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即便只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可能不清楚傥骆道、褒斜道,甚至记不清散关故道,但一定不会忽视“子午谷”这个名字。
演义九十二回“赵子龙力斩五将 诸葛亮智取三城”中说,诸葛亮议伐曹魏,会聚众将商议——“魏延上帐献策曰:‘夏侯楙乃膏粱子弟,懦弱无谋。延愿得精兵五千,取路出褒中,循秦岭以东,当子午谷而投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夏侯楙若闻某骤至,必然弃城望横门邸阁而走。某却从东方而来,丞相可大驱士马自斜谷而进。如此行之,可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
这就是后世褒贬不一的所谓“子午谷战略”,并非小说家编造,原事见于《三国志·魏延传》中裴疏所引《魏略》,其中魏延所献计策的具体细节略有不同——“闻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无谋。今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楙闻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长安中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东方相合聚,尚二十许日,而公从斜谷来,必足以达。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也就是说,魏延建议在诸葛亮兵出祁山的同时,由他率领五千精兵,身负必要口粮,通过子午谷奇袭关中。他判断长安城内无重将,夏侯楙不但不懂打仗,抑且胆怯,必然弃城而走,然后不管是否能够拿下长安,他魏延可以趁此混乱局面,在关中再周旋二十多天的时间。那么一个多月够长了,诸葛亮的主力必然已出祁山,跟他东西夹击,曹魏的关陇军团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因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当时诸葛亮直接驳回了魏延的建议,“以为此悬危,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他倒是也确实没有只走祁山一条道,而“扬声由斜谷道取郿,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以吸引和迷惑曹真所率的曹魏主力。然而赵云旋即为曹真击退,没能真正起到配合的效果,张郃又直接看破的诸葛亮所图,沿六盘山谷道西行,直取祁山侧面的要地街亭,最终导致一伐曹魏无功而返。
所以对于魏延那并没有正式实施的“子午谷战略”,后世众说纷纭,或以为真奇计也,惜乎武侯不用,或以为纯属异想天开,诸葛亮不肯听从非常正常。是勋本人在前一世,是比较倾向于魏延所谋的,关键点有三:一,魏延是蜀汉宿将,又长年镇守汉中,对于敌我态势和地理状况的理解,不是后人纸上谈兵所可以比拟的。说白了,倘若兵出子午谷十死无生,他除非疯了,否则没道理自陷死地。有人还拿后来曹真多道南侵,子午谷一路一个月还没走完一半儿来反对魏延,问题全都忽略了前面“道逢霖雨”四个字——魏延再傻,还不至于把俩月的路程给计算成十天。
二,诸葛亮初次北伐,时逢关陇空虚,曹魏专注南线东吴,对于蜀汉是等待其自生自灭,根本料想不到诸葛亮会大胆来攻。在此种前提下,突出奇兵很可能侥幸取胜——再说了,长安只有夏侯楙,那又是什么值得担心的对手了?
三,从来军事行动没有必胜之策,冒险是难免的,尤其蜀汉以小博大,不冒险就无从获取最大的利益,无法彻底改变小大之势,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茫。所以魏延之计虽然悬危,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考虑,尤其他的目的只在于割断关中和虢洛的联系,以待诸葛亮上陇,并没有奢望仅靠这五千人就能取得完胜。
当然啦,以后事倒推,魏延的策略确实存在着一个难以弥补的漏洞,那就是:以诸葛亮的谨慎个性和和行军速度,一个多月也未必真能上陇,跟他东西对进……关键就在于军事冒险是否必须,有没有一定的成功可能性。就如同后来邓艾偷渡阴平,其危险指数真不比“子午谷战略”来得低,可是他打赢了,于是千古传名。
