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的第一天)
十点半左右,报童将周日报纸放到茉莉小屋门前。东西很多,他被迫跑了三趟。
一摞摞报纸砸在地上发出的重击声,惊醒了牛顿·帕西法。
他没叫醒安娜丝玛。女孩已经精疲力竭,可怜人儿。牛顿把她放到床上时,安娜丝玛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她这一生都是按照预言度过的,现在再也没有预言了。她肯定感觉像是一列到达终点,但还要继续前进的火车。
从现在开始,她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始料未及,就跟其他人一样。这是莫大的幸运。
电话铃响了。
牛顿冲进厨房,在它发出第二阵响声时,把听筒拿起。
“你好?”他说。
一个强作友好又略显绝望的声音扑面而来。
“不。”他说,“我不是。而且也不是伊祁,是仪祁。仪器的仪。她在睡觉。”
“哦。”他说,“我敢肯定她不需要中空绝缘材料,或是双层玻璃。我是说,你要知道,这座小屋不是她的。她只是房客罢了。”
“不,我不会把她叫醒,更不会询问这个问题。”他说,“请告诉我,呃……是的,墨罗小姐,你们这些人为何周日不休息一下,就跟其他人那样?”
“周日。”他说,“当然不是周六。怎么会是周六?周六是昨天。今天肯定是周日,真的。你丢了一整天,这话什么意思?我又没捡到。在我看来,你肯定是因为这份工作,有些记忆衰……你好?”
他又嘟囔了两句,便把话筒放下。
电话推销员!真该让他们遭点儿罪!
牛顿心中突生一丝疑惑。今天是周日,对吧?他瞥了一眼周日报纸,心里踏实许多。如果周日的《泰晤士报》说今天是周日,那么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们已经做过调查。昨天是周六。当然。昨天是周六,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周六,只要他能记起自己不想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既然已经在厨房里了,牛顿决定做早餐。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转悠,避免吵醒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但他发现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那古董电冰箱的门,动起来像是末日雷霆。厨房的水龙头滴答起来像是服了利尿剂的沙鼠,而声音足可媲美黄石公园的老忠实间歇泉。而且牛顿也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最终黎明将至,他跟所有曾在别人家厨房做早餐的人类一样,泡了杯不加糖的速溶黑咖啡。
(但意大利冒险家、作家及奸夫乔瓦尼·雅各布·卡萨诺瓦〔1725-1798〕不在此列。他在十二卷本的《回忆录》中写道,按照习惯,他随时都会携带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放有“一条面包、一罐精选塞维利亚果酱、一把刀、一副餐叉、搅拌用的小勺、用未纺过的毛线小心包好的两枚新鲜鸡蛋、一颗土豆或番茄、一个小煎锅、一个小调味盘、一个酒精炉、一个火锅、一盒意大利式咸味奶油、两个骨瓷碟。外加部分蜂巢,作为甜料,用来改善我的口气和我的咖啡。请读者们记住我下面要说的话:真正的绅士无论身处何地,都要以绅士的风度享用早餐。)
厨房餐桌上放着一块大致呈长方形的皮面灰堆。牛顿勉强可以从烧焦的封面上看出“精良准确”的字样。一天时间产生了多大变化啊,他心想。它把你从一本终极指南书变成了一块勉强能用的烧烤煤球。
哦,那么,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书找回来的?他记得有个浑身烟味的男人,在黑暗中还戴着墨镜。还有其他东西,都掺和到了一起……骑自行车的孩子们……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一张邋里邋遢、双目炯炯的小脸……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萦绕,并没有完全忘记,但永远悬在记忆的边缘,仿佛是在回忆未曾发生过的事。你怎么会想起这些东西?
(另外还有迪克·托平的问题。它表面上还是那辆车,只是自此以后,似乎可以用一加仑汽油跑二百五十英里,而且噪音如此之小,你几乎要用嘴对准排气管,才能判断引擎是否运转。至于它的声音合成警报系统,每每说出一系列精美雅致的俳句,全都恰到好处,而且是原创的……
晚霜灼繁花
可有愚人如是
不用护带缚身躯?
……它会这样说。还有,
樱花朵朵
高树飘零落
又需汽油多)
牛顿坐在桌旁,出神地看着墙壁,直到一阵敲门声把他拉回现实。
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个儿男人站在门口。他身穿黑雨衣,手里抱着个纸板箱,冲牛顿露出灿烂的微笑。
“您就是,”他看了看手头的一张纸,“帕兹法先生?”
