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荀攸所言“三不可立”,是勋提出了反论,他说我也同样不敢说谁可,可是对于谁不可,却有相异的见解:“‘嫡子在庶不可立’,关乎礼法,臣不敢妄议也。然‘儿辈在孙不可立’则未必然,昔汉昭帝薨,儿辈俱在,霍光先废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孙也,于昭帝亦孙辈,然终能绍继其统,成‘昭宣之治’……“三云‘冠者在稚不可立’,昭帝岂非稚儿耶?又非嫡子,武帝悍然而立之,汉亦因此复兴也。”所以说荀攸的后两个“不可立”,都能找出反证来,结果都还不错。
曹操闻言,沉吟不语。曹德却当即反驳道:“宏辅此言无理。昭宣圣君,乃能改武帝之政,与民休息,终成大业,非可以常理目之也……”这立孙、立稚,结果还挺不错,只是偶然事件而已,不能够作为后世的殷鉴啊。
况且——“昭帝天性聪敏,十四岁即能破刘旦之谋,若其不然,霍光必毙,汉乃乱矣,何得‘昭宣之治’?”
是勋说小孩子确实大多不懂事儿,可是成年人也未必就一定懂事儿啊:“去疾以为,昭、宣有霍光辅之,乃可更武帝之政,以成大业。然殷有箕子、比干,吴有伍胥,赵有李牧,其君得非冠者耶?而皆不能用善,乃致国亡也。”
曹操插嘴说我还是不明白宏辅你究竟所言何意,是说“君必有德,择贤而立”呢,还是想说必须善择辅政大臣,做幼主的靠山呢?是勋摇摇头,说都不是——“臣之意,嫡庶合乎礼法,不可动摇,摇则秩序乱,人心丧。然儿孙、长幼则无足论,贤与不肖亦难遽断也。至于辅臣,有霍光斯有桑弘羊,有上官桀,弘羊等非欲谋权势,以害光也,为其克绍武帝之政,不愿与民休息耳……”
桑弘羊跟霍光争权,并不仅仅出于对权力的贪欲,关键他的执政理念还是汉武帝盛年那一套,跟秉持武帝晚年与民休养生息政策的霍光完全背道而驰,所以两派之间才会起矛盾,进而闹出政变的大篓子来——“辅臣唯一,恐其擅权;辅臣众而不和,亦或生乱。此人君当善择其辅也,然非臣今之所欲论也。”
那么我对于继承人一事,究竟有什么想法呢?“臣尝读史,感国似瓶,瓶者,口大腹深而颈小,其因而每常折者,颈也。如一世恢弘创业,人莫敢叛,二世或无德、或无才、或无威,或易为人所惑,乱斯萌矣。殷有太甲,伊尹放之;周有成王,管、蔡叛之;秦至二世,天下分崩;汉当惠帝,诸吕几篡。若得平之,国祚至数百年,若不能平,如秦即亡也。”
是勋所说的,就是后世所谓的“二世瓶颈”问题。那么这一问题究竟是因何而产生,又该如何禳避呢?他解释说:“国之二世君,诚不如开创者也,然得无贤者耶,得无明者耶?而必生乱,何耶?为制度不完也。时移事易,制度更变,初则糙芜,久而稳固,由糙至稳,其乱生矣。是故臣自陛下为魏公时,即孜孜以完善制度,正此意也……”
拐个弯子表一下自家的功劳,继而又说了:“以谁为嗣,陛下家事,为人臣者不当妄言;用何制度,此国事也,臣必竭诚驽钝,为陛下谋之。”
我作为魏之重臣,当然应该在制度建设方面竭尽全力,但至于你究竟把帝位传承给谁,我就不好多说什么啦——只要别太离谱,我等还是三缄其口为好。
曹德闻言,连连点头:“宏辅所言是也。”所以我也不明确表态支持谁,皇帝您自己瞧着办吧。
曹操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便即质问:“若朕所择,卿等皆肯竭诚效命否?”不管我最终把帝位传承给哪个儿子,你们都能象侍奉我一般忠诚地侍奉他吗?曹德、是勋赶紧躬身表态——这不废话嘛,那是必须的!
曹操轻轻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们不想多说,那我也不好逼之过甚,咱们再来谈谈相关别的问题吧——“若废子修,如何处之?”
曹德说你要真想废黜曹昂,那就封他一个大国,让他尊荣安养吧。他即便不入你的法眼,也终究没有太大过错,再加上你们父子感情向来甚笃——要是闹出什么天伦惨剧来,那就不好啦……曹操说:“朕自当善处子修,恐嗣子不肯轻纵也……”
曹昂原本第一的继承人顺位摆在那里,他的政治影响力也摆在那里,将来我的继承人会不会认为他是个威胁啊?父子相残是悲剧,兄弟阋墙终究也是悲剧哪。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顺便又提起了荀攸在病榻上跟他说过的话:“公达以为,当放诸子之国,使尊容优养,不涉国事,乃可无害于社稷,亦不遭嗣位之忌也——卿等以为若何?”
