啊?他之所以设下这个局,不就是想让我能在心里为他留一个位置吗?在我不顾一切地追查这件夹克衫的下落的时候,怎么都不至于完全把他这个人忘掉吧?这就是他的权宜之计。换句话说,他其实非常不安,他觉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很快就会被我忘掉。在他眼里,我就这么冷漠无情,甚至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会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吗?”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他仍旧干脆地点了点头,“但是,你的这番话可能只是还活着的人的特权。对于将死的人来说,对他人的信赖会被将来的孤独和寂寞抵消,自己也会变得没底气。我这么为他解释,也算是还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吧。”
“口气倒是不小。那你又是怎么理解的?”
“能不能往干洗店这个方向考虑,对于笠原先生来说,其实是一个很微妙的赌注。花上一大笔钱让我在这里看家,这个计划虽然目光长远,但到头来还是可能落得一场空。不对,计划落空的可能性要更高才对。既然都是赌,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没什么胜算的赌注呢?虽然你确实顺着笠原先生的设想找到了第二件夹克衫,但不能只看到这个结果。如果他真的期待你能为了他东奔西跑、一通忙活的话,你不觉得他应该留下些更清楚的信息吗?”
“可是……”
“请站在死者的角度上思考一下吧。当然了,我也没有死过,可能没有资格这么说。我认同你刚才的说法,他一定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能被记住,不要那么快地被遗忘。但是,如果他爱你,那么,他也一定不想把自己的这个愿望强加于你。”
他爱着我……
这句话搅动了我的心绪,膝盖开始打战,坐也坐不住了,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面前还有几十年的人生。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要让你一直在心里为他留一个位置,到底有些不太现实。总有一天,你会把他忘掉。不,应该说你必须把他忘掉。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选择不把自己的那个愿望强加于你。但是,作为将死之人,不想让自己被遗忘,不想让自己被抛弃的愿望又太过强烈,难以抑制。他的感性和理性做着激烈的斗争,最后得出的折中方案,就是那件夹克衫了。”
“感性和理性的……折中方案。”
“刚才我也说过,你在发现第一件夹克衫里没有地图之后,是很难接着往干洗店这个方向考虑的。所以,他是希望你能在这个阶段就放弃对地图的搜寻,也忘记他这个人。请原谅我的啰唆,他一开始的愿望是自己能被忘记。但不幸的是,他已是将死之人。而且,他过去曾有过被至爱的人抛弃的痛苦经历。这种旁人难以感同身受的精神压力折磨着他,促使他在踏上黄泉路之前必须做点什么。所以,他才上了这道‘保险’,也就是第二件夹克衫。你意识到这第二件夹克衫的存在的可能性虽小,但毕竟不是完全没有。凭着这道‘保险’,笠原先生得到了人生中最后的安宁。这绝对不是什么把期待强加到你身上的权宜之计。证据就是,地图是在这个房子里找到的。”
“这说明什么?”
“笠原先生事先无法预测你会用什么方法把地图拿到手。说不定你会直接让我把夹克衫让给你呢。”
“是这样没错。”
“但是,重点是找到地图之后的事。如果宝藏藏在长濑的房子,也就是这里的厨房收纳箱的话。那你要不就会对我坦白一切,求我帮忙;要不就像刚才一样,想尽办法潜入这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样一个结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就找不到那封信。反过来说,他希望你在发现地图的时候就放弃寻宝,不希望你找到那封信。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信里那些词不达意的话就是证据。”
“词不达意?真的是这样吗?说不定他真的觉得你和我很配呢。”
“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在生前就把我介绍给你。为什么不按着字面意思理解这封信?你不觉得,这封信太像是场面话了吗?”
总感觉他的说明渐渐失去了逻辑,但是他一直说个不停,完全不给我反驳的余地。
“你一开始就很清楚,所谓的宝藏并没有经济上的价值。至少,你在追查夹克衫下落的时候,是知道这一点的吧?”
“这倒没错。”
“但是,你却还是想方设法地想要找到第二件夹克衫。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追查第二件夹克衫的时候,你完全有可能遇到危险。比如说,如果我是个强奸犯的话,你怎么办?”
“但是……”我本想嘲笑他说“以你的体格,要当强奸犯恐怕还不够格”,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但是,他怎么会让这么危险的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呢?”
“现在你倒是可以这么说。但是,你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这里是笠原先生的地方,完全有可能遇险。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但是,你却还是想尽办法进了这个门。你觉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我觉得你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了。这跟笠原先生为什么要在死前求得内心的安宁是同一个道理。问这个问题完全是多此一举,答案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你说是吧?”
是的,我心想,随即坦率地点了点头。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笠原先生希望我忘记他,与此同时又希望我不要忘记他——听起来矛盾,却都是他真实的心情。
你是他的“代理人”对吧——这样一句话突然涌上我的心头。那么,你就代替一次也没抱过我的他,抱一抱我吧;就代替一句情话都没有说过的他,说一句情话吧——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却只把话说了个开头。那张照片里和年轻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女子的形象,占据了我的脑际。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笠原先生已经死了。
已经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他了。
直到现在,这种“笠原先生不在了”的真实感才让我浑身颤抖,呜咽不已。
三天后,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忘了问年轻人的名字。
我再次登门造访伊尔公寓,二〇一室的住户却已经搬走了。我试着去了荞麦面店、河岸的樱树旁和“花茶屋”,但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但是,一周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报道。
——死者的善意?
从上周开始,县内的多处福利机构陆续收到署名“笠原友春”的善款,数额均达到数百万日元。
然而,笠原先生本人已经辞世,其家属和律师均表示对此事毫不知情。笠原先生生前曾担任因笠原商场而闻名的笠原集团会长。今年二月,因胰脏癌引起的心力衰竭逝世。又及,有知情人士称,收到善款的福利机构中,包括有笠原先生及其弟、妹在家庭困难时曾经投靠过的机构,目前这一说法尚未得到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