“帕西法。”牛顿说,“中间的S不发浊音。”
“真是非常抱歉。”那人说,“我仅在纸面上见过这个名字。那么好吧,这应该是寄给您和帕西法夫人的。”
牛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有帕西法夫人。”他冷冷地说。
那人摘下圆顶礼帽。
“哦,我深表同情。”他说。
“我是说……好吧,有人这么称呼我母亲。”牛顿说,“但她还活着,只是住在多尔金。我没结婚。”
“真奇怪。这封信写得,呃,相当明确。”
“你是谁?”牛顿说。他只穿了长裤,站在门廊上感觉有点凉。
那人笨拙地挪了下纸箱,从内袋里摸出一张卡片,交给牛顿。
上面写道:
吉尔·巴狄康姆
罗伯、罗伯、雷德费恩和贝昌斯律师事务所
普雷斯顿市丹迪克议事所13号
“哦?”牛顿礼貌地说,“我能帮您什么忙吗,巴狄康姆先生?”
“您可以让我进去。”巴狄康姆先生说。
“您不是来发传票什么的吧?”牛顿说。昨晚的事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的记忆中,每当他以为能一探究竟时,就会发生变化。但牛顿隐约记得毁坏了某些东西,可能因此面临某种形式的处罚。
“不。”巴狄康姆先生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一点伤害,“事务所有别人干这种活儿。”
他从牛顿身边走过,把箱子放在桌上。
“说实话,”他说,“我们对此都很感兴趣。贝昌斯先生差点儿亲自前来,但最近他的身体不太适合长途旅行。”
“您看,”牛顿说,“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这个,”巴狄康姆先生把箱子推过来,脸上露出的笑容可以跟准备表演魔术的亚茨拉菲尔媲美,“是您的。有人想把它给您。这一指示非常明确。”
“一件礼物?”牛顿说。他警惕地看着用胶带粘好的纸板盒,从厨房抽屉里翻出一把利刃。
“我想更像是一件遗赠。”巴狄康姆说,“您看,这东西我们已经保管了三百多年。抱歉,是我说错什么了吗?要是我的话,就把手指放到水龙头底下冲一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牛顿说。一阵寒意伴随着疑虑爬上心头。他嘬了嘬刚被割破的手指。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您不介意我坐下来吧?当然,我也不清楚所有细节。毕竟我十五年前才进入这家事务所,但……”……当盒子被小心送达时,它只是家很小的律师事务所。雷德费恩、贝昌斯和两位罗伯都还是遥远的未来,更不用说巴狄康姆先生。一位努力打拼的律所职员接到这个包裹,惊奇地发现在盒子上面用麻线系着一封信,收信人就是他自己。
信中包含明确指示,以及今后十年中将要发生的五件趣事,如果一位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把它们运用得当,就能获取足够资金,让他的法律事业蒸蒸日上。
他所要做的,只是保证这个盒子在三百余年中,得到妥善保管,然后送往一个指定地址……
“……当然几个世纪以来,这家事务所曾数度易手。”巴狄康姆先生说,“但这盒子素来都是有形资产的一部分。”
“我没想到十七世纪就有亨氏婴儿食品了。”牛顿说。
“那只是为了保证它在车里不受磕碰。”巴狄康姆先生说。
“这么多年就没人打开过?”牛顿说。
“我听说有两次。”巴狄康姆先生说,“1757年的乔治·克兰比先生,以及1928年的亚瑟·贝昌斯先生,也就是现在的贝昌斯先生的父亲。”他清了清嗓子,“克兰比先生发现了一封……”
“写给他的信。”牛顿说。
巴狄康姆先生猛地向后一靠。“一点没错。您是怎么猜到的?”
“我想我认出了这个笔迹。”牛顿冷冷地说,“他们后来怎么样?”
“您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吗?”巴狄康姆先生狐疑地问。
“并不知道详情。他们没被炸飞吧?”