基于以上理由,是勋会比同时代的谋臣武将更加关注子午谷方向,而且他认为蜀汉如今的局势比原本历史上诸葛亮北伐之时还要危险——一则曹魏已定江东、交广,二则南中尚且不稳——要是不敢冒险,他们就几乎没有翻盘的机会啦。而刘备的赌性又比诸葛亮强了不止一百倍……所以他才提出来,“诚恐此势悬危也”,建议曹操赶紧任命新的关中都督,别让蜀人钻了空子。但是夏侯充对此不以为然,他说太尉您不清楚关中地区的地理状况,子午道非常难走,更在西面的傥骆、褒斜各道之上,蜀军奇兵突出,想打乱咱们的战役部署是可能的,但不大可能走子午道。所以我爹才把名将张郃、徐晃等往西派,而让路招守着子午道口——路招确实能力不足,但应对敌方不可能大举突进的方向,问题并不很大。
群臣也大多赞同夏侯充所言,认为是勋想得太多了,只有贾文和沉吟不语。曹操就问了:“文和以为若何?”你在关中多年,对于地理情况应该比是勋要更熟悉吧,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贾诩回禀道:“孙子云:‘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若以为彼当出褒斜,其实未必出褒斜也;若以为彼不当出子午,其实未必不出子午也。”
你每个方面全都想到了,都堵住了,那敌人还打个什么劲啊,直接投降好啦。既然他们不肯投降,还想负隅顽抗甚至死中求活,那就说不准会出阴招、损招啊,不可能全都被你猜到。想当年董卓乱政,天下大乱,关中户口离散,很多人经子午等道逃往汉中,对于道路是否可行,对方应该比咱们更清楚才是。
最后总结:“臣以为柱国布设无误也,然太尉所虑亦非无由……”双方他都不得罪——“吾今以三倍之卒、十倍之力以向汉、蜀,但无差谬,破之必矣。”咱们现在实力摆在这儿,不需要搞什么花样,只要自己不犯错,那刘备就死定了。
言下之意,还是比较偏向是勋的:这时候哪怕发现再小的漏洞,也以赶紧补上为好,免得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曹操就此下了决断:“朕适与元让语,当使去疾代守长安。”旁边儿曹德听见当场就慌了:“臣未涉戎事,安敢为将?请陛下收回成命。”曹操一瞥眼,哦,你在啊,我都没瞧见……当下安慰曹德:“去疾此去,但依计而行,统协诸将可也,不必干涉军事,朕当遣能用兵者为卿参谋。”环视群臣,说你们商量一下,派谁去辅佐曹德,坐镇关中为好。
群臣商议了大半天,最终确定下三个人选,作为曹德的参谋,相携西行。第一个是曹真,第二个是夏侯渊之侄夏侯尚,都为诸曹夏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也都打过仗——曹真跟随是勋征过辽东,夏侯尚久镇北地,多次与鲜卑、乌丸交锋。本来是勋还想推荐诸葛亮来着,然而孔明实掌兵部,须臾不可离也,所以他最后又推荐了吕蒙吕子明。
吕蒙本为孙权麾下骁将,孙氏臣服后,是勋特意把此人召入中书听用。当时荀攸就很奇怪,说这就一纯粹的武夫啊,你若然觉得他可用,也当置于军中,为何召来当文吏呢?当时是勋的回答是:“前南下,闻吕子明忠勇可用,然终为孙氏吏,不可使其遽统兵也,乃先置之中书,容吾观察。”
吕子明确实就一糙汉,但那是天赋树暂时点歪了,其实内在秉赋可当方面之重。是勋特意把他召至自己麾下,后来又调去兵部,交给诸葛亮调教,要他多读史书和兵书,尽快充实自己。吕蒙本来并无降曹之意,只因形势所迫,不得不为耳——他是汝南庶族,真要是回老家去那估计就一辈子的小地主啊,毫无进身之阶,而且你们孙氏故吏要是都梗着脖子不合作,故主孙权还有好果子吃吗——所以你让我管事儿,我就敷衍,让我读书,那就读好了吧。
结果埋头读了几年书,不但能力暴涨,竟然连性子都开始改变了。原来这人纯一武夫,性情桀骜,属于三句话不合就能挥拳头的火爆脾气,逐渐的竟然变得谦虚、温和起来,进退有礼,真跟个文吏没啥区别。是勋偶尔询问诸葛亮,说吕子明如今怎样?诸葛亮回答道:“自读书后,克己尽礼,有国士之风也。”是勋又问,此人可以为将吗?诸葛亮回答说:“能勇冠三军者,乃可为将,能忍人所不能忍者,可为帅也。”如今他足够托付方面重任啦。
于是是勋就命诸葛亮把吕蒙推荐给夏侯惇、曹仁等宿将,琢磨着若然那几位都觉得吕蒙可用,便可使其恢复军职。结果恳谈几次后,吕子明不但得到了那二位的器重,甚至还跟曹洪搭上了线,曹子廉对他都是赞不绝口。所以这回夏侯惇才建议曹操把吕蒙派给曹德当参谋,等到是勋再提此议,既有曹洪帮腔,也就顺利通过。
当天晚上,吕蒙在诸葛亮的提点下,亲自跑来拜见是勋,说:“蒙有今日,皆太尉使教读书明理故也,若得沙场建功,皆太尉之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