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昧,灯笼摇曳。
淡淡的光晕照着少年倚向梨木的身影,萧条而孤傲。
他垂下眸,眼底漫过思量。
第一次见到沈氏,他唤了“沈姨娘”,从那之后,便好像已经绝了那条后路,父亲为他选的路。
于他而言,即便沈氏再可怜,再无依无靠,父亲再怜惜她,时彧也无感。
当时,是为了补偿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时彧强行逆着心意,哽咽着点了头,应许道:“父亲放心。”
沈栖鸢没有依靠,时彧可以给她安置一个依靠。
沈栖鸢没有前程,时彧可以给她安排一个前程。
但娶她这件事,就超出了他的范围。
时家人丁凋敝,他如今上无父母,婚姻大事,他想自己做主。
反正沈氏也不会知道,当初父亲在弥留之际提了什么要求,而他应许了什么。
等先父落葬为安以后,他将要回长安述职,到时再将沈氏送走。
这一段时间在家中守灵,也曾听张氏说起,沈氏的性子古怪,不喜生人,不爱言语,但任性妄为。
时彧曾有疑惑,皱眉反问:“不爱言语,如何任性妄为?”
张绛英编排道:“她虽寡言少语,但在这家里,她好像早已以女主人自居了,别人对她说什么,她一概不理,一切由着自己性子来。真不知,她是太狂妄,还是听不懂人话。”
时彧陷入了沉默,他想,如果沈栖鸢不满足于他的安排,这也没办法。
她没过门,住进时家于理不合,时彧更加不会践诺娶她。将她送走,是唯一的办法,她听也好,不听也罢,就算是任性妄为,也只能接受安排。
沈栖鸢跪在蒲团上,试图起身,但确实跪得太久,身体血液久不流动,她起身得异常艰难,姿势行动都透出一种古怪。
时彧终是没能忍住,伸出了援助之手,不,剑。
少年将腰间日常所佩的家传宝剑解下,握住剑鞘一端,另一端递给沈栖鸢。
她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会帮助自己,慷慨解剑。
短暂怔忡之后,她感激地点了下头,垂眸,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剑鞘。
“多谢。”
时彧那头根本看不出任何发力的痕迹,不过轻轻一带,沈栖鸢踉跄着,跌到了他的身旁。
幸有一面檀木髹漆梅花高脚案几横在身前,沈栖鸢将身靠在案几上,缓缓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纤细且长、白嫩如霜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剑鞘落回时彧掌中。
他不着急挂剑回腰间。
今夜本没打算遇到沈栖鸢,但既然遇到了,想到每次见面都陡生尴尬,不如趁此挑明。
“明日,就是父亲落葬之日了。”
沈栖鸢想到时震,美眸浮现出空茫神色,日日与棺椁相伴,她已经忘了时日。
“是啊。”
时彧道:“之后你有何打算?”
打算?
沈栖鸢那双秀丽的,带着一点软弱、一点娇怯的美眸,微微发圆,清透的眸子里渗出些许茫然,仿佛在告诉他,她难道不应留在这里吗?
她是时震从乐营里搭救出来的官妓,在乐营里,她被迫要学弹琴、唱曲,处处要挨毒打。
跌入谷底之时,时震就是出现在她生命之中,拨开那片浓厚阴霾,撕扯出罅隙天光,予她救赎的恩人。
对她而言,自己早就是时震的附属。
他也承诺过纳她为妾,言之凿凿。
后来北戎犯境,时震披甲上阵,烽火连三月,他在送来的家书之中说,只等战事一了,他立马回来成亲。
沈栖鸢听之信之,她在两年的忐忑里,一路地等着、盼着。
盼他大胜,盼他凯旋,盼他如信中履约。
时震已故,如若时家容不下她,她还有何处可去。
“少、少将军,”沈栖鸢显得有些局促,嗓音不稳,磕巴了一下,“你说的‘打算’,是,是何意?”