“哦……克兰比先生据说是突然心脏病发作。至于贝昌斯先生,我听说他脸色惨白,把信放回了信封,并且做出严格指示,禁止任何人在他有生之年打开这个盒子。他说如果有人这样做,就会被立即解雇。”
“真是可怕的威胁啊。”牛顿讥讽道。
“在1928年,的确如此。总之,他们的信还在这个盒子里。”
牛顿把纸箱打开。
那里面有个小铁皮匣。匣子上没有锁。
“来吧,拿出来。”巴狄康姆先生激动地说,“我必须承认自己很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事务所的同事,为此打了赌……”
“不如这样吧。”牛顿慷慨大方地说,“我去泡点咖啡,你可以打开这个盒子。”
“我?这合适吗?”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牛顿瞟了眼挂在炉子上方的几个炖锅,其中有一个跟他想找的差不多大。
“来吧,”他说,“怕什么。我不介意。你……你就当有授权书之类的东西。”
巴狄康姆脱下雨衣。“那好。”他说着搓了搓手,“既然您都这么说了。等我老了,可以把这次经历讲给孙子们听。”
牛顿拿起炖锅,将手轻轻放在门把上。“希望如此。”他说。
“那我就打开了。”
牛顿听到一阵微弱的吱嘎声。
“里面有什么?”他说。
“这里有两封打开过的信……哦,还有第三封……是寄给……”
牛顿听到揭开蜡封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掉在桌上的叮当声。然后是一阵喘息声、椅子腿的刮蹭声,还有跑过走廊的脚步声、摔门声、汽车引擎突然启动和车辆沿小径疾驰而去的声音。
牛顿把炖锅从脑袋上拿开,自门后走了出来。
他拾起那封信,并不特别惊讶地发现是写给G.巴狄康姆先生的。他把信展开。
上面写道:“这里有两先令,律师。赶快离开,不然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和打字机女佣斯碧东女士的丑事。”
牛顿看了看另外两封信。纸张已经发脆的信是写给乔治·克兰比先生的,上面写道:“拿开你的贼手,克兰比先生。我很清楚上次米迦勒节时,你是怎么欺骗寡妇普拉什金的。你这个老瘦猴馅儿饼贼。”
牛顿想知道馅儿饼贼是什么意思,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跟烹饪没什么关系。
等待好奇的贝昌斯先生的信这样写道:“別乱动,你这胆小鬼。把信放回去,不然整个世界都会知道1916年6月7日那件事的真相。”
在这三封信下有沓手稿。牛顿盯着它。
“这是什么?”安娜丝玛说。
牛顿猛一转身。安娜丝玛靠在门框上,像是会走路的慵懒美人。
牛顿把目光拉回桌子。“哦,没什么。地址搞错了。没什么。只是些旧盒子。垃圾邮件。你知道……”
“在周日?”安娜丝玛说着把他推到一边。
牛顿耸耸肩。女孩双手捧住发黄的手稿,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续编》。”她缓缓读道,“有即将到来的世界!传奇继续!哦,我的……”
安娜丝玛把它虔诚地放在桌上,准备翻开第一页。
牛顿轻轻按住她的双手。
“想象一下。”他柔声说道,“你希望余生都做职业后人吗?”
安娜丝玛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今天是星期天,世界浩劫之后的第一天,大约十一点半。
圣詹姆斯公园相当幽静。这里的鸭子们惯能从面包屑中解读国际政治格局,它们将这段平静期归结于世界紧张局势的缓和。世界紧张局势的确得到了缓和,但有很多人正在办公室里,试图搞清此中缘由。也有人想搞清亚特兰蒂斯大陆带着三个国际实地调查团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或是昨天他们的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公园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军情九处的成员正试图征募另一个人,让他们都有些尴尬的是,这人原来也是军情九处的。此外还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喂鸭子。
当然,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也在这里。
他们肩并肩在草地上散步。
“彼此彼此。”亚茨拉菲尔说,“书店恢复了原样,连个煤烟痕迹都没有。”
“我是说,你不可能造出一辆老宾利车。”克鲁利说,“你不可能得到那种古色古香的光泽。但它就在那儿,完整无缺。现在就停在街上。你根本看不出区别。”
“哦,我倒能看出区别。”亚茨拉菲尔说,“我敢肯定从没进过《比格斯去火星》《叛军领袖杰克·凯德》《边境英豪》《男孩要做的101件事》和《骷髅海的血猎犬》这些书。”
“老天啊,我深表同情。”克鲁利说。他知道天使有多珍爱自己的藏书。
“没必要。”亚茨拉菲尔快活地说,“它们都是初版书,我在《斯堪德书价指南》上查了查。我想你用的那个词叫——哇靠。”
“看来他把整个世界恢复原样了。”克鲁利说。
“嗯。”亚茨拉菲尔说,“差不多吧。尽他所能。但他还有些幽默感。”
克鲁利斜眼瞥了他一下。
“你们的人联系过你了吗?”他说。
“没有。你呢?”
