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消逝,黎明来临,弗雷什曼来到花园,剪下一束玫瑰。随后他乘有轨电车赶往医院。
伊丽莎白住在急诊室的单人房间里。弗雷什曼坐到床头边,把玫瑰花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腕为她号脉。
“感觉好点儿了吗?”他随后问道。
“好多了。”伊丽莎白说。
于是弗雷什曼用一种感情充沛的嗓音说:“您本不应该做一件这样的蠢事,我亲爱的。”
“您说得对,”伊丽莎白说,“但是当时我睡着了。我煮着开水准备为自己沏咖啡,但我竟像一个傻瓜那样睡着了。”
弗雷什曼十分惊诧地打量着伊丽莎白,因为他万万没料想到,她竟然会如此的慷慨大方:伊丽莎白不希望激起他的悔恨,她不想用她的爱情来压垮他,她否认了这一爱情!
他抚摩着她的脸,情不自禁地沉湎于温柔之中,开始用“你”来称呼她:“一切我都知道了。你用不着撒谎的。但是我要为你的谎言感谢你。”
他明白他在任何别的女人身上都找不到那么多的高贵、忘我、忠诚,必须听从诱惑的力量,请求她成为他的妻子。但是,在最后一刻,他控制住自己(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有时间来求婚的),只是说: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我亲爱的。我是为你带来了这些玫瑰的。”
伊丽莎白吃惊地盯着弗雷什曼,说:“给我的?”
“是的,给你的。因为我很幸福能来到这里跟你在一起。因为我很幸福你还活着,伊丽莎白。兴许我爱上了你。兴许我非常爱你。但是这无疑更是一条理由,让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认为,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生活在一起时,当他们彼此仅仅只知道对方的一件事,即他们还活着时,当他们彼此感激对方,因为他们都还活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都还活着时,他们会更加相爱。这就足以使他们幸福了。我感谢你,伊丽莎白,我感谢你还活着。”
伊丽莎白一点儿都没听明白,但她微笑着,这是一种怡然自得的微笑,一种愚蠢的微笑,她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
接着弗雷什曼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地捏了一下伊丽莎白的肩膀(这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小心谨慎的爱的信号),转身离开了。
“我们漂亮的女同事今天早上真是春风满面啊,她为昨晚上的事作出的解释无疑是最确切的。”当主任医生、女大夫和哈威尔都来到科室中时,主任医生对他们说,“伊丽莎白在煮开水,准备给自己沏咖啡,她煮着开水就睡着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您瞧瞧。”女大夫说。
“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瞧出来。”主任医生接着说,“无论如何,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兴许那个小锅早就放在煤气灶上了。假如伊丽莎白真的想用煤气自杀,那她为什么要拿走那个小锅呢?”
“可是,她既然已经把一切都向您解释了!”女大夫提醒他注意。
“在她给我们表演了喜剧,给我们带来恐惧之后,你们就不要奇怪了,她这是试图让我们明白,都是因为一只锅,才发生了已发生的一切。请不要忘记,在这个国家里,谁要是自杀未遂,就会被立即关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一前景不会向任何人微笑的。”
“那些自杀的故事让您开心了吗,主任?”女大夫说。
“我真想让哈威尔内疚一次,他该后悔了。”主任医生笑着说。
在主任医生微不足道的话语中,哈威尔本已痛苦的内心感到了老天向他悄悄发出的一种警告,他说:“主任说得对。这并不见得必然就是一次自杀,但它也可能就是自杀。此外,我坦率地说,我一点儿都不责怪伊丽莎白。请告诉我,在生活中,是不是有着一种惟一绝对的价值,使得自杀从原则上就被认为是不可接受的?爱情吗?或者友谊吗?我可以向您担保,友谊也跟爱情一样脆弱多变,人们不能把任何东西建立在友谊的基础上。或许,至少还有自爱自恋的虚荣心吧?我倒希望它是呢。主任,”哈威尔说着,几乎有些激动,听上去就像是在痛苦地忏悔,“可是,我敢向你起誓,主任,我根本就不爱自己。”
“先生们,”女大夫面带微笑地说,“假如它能美化你们的生活,假如它能拯救你们的灵魂,就让我们作出决定吧,认定伊丽莎白真的想自杀。同意吗?”
“够了,”主任医生说,“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哈威尔,您的讲话玷污了这个美丽清晨的空气!我比您痴长十五岁。我很不幸地有一桩幸福的婚姻,就是说,我不可能离婚,我在爱情上是不幸的,因为,嗨,我所爱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这位女大夫!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很幸福!”
“很好,很好,”女大夫对主任医生说,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柔情,并握住了他的手,“我也一样,我也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很幸福。”
这时候,弗雷什曼走了进来,融合到三位医生的队伍中,他说:“我刚从伊丽莎白那里过来。她真是一个正直得惊人的姑娘。她否认了一切。她把一切承揽在自己身上。”
“你们瞧,”主任医生笑着说,“哈威尔差一点儿就要推动我们去自杀呢。”
“显然是这样,”女大夫说。她走到了窗前。“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是那么的蓝。您觉得怎么样,弗雷什曼?”
就在刚才,弗雷什曼还在指责自己行为伪善,用一束玫瑰和几句美言,就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而现在,他却在庆贺自己没有匆忙行事。他捕捉到了女大夫的信号,并明白了它的意思。艳遇之线将延续下去,就在昨天晚上中断的地方接上了,正是昨晚的煤气事件搅黄了弗雷什曼和女大夫的幽会。弗雷什曼情不自禁地冲着女大夫微微一笑,甚至没有顾及主任医生嫉妒的目光。
于是故事在它昨天完结的地方继续下去,但是弗雷什曼觉得,自己回到这故事中时已经更为成熟,更为有力。他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了一段爱,如死亡一般伟大。他感到一股浪潮涌动在他的胸膛中,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最汹涌、最澎湃的浪潮。因为如此惬意地刺激起他欲望的,是死亡:人们把这死亡作为礼物献给他:一种灿烂辉煌的、令人振奋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