时彧认定她在装傻,他沉下脸色,长眉皱起,“我先前称呼你‘沈姨娘’,是我不对。你并未嫁入我时家,如此称呼,于未出阁的女郎并不合适。你与先父曾有羁绊,为他守灵多日,已尽心意,恩情两销。亡父下葬以后,我就要回长安述职,沈氏,你该另有出路。”
“你……”
沈栖鸢费力地张了张嘴,也只能重复几个字。
“回长安。”
“正是,”时彧点头,“也许只是述职,也许是调令封赏,如果是后者,我以后大约不会再回潞州。这座老宅,是时家的祖产,与你应当算不上有瓜葛,收留你不便。”
沈栖鸢怎会料到今日,她好不容易,再浮世滩涂里得遇贵人,以为良枝可栖,不曾想造化终究弄人,良枝殂落,现在的她,又该往何处去栖身?
哪里又有她的立锥之地?
沈栖鸢不想放弃这最后的一线希望,既然如今时家当家做主的是时彧,她就只有渴求他,求他能予自己一方避雨之所。
夜色愈来愈浓酽,灵堂前,烛火葳蕤。
沈栖鸢缓抬下颌,清丽剔透的肌肤,犹如色泽上佳的羊脂玉般冰莹,漫延出一抹雪光。
这种美丽,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让人心生亲近的柔和端庄之美。
“我无处可去,少将军,我知道,我这样说,很冒昧,但,伯爷当初答应我……”
时彧倏然想起自己答应过父亲的事,心头那股尴尬不适之感更浓,被沈栖鸢看了一眼,他略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轻咳一声,微愠地打断了她的话:“沈氏。”
她没再说下去。
过了片刻,时彧转回眸,向沈栖鸢看了几眼,低声道:“那是伯爷答应你的事,他答应纳你为妾,可他,已经为国牺牲了。你还要嫁给他么,不过是配冥婚罢了。”
谁知沈栖鸢接着就声音颤巍巍回:“我愿意。”
时彧怔然,没想到是给自己挖了个坑,但想到父亲将沈氏托付给了自己,若让父亲泉下有知,自己不愿践诺,让沈氏再与他冥婚……
少将军几乎跳脚而起,口吻坚决:“无此可能!”
他说完,蹙紧轩眉,厉声掐断了沈栖鸢最后的幻想:“这里没有你留的地方,明日你为伯爷送葬之后,就离开老宅。”
眼看沈栖鸢仓惶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无比,时彧到底是心弦一动,没有忍心刺激她,道:“你可以放心,我动身前,会为你安排好去处。”
沈栖鸢没有说话,她近乎麻木地抱着案几,秀靥垂落了下去,连清亮透润的眼眸,也一并失魂落魄黯了下去。
像灵柩前,那一寸寸坍落的木香。
余烬的香味氤氲中,她脸色苍白地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便不作声,低头迈出了槅扇。
应该是认了命吧。
时彧目送沈栖鸢的背影消失于光照不见的灯火阑珊处,收回视线。
风漂冷了烟灰。
明日,就是下葬的日子。
时彧望着灵堂中沉寂的棺木,心情格外沉重。
广平伯时震为国捐躯,他出身于潞州,当他出殡之日,潞州城万人空巷。
百姓纷纷身着素服,自发地为广平伯送行。
楠木棺椁于城中近乎寸步难进。
这一日彤云密布,阴风盘旋,城中充斥着压抑的哭泣声。
广平伯在世之时,为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生不慕荣华,事主从无二心,最后为了家国殒命战场,如此人物,其生平事迹早已家喻户晓,更是家乡父老心目中的英雄。
时彧身着孝衣,手里拄着哭丧棒,在满城白幡与纸钱中,扶棺而前。
沈栖鸢作为女眷跟在棺椁最后,乘轿出行。
丧仪到了落葬之后,便已算基本结束。
沈栖鸢立在山坡前,坡前浅草丛生,刮擦着罗袜,隔了一重经纬依然卷起阵阵痒麻的触感。
远处,山头衔着落日,一点点浸入寒漪,暮色四合,人们陆续地收拾行囊,各自归家。
时彧在亡父墓前,上了时震从前最喜欢的食物与美酒,挨着墓碑,静静地靠着。