“没有。”
“我估计他们想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
“估计我们这边也是。这就是官僚主义。”
“我想上面的人都在等着看会有什么变化。”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点点头。“一段喘息时间。”他说,“一个重新在精神上武装起来的机会。集聚力量,准备大决战。”
他们站在池塘边,看着鸭子们争抢面包屑。
“是吗?”亚茨拉菲尔说,“我还以为那天就是大决战。”
“我不敢肯定。”克鲁利说,“想想看。我敢说,真正的大决战会是我们所有人对他们所有人。”
“什么?你是说天堂和地狱对抗人类?”
克鲁利耸耸肩。“当然,如果他改变了一切,那么也许连他也改变了。没准儿除掉了自己的力量,决定做个普通人。”
“哦,希望如此。”亚茨拉菲尔说,“反正我敢说另一条路是被禁止的。呃,没错吧?”
“我不知道。你永远也说不好上帝的真实目的。计划里套着计划。”
“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嗯。”克鲁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想得头都疼了,“你就没动过这个念头吗?你知道……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天堂和地狱,善良和邪恶,所有这些?我是说,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根据我的回忆,”天使刻板地说,“是由于一次叛乱……”
“啊,对。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嗯?我是说,根本没这个必要,不是吗?”克鲁利目光中有一丝疯狂,“任何能在六天内创造世界的人,都不会让这种芝麻小事发生。当然,除非他有意如此。”
“哦,得了吧。别胡扯了。”亚茨拉菲尔不敢肯定地说。
“这不是好主意。”克鲁利说,“根本不是好主意。如果你不再胡扯,而是坐下来认真思考,就会冒出特别有趣的念头。比如,为什么要赋予人类好奇心,然后把某些禁果放在他们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再摆个一闪一闪的霓虹灯手指,上书三个大字‘就是它’?”
“我怎么不记得有霓虹灯?”
“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你真不想让他们吃,为何要这样做,嗯?我是说,也许他是想看看到底会如何发展。也许这只是某个超大的不可言喻计划的一部分。所有东西都是。你、我、他,一切。某个超级测试,为了看看你造的东西是否对头,嗯?你开始琢磨:这不可能是宇宙大棋局,更像是场非常复杂的单人牌戏。另外,别费劲思考答案了。如果能够理解这个问题,那咱们就不是咱们了。因为它是……是……”
不可言喻的,喂鸭子的高个儿说。
“对。没错。谢谢。”
他们看着高个儿陌生人仔细团好空纸袋,扔进一个垃圾箱,然后朝草坪对面走去。克鲁利摇摇头。
“我刚才在说什么?”他说。
“不知道。”亚茨拉菲尔说,“好像没什么要紧事。”
克鲁利丧气地点点头。“让我引诱你去吃顿午餐吧。”他嘶嘶说道。
他们又去了丽兹大饭店,那里有张桌子神奇地空了出来。也许最近这一系列事件,对世界本质造成了一些副作用。因为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有史以来头一次有只夜莺在柏克莱广场欢唱。
交通噪声完全盖住了它的歌声。但它就在那里,真真切切。
星期天下午一点。
过去十年来,猎巫军中士沙德维尔的每顿周日午餐,都遵循着相同的日程。他会坐在房间里摇摇欲坠、布满烟头痕迹的桌子旁,翻阅猎巫军图书馆——由图书馆员地毯下士管理,每年11便士奖金——收藏的某册老书。他看的都是有关魔法和恶魔学的书籍,比如Necrotelecomnicon或是Liber Fulvarum Paginarum或是他最喜欢的Malleus Malleficarum。(永远的惊世之书;诚挚推荐——教皇天贞八世。)
然后是一阵敲门声,特蕾西夫人会喊道:“午餐,沙德维尔先生。”中士会嘟囔一句:“不知羞耻的贱婆娘。”然后等上六秒钟,让不知羞耻的贱婆娘有足够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他会打开门,拿起放有猪肝的盘子,这上面通常会盖着另一个盘子,用来保温。他会把这东西拿进来吃掉,同时稍加留意,避免肉汁滴在正在看的书页上。
(对内行的收藏家来说,猎巫军图书馆的馆藏价值数百万英镑。此类收藏家必须特别富有,不在乎肉汁污渍、香烟灼痕、页边注释,还有已故的猎巫军一等兵沃特灵为版画插图上所有女巫和魔鬼画胡子和眼镜的冲动。)
过去就是这样。
但这个星期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首先,沙德维尔没有读书,他只是干坐着。
敲门声响起时,他急忙站起身,把门打开。其实他根本不用着急。
门口没有盘子,只有特蕾西夫人。她戴着一枚贝壳胸针,涂了颜色奇怪的口红,还站在一团香气中心。
“哦,放浪女人?”
