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道士

李璧月当然不是随便问问。

她离开海边,一个时辰之后就进了海陵县城。

海陵县城并不大,不过纵横两三条街,她很快就找到了海陵县衙的所在,也找到了那挂着“玉相师算命,十卦九不准”招牌的算命小摊。

小摊位于一处柳荫之下,一只简陋的签筒里摆着十几支竹签,随意地滚落在路旁,一个竹制的折叠小凳置于摊位后面,却并没有看到人,不知方县令口中的游方道士去了哪里。

此时恰是正午,她脱了外面的披风,露出里面的浅蓝色罗衫。旁人哪知道眼前这位身材高挑、气质昂然的年轻女子正是承剑府的府主,天子的近臣,只以为是哪位富家小姐。

见她在摊位前驻留,一旁卖花的大娘凑了过来:“姑娘可是来算命的?”

李璧月点点头:“正是,请问这位玉相师缘何不在?”

卖花大娘将她拉到一旁:“我说姑娘,若是正经找人算命,海陵城也有几处道观。这个玉相师算命,算不准的,只不过是白白浪费银钱。他在这摆了几天的摊,几乎每日都与人发生纠纷,这不,方才有人因为他算得不准找他退钱,他就开溜了……”

李璧月:……

两人正说话间,不远处一道年轻男子的身影从街道尽头急奔过来,匆匆将地上的招牌、签筒和小凳拢在怀中,又飞快向前方奔去。

那人来去如风,竟连李璧月也没看清他的形貌。

在他身后,一头大黄狗汪汪叫着疾追而去。

而在那大黄狗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跑得气喘吁吁的白胖汉子,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道:“十卦九不准,还敢出来替人算命。今天要是不退钱,我就要砸了你的摊,拆了你的招牌——”

那玉相师人已被狗追得没影了,但是,声音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气如洪钟,较那白胖汉子倒是丝毫不落下风。

“说了十卦九不准,您老还来算。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命也算过了,就是银货两讫,概不退钱……”

“放狗咬人,这是犯法的……”

“招牌可以给你拆,但这是我花了二十个钱做的,拆了是要赔钱的……”

那白胖汉子被怼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站在原地,双手叉腰,愤恨道:“你算得不准,还敢找我赔钱,我要去县衙告你。”

那玉无瑑此时已被大黄狗又追了一圈,重新回到柳荫之下,见那大黄狗一时没追上来。腾出右手,替那白胖汉子顺了顺气,道:“莫烦恼,莫生气。我统共只赚了您十个铜板,您要是气病了,请医问药可就不是十个铜钱的事了。”

白胖汉子:“那你倒是将铜钱还给我……”他说着,就去抢玉无瑑腰间的钱袋。

玉无瑑连忙将钱袋抄在手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眼见那大黄狗又汪汪追了上来,玉无瑑人影一闪,又从李璧月眼前消失了。

……

饶是李璧月见过诸多场面,此刻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望向卖花的大娘,问道:“既然这位玉相师十卦九不准,为什么还有人来找他算命?”

卖花大娘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玉相师算命,既不推流年大运,也不算姻缘财禄,只有一桩,专门替人寻找失物。在这县衙门口,每日总有些因为财物失窃等事来报官的。既然是报官,那数额多半不小,很多案件官府也没有线索断案。那些苦主走投无路,看到这么个算命替人找东西的,再加上他算命只要十文钱,总是有人来试试运气。虽说十卦就不准,但也有一次是准的,说不定这运气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李璧月道:“真的十次会有一次准的吗?”她疑心此人并不会算命,纯属招摇撞骗,骗人钱财。

卖花大娘道:“确实有一次是准的,五天以前,城东小井村有户人家丢了耕牛,报到官府找了一日一夜都没有找到。后来找玉相师算了一卦,玉相师说他家的耕牛陷在村东边五里山坳的一个大坑内,那户人家按他所说,果然在那大坑内找到了耕牛。”

“也正是因此,明知他算卦不准,他的生意倒也还过得去。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碰运气,既然碰不上也就不会埋怨,但是有的人就会说他骗钱,要求退钱。”卖花大娘瞧着那白胖汉子,低声道:“像这位是城东的刘员外,他昨日丢了钱袋,到官府报案也没有找到,就来找玉相师算命,结果测得方位也不准,听说今日一早,他的钱袋被个小孩捡到还回去了,他家老太太给了那小孩二十文赏钱。刘员外回家一想,昨天算命的钱算是白花了,因此就想找玉相师退钱,玉相师自然不肯,两人就有了争执……”

卖花大娘看着李璧月沉思的面容,问道:“姑娘来找玉相师算命,可是家中也丢了东西?”

