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峻拦住纬氓,说先生您既然来了,怎可不餐一饭便走?那我岂非有违待客之道吗?好说歹说,把纬氓请入堂中,随即杂役呈上食案来——饭食挺精致,是子高大概是受了是宏辅的影响,也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口腹之欲上颇下了一份功夫。
食案上有菜五道,君臣佐使,荤素搭配。纬氓并非素食主义者——僧侣而食素,那是南朝梁武帝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习惯,《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第十》中明确说道:“若佛子不得食五辛,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是五辛。”此乃最早戒荤的含义;至于肉食,僧侣讲究吃“三净肉”,也就是“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的肉,大可食用。今天纬氓是不期而拜,是峻一开始并没有准备他的饭食,所以食案上那些肉么,也肯定不是为了他而特意宰杀的牲畜,食之无妨。
但是纬氓不饮酒,说饮酒而醉,将会扰乱自己的心神,故此平素只以白水佐饭而已。
是峻请纬氓用餐,说等您吃饱喝足了,我再告诉您自己面上“杀意”之由来,请您为我纾解愁烦。
纬氓也不谦让,当即提起箸来,三下五除二吃了个肚儿圆,随即敛衽端坐,等着是峻餐毕。是峻心中有事,这饭自然也吃不香,略微扒拉了两口,便命杂役撤席。然后摒退众人,与纬氓并席而近,老老实实地就把今天逮着“大盗刘某”之事合盘托出。
纬氓静静地听是峻讲述完毕,这才双手合十,口宣一声佛号:“县尊差矣。佛说不杀生,杀生必造业障,还报己身。前县尊在乐浪杀害无辜,心中不安,至于今日,大害性命,今若再杀,得无懊悔至死耶?且死后下阿鼻地狱,以赎其罪,来世或托生畜牲道,何苦来哉?”
——关于杀害氏勋之事,是峻曾经向纬氓透露过少许,他终究没敢把是宏辅牵扯进来,只说有一亲眷逼迫自己,恐将不利于家族存续,故此无奈杀之而已,留下了好大的心结。
纬氓说了:“不知而杀,如食三净肉,不为罪也;知而杀之,如食不净物,因缘纠缠,必罹后报……”你要是没瞧出其中的冤情来,真当逮着了大盗刘某,那杀了也就杀了,可是既然知道是错捕,再枉法杀之,心里真的过得去吗?种因得果,怎么还可能奢求福报呢?
你是官员,执掌国法,不可能不杀人,然而杀人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杀一有罪之人,解救更多无罪之人才是目的。好比武将领军,为的是报国保家,在此种前提下杀戮再重,佛亦不罪,心亦可安;倘若妄侵他国,或者屠戮无辜百姓,那便是重罪了,即便当时不报,死后必然沦陷地狱,久不超生,就算超生,也会落入修罗道、畜牲道。
所以不知而杀,是公事,是国法,你脸上不会现出杀意来;知而后杀,杀意明显,我才能够一眼看破。奉劝县尊,还是赶紧悬崖勒马为好啊。
是峻说这错捕之事,乃县丞所为,本来不干我事,但我身为一县之令,倘若事情败露,必然会受到朝廷责罚啊,起码这三年任满后得为郡守的前程就要泡汤了,如之奈何?
纬氓连连摇头:“众生平等,县尊之命,与士子乃至庶民之命同也。佛可割肉饲鹰,今县尊不必割肉,而能全人性命,此亦功德,孰谓不值?即不论杀生,以三人之性命,易己之前程,譬若夺人财物以自富,是盗也……”你就真那么宝贵自己的前程,甚至要拿别人的性命来交换吗?
再说了——“此事遮掩亦易,县尊有太尉为恃,又何惧耶?特贪婪心起,故障智慧耳。”你也说了,错误是县丞犯下的,你最多有教管不利之过,有太尉是宏辅做靠山,还担心这点点罪名吗?就真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太尉名显当世,如丝之白,更易染皂,但有点滴之污,人人皆得目见。暗室不可欺,如纸不笼火,既造杀业,必将泄露,则县尊为太尉从弟,或当归咎于太尉矣。太尉若干,县尊为枝,枝若病虫,干可施救,干若病虫,枝叶何存?”世事因果纠缠,不可能有永远不败露的阴谋,一旦败露,以你跟是宏辅的关系,很可能会连累到他。倘若是宏辅居位不稳,你又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是峻闻言,不禁悚然,当下也合十问道:“佛可恕人诓耶?”纬氓说了:“业既造作,要在择善,若诓而能活人,诓孰为罪?”
是峻说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指教。赶紧召小吏过来,命他通知县丞,说刚才商议之事暂缓办理,然后掉过头来,这才询问纬氓今日的来意。纬氓微微一笑,说我今日且先告辞——人命关天,还是请县尊你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我过两天再来求您解决我的问题好了。
是峻送走了纬氓,这才匆匆又去找到县丞陆平,索要了“大盗刘某”的供状来瞧,旋即命小吏掌灯,直入狱中。郑县狱内关押了不少人,但大多并无重罪——搁后世来说,就是违反了治安条例,但还不到触犯刑法的地步——一般关几天就放出去了,只有陈纻、马齐、马钧三人,算是重犯,身带桎梏,给囚在最里面的隔间之中。
三个人是分开关押的,是峻先去见了“主犯”马齐。马伯庸因为招供得快,身上倒并没有什么伤,也就屁股上挨了几板子而已,皮都没破,他养尊处优,这就已经受不了啦,俯身趴在地上直哼哼。狱卒用木棒挑着桎梏,把他拖将出来,恶狠狠地按倒在是峻面前。
一灯如豆,映得是子高面上阴晴不定,颇显狰狞。马齐抬起头来瞧了一眼,就赶紧伏身下去,连连磕头,口呼冤枉。是峻先报了自家的姓名和职务,然后假装并不了解内情,开口便问:“汝非冢岭山间大盗刘某乎?”