特蕾西夫人的语气明快跳脱,又有些支支吾吾。“你好,沙先生,我只是在想,经过了前两天的那些事,我再把盘子放在你门前感觉有点傻,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座位。来吧……”
沙先生?沙德维尔谨慎小心地跟在特蕾西夫人身后。
昨晚,他做了个梦,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楚,只有一句话还在脑海中回荡,让他心烦意乱。早上醒来后,这个梦隐入迷雾之中,就跟昨天晚上那些事一样。
那句话是这样的。“猎巫没什么错。我就想当个猎巫人。只不过,哦,你们应该轮流来。今天咱们去猎巫,明天咱们可以藏起来,轮到女巫们来找咱们……”
他在二十四小时中——也是这一辈子中——第二次走进特蕾西夫人的房间。
“坐那儿。”她指着一把扶手椅说。它的靠背上罩着椅套,座席上有个蓬松垫子,下面还有个小脚凳。
中士坐下来。
特蕾西夫人把盘子放在他大腿上,看着他吃完,然后将盘子拿走。她开了瓶健力士啤酒,倒进杯子递给中士,在沙德维尔啜饮时,她则抿着自己的茶。特蕾西夫人最终放下茶杯,它在茶碟中紧张得叮当作响。
“我还有很多呢。”她突如其来地说,“你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在乡下买座小平房会很不错。搬出伦敦。我会叫它桂冠或是丹罗明,或者、或者……”
“香格里拉。”沙德维尔提出建议。他在有生之年,经常琢磨自己怎么会说这句话。
“没错,沙先生。没错。香格里拉。”特蕾西夫人笑了笑,“你还舒适吗,亲爱的?”
沙德维尔心中陡生惧意,他意识到自己很舒适。舒适得要命。“嗯。”他警惕地说。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舒适过。
特蕾西夫人又开了瓶健力士,放在中士面前。
“只有一个小麻烦。要买这样一栋小屋,叫它……你刚才那个好名字是什么来着,沙先生?”
“哦,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没错,这不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人们常说两个人生活,开销跟一个人差不多。”
或者五百一十八人,沙德维尔回想着猎巫军的众多士兵。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几声。“我只是在想,到哪儿去找个人一起安顿下来……”
沙德维尔意识到她是指自己。
他拿不定主意。根据《猎巫军规章制度》中开列的条款,他明显感觉到把二等兵帕西法留在塔德菲尔德的年轻女士身边,是一步坏棋。而现在这个提议似乎更加危险。
但是到了这把年纪,你已经不适合在长草间匍匐前进,让冰冷的晨露钻进骨头……
明天咱们可以藏起来,轮到女巫来找咱们……
特蕾西夫人又开了瓶健力士,咯咯笑道:“哦,沙先生,你肯定觉得我想灌醉你。”
他呻吟一声。涉及此类事体,有项惯例必须遵守。
猎巫军中士沙德维尔长饮一口黑啤酒,提出了那个问题。
特蕾西夫人又笑了起来。“说实话,你这个老坏蛋。”她的脸色红得要命,“你说有几个?”