少年的长指搭着冰冷的碑石,抚过上面深切入骨的刻痕,俊脸贴着碑文,停留、倾诉,仿佛做着最后的告别。
他虽也从此无父无母,可他尚有来处,知归处,而她呢。沈栖鸢低头看了眼潦倒的自己。
她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感到一阵讽刺,沈栖鸢勾起嘴角,温然笑了。
在时家伺候了沈栖鸢许久的红螺,头回见到沈娘子的笑容,竟感觉不到一丝欢喜,只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身上发凉。
红螺轻声地道:“沈娘子,时辰不早了,您该走了。”
沈栖鸢轻轻地点头:“好。我去收拾行李,这就离开老宅。”
红螺总感到异样,但又说不出所以来。
她只好点点头,与沈栖鸢乘轿返回时宅。
时彧回到老宅,已是深夜,这一日,他早已精疲力尽,无心再理会别的事,便也不曾关照过沈栖鸢去留。
回房中睡了一觉,直到翌日醒来,听到窗外鸡鸣报晓,巷子里传来叫卖鲜花的歌声,时彧方才思绪回笼,想起了沈栖鸢。
他穿上衣袍,扣好鞶带,提上佩剑,来到沈栖鸢暂住的院中。
洒扫的女侍们见了他来,一个个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起来,姿态极其反常。
时彧一眼洞悉了事情的不对劲。
“沈氏何在?”
他提起沉嗓,环顾四周,向人问道。
红螺是这一些人中离沈栖鸢最近的人,因此她被众望所归地推了出来。
来到少将军面前,红螺被吓得不轻,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瑟瑟发抖。
时彧再问:“沈氏呢?”
这一次,口吻已难掩怒意。
红螺不敢说,但必须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她哆嗦道:“她早就走了,还说,让我们不要找她。”
“走了?”
时彧一怔。
他不是向沈氏保证过,还安顿她的后半生么。
沈氏是没听见么,竟一个人走了。
父亲交代过,要好生照料她,不让她今后无依无靠,时彧虽不愿如父亲所言娶她,但既是父亲看重的人,又是临终交代,时彧更不想让她感到被薄待了。
时彧追问红螺,也不理会她哭得涕泗横流的:“有没有说去哪?”
红螺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看少将军一眼,“没。”
“那她说了些什么?”
时彧已经怒意难遏。
红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天抹泪地道:“沈……沈氏说,她现在没处可去,也无牵无挂了,差不离是六根清净了罢。”
时彧听着,心头一震。
难道,沈氏是觉得时家薄情寡义,她如今还了恩情,没处可去,便出家去做比丘尼了?
“沈氏什么也没带走,只向我要了一根手杖,昨夜里还打雷呢,她就那么走了,别的就什么话也没留下……”
红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时彧忽想到,潞州城外最近的尼姑庵,确实在山上,山路难行更有野兽出没,须持手杖方能登攀。
她居然真是要出家。
时彧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理解女人,两句话不对付,她就要去落发为尼。
张氏编排沈栖鸢,说她任性妄为之时,时彧还难以相信,沈栖鸢那样一个看起来娇柔无害、弱不胜衣的女人,与张绛英嘴里的女人,当真是同一个人?
现在看来真是说得分毫不差,她这个人,就是能不作声不吐气,表面上逆来顺受,实际主意比天大,又犟又拧,不听任何人劝告,不给任何人机会。
“真是任性妄为。”
时彧恼火,眉目深凝,牙关咬得微微发酸。
“那就让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