马齐眼泪鼻涕横流,反复声明是认错了人。是峻取出通缉令来给他瞧:“所载相貌,分明是汝。”马齐说人有相似,小人实实在在是冤枉的呀。是峻冷笑道:“既称冤枉,如何招供画押?”马齐哭道:“小人惧刑,不得不招耳。”
是峻说了:“吾本疑刘某乃假名耳,不意真名马齐……”马齐赶紧说不是啊,我一直呆在扶风武功,这才是初次踏足关中,什么大盗,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哪!是峻假装沉吟少顷,冷着脸缓缓说道:“如此说来,是错捕矣。然若即宽放汝等,赴洛申诉,吾恐不保其位……”马齐虽然胆小,其实倒也不傻,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磕头:“若得宽放,足感县尊恩德,小人岂敢上告?”
是峻说好,反正你的供状还在我手里,要是敢把此事泄露出去,我就把这份你亲手画押的供状上呈刑部,看弄不死你小丫挺的!
下令把马齐暂且收监,第二个又提出陈纻来。陈兹免因为牙关甚严,不肯招供,倒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不轻的刑,屁股都快给打烂了,十指还被拶得红肿。是峻见了,不禁皱眉,心说陆平真酷吏也,我跟他搭档可也得防着点儿……板着脸问:“汝何不招,乃至于此?”
陈纻趴在地上,梗着脖子:“吾本无罪,有何可招?”是峻把马齐的供状拿给他看:“汝党已招供矣,汝安可免?”陈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不可供?然纻非畏死之人也。”
是峻心说这家伙倒有些难弄……想了一想,又问:“闻汝等于食肆中讪谤朝廷,有诸?”陈纻说了:“朝政阙失,吾等士人岂不可议耶?何谓讪谤?”是峻倒是也挺好奇,说你究竟议论了些什么朝政呢?可敢当面对我陈述?
陈纻闻言,不禁有些犹豫——他自己说不怕死,未必是真话,只是不肯身背污名,无缘无故就死罢了。这真要他当面指斥县令的施政,万一把县令给说怒了,随便安个罪名处死自己,那还不简单吗?真要说吗?未免太过危险啦。
见他犹豫,是峻不禁冷笑:“既敢宣之于肆,乃不敢当面直陈耶?”你也就这点儿胆量吗?还装什么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陈纻受不得激,又一想,现在安自己身上的罪名就已经挺恐怖的啦,事已至此,且让我死也死得壮烈一些吧!于是略微组织一下语言,便将食肆中对马齐等人所语,敞开了分说一遍。
是峻冷着脸听他讲完,随即撇嘴而笑:“真无识之论也。”他的施政理念大多来自于是宏辅,自然早有对付反对者的完善说辞,当下条理清晰地逐一加以驳斥:“汝云吾为厚其税赋,当知税赋为国家根基,若无税则国乃贫,国贫则必生乱,但不害民生,厚赋何过耶?”
可是税收多了,就一定会危害到百姓的生存吗?就一定会官逼民反吗?“国家税负,本有定额,吾非加赋,而能多征,孰谓不良?”商业若不繁荣,商税自然收得就少,商业若是繁荣,商税自然丰足,商贾按照朝廷的规定额度缴税,怎么会变穷呢?我三市合一,给了他们做生意更大的空间,从中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这本是公私两便之事啊。
再说朝廷增吏的问题——“今之吏较汉之吏,所增亦不过一二成耳,何得谓多?”中央分三台三省十二部,机构是增加了,但职权清晰,减少交叉,不但办事方便,而且真没增加什么人——“乃可免冗吏冗政之弊也。”至于地方上,虽然正牌公务员的数量增多了,但你以为原本那些编外人员就不吃朝廷钱粮?他们的俸禄大多由正职官吏拨给,说到了还是来自于国库啊。怎么可能改编外为编内,就把国家给吃穷了呢?
“至于乡贤耆老,固能为朝廷分忧,亦易生尾大不掉之弊。彼等既掌乡梓,则兼并乃不可免,土地兼并,国赋必缺,是真害民也。”从汉朝开始,历代都大力打压地方豪强,难道就全是错的吗?前代的贤守令,难道就全都是乐意跟豪强和平相处的吗?
“汝之不慧,一至于斯,即赴都应试,料必不中也!”是峻越说越气愤,干脆命人把陈纻拖将过来,强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按了手印。陈兹免始终绷着的心弦终于就此断裂,趴在地上,双眼紧盯着那份供状,放声大哭,心说我这就要完蛋啦,而且罹此重罪,估计就连家中寡母也将受到牵连,说不定同日押赴刑场正法!真是祸从口出,若有来生,可再不敢随意臧否朝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