他又问了一遍。
“两个。”特蕾西夫人说。
“啊,好的。那就没问题了。”猎巫军退伍中士沙德维尔说。
星期天下午。
英国上空,一架波音747向西飞去。在头等舱中,一个叫沃洛克的男孩放下漫画,望向窗外。
这几天让他感觉特别诡异。沃洛克还是不明白父亲被召去中东干什么,而且相当肯定他父亲也不明白。没准儿是某些文化问题。这几天,一群脑袋上包头巾、嘴里一口尖牙、长相特别古怪的家伙带着他们游览了些古老遗迹。作为遗迹而言,沃洛克见过更好的。后来还有个老头对他说:“你在这儿没有什么想干的吗?”沃洛克说他想回家。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们很不开心。
现在他要回美国了。好像是机票或是航班或是机场调度表之类的东西出了问题。这可真怪,他很肯定父亲本来是要回英国的。沃洛克喜欢英国。对美国人来说,那是个适合居住的国家。
飞机此时正从下塔德菲尔德上空飞过,正对着戈里希·约翰逊的卧室,他在漫无目的地翻阅一本摄影杂志。他买这本书只是因为封面上有张很不错的热带鱼照片。
戈里希无精打采的手指正好翻开几页关于美式橄榄球的文章,里面还讲了它是如何在欧洲真正流行起来。挺奇怪的,因为杂志印刷出来时,这些页面是沙漠环境的照片。
这将改变他的人生。
沃洛克飞向美国。他应该得到些礼物。(毕竟你永远不会忘记第一个朋友,哪怕当时你只有几小时大。)而控制所有人类命运的神力此刻所想的是:哦,他要去美国了,不是吗?看不出你还能得到什么东西,比去美国更好。
他们那儿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淇淋。也许更多。
在星期天下午,一个男孩和他的狗有一百万种特别刺激的事儿可以做。亚当随随便便就能想出四五百种。惊魂动魄的事儿。激动人心的事儿。有待征服的星球,有待驯化的狮子,有待发现的失落南美世界,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有待结识的恐龙。
他坐在花园里,用一颗鹅卵石在泥地上胡乱涂抹,难掩沮丧的神情。
扬先生从机场回家后,发现亚当已经睡着了——无论怎么看都是睡着了,就好像整夜没离开床。为了显得逼真,他甚至还打了会儿呼噜。
但第二天吃早餐时,亚当发现显然还不够逼真。扬先生不喜欢在周六晚上,为了一场徒劳无功的寻觅四处瞎逛。而且即便出于不可思议的侥幸,亚当和昨晚的骚动——不管到底是什么骚动了,因为所有人似乎都不清楚具体细节,只知道发生了某种骚动——没有关系,那他也肯定犯了别的错。这就是扬先生的人生态度,而且这种态度在过去十一年中效果良好。
亚当没精打采地坐在花园里。8月艳阳高挂在8月蔚蓝无云的天空中,篱笆后面有只画眉在歌唱。但对亚当来说,这只能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狗狗坐在亚当脚旁。它曾试图帮忙,主要包括挖出四天前埋下的骨头,拖到主人脚下。但亚当只是沮丧地盯着它,狗狗最终把它叼走,重新埋好。它已经尽其所能了。
“亚当?”
亚当转过头。三张脸出现在花园篱笆之上。
“嗨。”他难过地说。
“诺顿来了个马戏团。”佩帕说,“温斯利去了一趟,正好看见他们。他们正在布置舞台。”
“他们有帐篷,还有大象和变戏法的,还有真正的野生动物,还有……什么都有!”温斯利戴说。
“我们觉得,也许咱们可以去看他们布置舞台。”布赖恩说。
顷刻之间,亚当脑海中挤满了马戏团的画面。马戏团只要一架设好就很无聊。你随时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更棒的玩意儿。但是布置舞台……“他们”当然都要去,“他们”会帮那些人架起帐篷,给大象洗澡。马戏团的人会惊奇地发现亚当和动物们有种天生的亲密感,到了晚上他们会让亚当(还有狗狗,世上最有名的混血狗演员)把大象们领进表演场……
这没用。
他难过地摇摇头。“哪儿都不能去。”他说,“他们说的。”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亚当。”佩帕有点不安地说,“昨晚出了什么事?”