曹德一皱眉头,说我并不赞同荀攸所言:“人有忌心,乃生刻行,忌心是在,岂易更耶?即以陛下论,设袁绍、刘表尚在,明降陛下,实在州郡,虽无实权,陛下得无忌耶?”好吧,咱们不提死人,再说个活人——“孙权在吴,如陷囚笼,而陛下亦无时无刻不防备之也。陛下岂欲儿孙如是耶?”你希望儿子们除了一个继承大统外,其他人就都跟囚犯似的苟活一辈子?还不定哪天就掉了脑袋?
“胡不封之远国,如周建诸侯以屏藩王室……”
是勋说打住,曹去疾你这错误可大发啦——“其殷周之际,制度不完,人口不蕃,朝廷所控,唯在虢洛,要服以外,无奈而封建之。然封之小,如汉阳诸姬,并入于楚;封之大,如郑、齐、晋、秦,乃各霸也——其于国家何益?逮至前汉,制度稍完,人口稍蕃,司隶之地,不再封矣。而封诸王山东、荆扬,亦有‘七国之乱’,逮武帝用主父偃之谋,逐日侵削,终于安靖……”
你不能说曹德傻,国家是要大一统中央集权,还是封建邦国,数千年来都争论不休,即便到了几百年后的唐朝,李世民还曾经一度想要把长孙无忌等功臣全都封为刺史,可世袭罔替——名非封建,而实封建也——呢。秦朝二世而亡,当时就有儒生跳出来说,此乃不肯封建之必然结果也;于是汉朝就搞封建了,先封异姓,被迫都给剿了,再封同姓——可谁想同姓也不老靠谱的,很快便闹出来“七国之乱”……从景帝、武帝为始,汉朝中央政权开始逐步侵削诸侯之权,到了汉末,所谓的诸侯王就跟空头侯爵一样,只是呆在封地上混吃等死,偶尔搞搞祭祀罢了,实权都掌握在中央所任命的王国相、侯国相手中。于是就又有人说啦,汉朝的同姓诸侯要是有力量,哪儿至于有董卓乱政、群牧割据啊,恐怕曹魏亦无以代汉也——这是个血泪教训,新的朝代必须汲取。
曹德也正是受此影响,趁机为这一观点来试探曹操的想法——若真封建,说不定他这一支也能给封个实有领土的公国呢。
而且是勋还知道后世之事,曹魏数代而亡,就有人提出来,那是待同姓太苛的缘故,所以等到司马家上台以后,立刻改其道而行之,大封同姓,结果又闹出来“八王之乱”。是勋是不赞同曹魏待同姓过苛这种说法的,固然曹丕把他几个兄弟全都圈起来,待遇还不如汉末的诸侯王,可是从曹真到曹爽兄弟,那都掌握着国家大权啊——难道就因为传说曹真原本姓秦,所以把他这一支都不算姓曹了?
曹休可是正经姓曹的,曹丕、曹叡父子可也待他不薄啊。
曹氏失柄,司马家上台,那是由多方面因素综合起来所酿成的必然结果,其中就包括曹爽太过肆无忌惮,跟是否封建真的毫无关联。
是勋是主张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所以这回既然曹德提出来了,他便摆正车马,反对封建——“封建无益于国,反伤天子权威,必不可也!”转过头来又对曹操说:“陛下既爱子修,更毋使其封大国、掌兵柄也,且可明诏,使后世子孙优容之。不可因一人而更变制度。”
曹操一听,这话题真是越跑越远了——算啦,还是我自己琢磨吧,今天找你们来实在是个错误。曹去疾、是宏辅,都是我的重臣,也是忠臣,但这俩货都天性谨慎,对于天家之事不怎么敢发表意见,甚至还不如荀公达呢……唉,设文若在,定有以教朕也。
一想到早逝的荀彧,不禁悲从中来。于是摆一摆手,命二人退将下去吧。
曹德、是勋并肩出了建始殿,是勋先朝曹德拱手致歉:“勋一时冲动,所言乃使去疾不能得国也,请毋罪我。”曹德说你讲这话就没意思了:“吾言当与不当,皆为国也,岂为私耶?”随即压低声音:“宏辅以为,卞后三子,谁可为嗣?”
是勋说我不知道,他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以谁为嗣,只在帝心一念耳。”
曹德说宏辅你也得为自己家族的将来考虑啊——“吾意陛下千秋之后,宏辅可为伊尹,为周公,为霍……”突然想到霍氏家族的下场并不怎么好,赶紧把“光”字给咽了——“即周公亦受管、蔡所谮,若储君不之信,则辅臣不易为也。”
是勋说你太高抬我了——“若本朝之周公,非去疾而谁耶?”论亲戚关系,你才好跟周公相提并论吧,我就隔得太远啦——“然太甲、成王之立,岂伊、周自择耶?昭帝之立,岂霍光自择耶?霍光择昌邑而昌邑废,择宣帝而霍氏族——乱世臣择其君,治世则不宜择也。”
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吾等但善辅君王,恪尽臣道,可矣。”这就在大殿门口,我不信这些话就传不到曹操耳朵里去,趁机表表忠心,也好让曹操放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