李璧月心念一动,她确实是丢了东西,还是非同一般的东西。

这位玉相师专门替人寻找失物,十次九不准,那么她能好运气地撞上准确的那一次吗?

她朝玉无瑑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玉无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位刘员外。他猫在城门右边,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看了看,确认不会有人追上来之后,将折叠的小凳打开坐下歇脚,又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汗水。

他其实长得不错,面容清隽,颀长挺拔。玉质金相,气质清华。若非这身与他绝不相称的粗布白衫,定会被认为是哪家的公子王孙。

他在城门口等了没一会,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鬼鬼祟祟的跑了过来,叫道:“师父。”

玉无瑑脸上露出欢喜笑容,问道:“小柯,怎么样?”

小柯兴高采烈地道:“按照师父说的那个地方,我果然找到了那个刘员外的钱袋,送到员外府,他家老太太心善,给了我二十文赏钱。”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倒出里面的二十文大钱,喜笑颜开道:“师父,这一趟我挣的钱比你还多耶。”

玉无瑑接了钱,眉开眼笑:“好徒儿,师父就等你将来出息了挣钱,给你师父我养老……”

小柯:“话说,师父,你是怎么知道那刘员外的钱袋是掉在城里曲水桥下的河水中?”

玉无瑑懒洋洋道:“这位刘员外虽然抠门,但是却有一桩爱好,喜欢在每日晌午时分从家里带些饵料去曲水桥边喂野鸭。他昨日在县衙告状,诬称是中午在城西酒楼吃饭时落下钱袋,被店家给昧下了。可是我打听过了,那家酒楼在海陵已经开了十来年了,若是有昧人钱财之事,早该关门倒闭了。多半是他自己喂鸭子时一时不慎,将钱袋掉在河里。”

“算命的十文钱加上二十文赏钱,一共三十文。今天可算是丰收了。”他从那三十文钱中数出六文钱,塞到小柯手里,道:“你师父我好久没吃到西街王记的酒酿圆子了,徒儿快去买了来孝敬师父。”

小柯接了钱,却并不走,道:“师父,你昨天答应我今天赚了钱就给我买糖葫芦的……”

玉无瑑:“我有答应过吗?”

小柯:“当然有。”

玉无瑑微微闭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小柯大喊道:“来人啊,有人坑蒙拐骗,丧尽天良……为了十文钱,出卖自己的良知和灵魂……”

玉无瑑连忙捂住他的嘴:“别乱嚷嚷……”

小柯:“档(糖)咕(葫)噜(芦)……”

玉无瑑无可奈何地抖开钱袋,精挑细选找了五个长得丑的铜板,颇为肉痛地放在小徒弟手中:“给……”

他看了看钱袋里剩下的十九个的铜板,掰起手指头算道:“林记酒楼的阳春面一碗六个铜钱,两碗就是十二钱……”

“今天被那刘员外一搅和,下午也不会有生意上门了。明早吃畅春园的肉包子,两个需要十文钱,加起来二十二钱,还欠三文……”他叹息一声,又从小徒弟手上收回六个铜钱,摸了摸他的头:“为师不吃酒酿团子了,你去买糖葫芦吧,不要贪玩,记得早点回城隍庙。”

“好嘞——”小柯接了钱,欢呼雀跃着走了。

玉无瑑站起身,将自己摆摊算命的行头整理了一番,就要离开。

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女子的手,光嫩白皙、莹润丰泽。若是行家看来,便识得这是一只握剑的手,苍劲神秀、如玉雕成。

但他并没有看那只手,而是看向手中的那锭银子。

银子成色十足,根据他的目测,最少也有十两。

他刚想伸手去拿,那银子就被收了回去。

他抬起头,就看到李璧月。女子脸庞洁净而白皙,额点朱砂,目透神光。脖颈修长,更显身量挺拔。若以世俗的标准而论,李府主足以称得上绝代佳人。可对于二十岁便成为“天下第一剑”,执掌承剑府的女子而言,这样的修辞多少显得不尊重了。

不过他脸上没多少尊重的样子,仍是吊儿郎当的:“李府主——”

李璧月有些讶然:“你认得我?”

玉无瑑叹了一声:“人最怕的就是出名,能被李府主找上门,说明我现在多少有点出名了。啧,麻烦——”

敢称承剑府主为“麻烦”的人李璧月尚未见过,但她并不介意对方的冒犯,冷声道:“十两银子,请玉相师替我算上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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