亚当耸耸肩。“就是些事儿呗。不重要。”他说,“全都一个样。你只不过想要帮忙,结果别人就以为你谋杀了某个人什么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注视着这位倒下的领袖。
“那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出来玩?”佩帕问。
“估计得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他们放我出去,我肯定都成老头了。”亚当说。
“明天怎么样?”温斯利戴问。
亚当脸色一亮。“哦,明天没问题。”他断言道,“他们到时候就全忘了。你们等着瞧。他们老这样。”他看着三位伙伴,就像个没系鞋带、邋里邋遢的拿破仑,被流放到全是玫瑰架的厄尔巴岛。“你们去吧。”他短促空洞地笑了一声,“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咱们明天见。”
“他们”犹豫片刻。忠诚是件好事,但任何副官都不该被迫在他们的领袖和有大象的马戏团之间做出选择。他们走了。
阳光继续普照。画眉继续歌唱。狗狗离开了主人,开始追逐一只停在花园篱笆旁草地上的蝴蝶。这是一道牢不可破的篱笆,由精心修理的厚实女贞木组成。亚当已经跟它打过多年交道。在篱笆之后便是开阔的田野,还有绝妙的泥沟、青涩的果实、脾气暴躁但脚步迟缓的果树主人,还有马戏团、流向堤坝的小溪、只为被人攀爬而生的墙壁和树木……
但穿过这道篱笆是不可能的。
亚当沉思着。
“狗狗。”他严厉地说,“躲开那道篱笆,因为如果你钻过去了,我就必须去把你追回来,那我就必须离开花园,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但我必须……如果你跑出去的话。”
狗狗激动地上蹿下跳,待在原地没动。
亚当谨慎地环视四周。然后更加谨慎地,看了看上边,又看看下边。最后是里边。
接着……
此时的篱笆上有个大洞,大到足以让一条狗跑出去,也够让一个男孩钻过去追它。这个洞从始至终就在这里。
亚当冲狗狗挤挤眼。
狗狗从篱笆上的洞跑了出去。亚当用清晰的声音大喊道:“狗狗,你这坏狗!别跑!给我回来!”他追着狗狗钻了出去。
有些东西告诉他,有些东西即将结束。肯定不是世界,而是夏天。日后还有别的夏天,但不可能跟这个一样。永远不可能。
所以说,最好尽情享受这个夏天。
亚当在田野上跑了一半,忽然停住脚步。有人在烧什么东西。亚当看到一缕白烟从茉莉小屋的烟囱里冒了出来。他愣了一下,静心聆听。
亚当能听到别人可能会忽视的声音。
他能听到笑声。
不是女巫的尖声怪笑,而是一种低沉粗犷的大笑。你会觉得笑声的主人似乎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白烟在小屋烟囱上盘旋翻卷。
只在那顷刻之间,亚当看到白烟勾勒出一张俊俏的女子面庞。这张脸已经三百多年没出现在凡间了。
艾格尼丝·风子冲他挤挤眼。
夏季和煦的小风吹散烟气,那张脸和笑声都消失了。
亚当露齿一笑,又跑了起来。
在不远处一条小溪对面的树荫里,男孩赶上了湿漉漉、脏兮兮的小狗。“坏狗狗。”亚当说着挠了挠它的耳朵根。
狗狗舒服地叫了两声。
亚当抬头看去。一棵老苹果树就在上方,枝干粗壮虬结,也许在世界诞生之时就生长在这里。它的枝条被许多又小又绿的青苹果压弯了腰。
男孩以响尾蛇出击的速度爬上树,片刻之后就回到地面,兜里鼓鼓囊囊,嘴里大声嚼着一颗圆滚滚的酸苹果。
“嗨!你!小孩!”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是亚当·扬!我看见你了!我会告诉你爸爸去,你就等着瞧吧!”
父母的责罚在所难免,亚当心想。他撒腿就跑,兜里塞满偷来的水果,狗狗就跟在旁边。
这种事向来如此,但责罚要到晚上才会兑现。
而晚上还早着呢。
他把苹果核往后一扔,掷向追兵的大致方位,然后伸手从兜里又拿了一颗。
亚当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因为别人吃了他们的傻水果就这么大惊小怪。但如果不是这样,生活会少很多乐趣。而且在亚当看来,吃苹果惹上的麻烦,永远都是值得的。
如果你要想象未来,就想象一个男孩、他的狗,以及他的朋友们。还有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如果你要想象未来,就想象一只靴子……不,想象一只鞋带松松垮垮的运动鞋,踢着一颗小石子;想象一根木棍,戳向有趣的地方,还可以扔出去,让一条狗决定要不要追;想象跑调的口哨声,把某些倒霉的流行歌曲变得不堪入耳;想象一个身影,半是天使,半是恶魔,完全是人……
雄赳赳懒洋洋地朝塔德菲尔德走去……
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