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善于察言观色,这主要受其从底层崛起的经历所影响。想当年在乐浪氏家庄院之中,侍奉着氏勋那个志大才疏的小年青,若不随时关注主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思以奉迎,恐怕屁股早就被打开花了。而待年长以后,李代桃僵,混入士人圈内,一心往上爬,后来又曾一度定位为舌辩之士,若不能通过细微的表情以探察对方心中所想,你还怎么跟人辩论啊?
就好比古希腊、古罗马的演说家往往也能够胜任大军统帅,无他,善于探察和掌握人心乃是两者都必须具备的重要素质。
所以是勋对吕布那一转脸时候的表情瞧得很清楚,揣摩得也很到位——吕布实不忍陈宫就戮也,不管他是有罪还是无罪。
吕布的个性有类于项羽,颇为“妇人之仁”。对于这个词儿,并不能够简单地解释为心肠软,因为同时还有一句话,叫做“最毒妇人心”——排除掉古代社会对女性的轻视和污蔑因素,光说两句话相矛盾之处,到底是毒还是仁呢?
其实两句话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乃污蔑妇人无知识、无见识,所以只贪小利而不顾大局也。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故谓“妇人之仁”;不该毒辣的时候毒辣,故谓“最毒妇人心”。
项羽就是这样,他能够一狠心坑杀秦卒二十万,哪有一丝一毫的所谓“仁心”?因为他那类贵族子弟根本就没把平民的性命当一回事儿嘛。可是转过脸来,对于可能威胁到自己霸主地位的刘邦却又网开一面——无他,因为刘邦在鸿门姿态摆得够低,给足了项羽面子,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故也。
吕布也是如此,想当初为什么袁绍容不下他,既因为他“求益兵众”,有坐大之势,又因为他放纵“将士钞掠”,搞得地方上不得安宁。若将“仁”之一字加诸吕奉先头上,就连狗都能笑掉大牙。吕布若仁,那曹操简直就是不杀的圣人了!可是对于跟自己同一阶级,又跟随了许多年的陈宫而言,吕布的心肠却终究硬不起来。
所以姜叙前来禀报,说赖施全都招了,确实是他派遣刺客去妄图谋害是勋,该当斩首之罪。但赖施也不是瞒着陈宫干的,故云“其虽未允,知而不举”,潜台词是说实为陈宫所默许,只是没有正式下令,好方便事后撇清自己而已。
审案过程皆有记录,最后还附有赖施画押的供状,程序上挑不出一点儿错来,搁这个时代,就可以算是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了,即便穿越时空揪来狄公、包公、施公啥的,恐怕也很难翻得过来。吕布本人没有什么法制精神,更无断案之能,看了这一套卷宗,内心也基本上信了个八九成。姜叙判陈宫远流之罪,无论人情还是法理,也全都说得过去,只是吕布心中尚自犹豫……因为陈宫跟随自己多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实不忍弃其于边荒之地也。所以他沉吟半晌,最终决定:“可取赖施来,使与公台对质。”相信陈宫虽然没有是勋那般好口才,想在对质中把自己彻底撇清还是不难的,只要能够证明他并没有暗示或者默许过赖施遣人行刺,那罪名不就能够多少减轻一些吗?
姜叙闻言,不禁在心中暗赞,是勋果然把吕布给摸透了,连这一步全都提前算中。倘若按照自己原先的计划,直接把污水往陈宫身上泼,恐怕吕布面前一番对质,事将再起波折,不必要吕布真的信了陈宫的撇清,只要他有一点点怀疑自己,那陈公台就有脱身的机会啦。
终究这年月还是人治社会,尤其吕奉先又是个主观色彩非常浓厚的长官,他所信者有罪也无罪,他所疑者无罪也有罪,靠讲道理是没用的……所以吕布一下令,姜叙丝毫也不打磕巴,立刻俯首领命,然后出门去转了一圈,又急匆匆地跑回来了:“赖施于狱中自尽——此皆叙之过也,请主公责罚!”
赖厚之当然不是自尽的,而是姜叙派人去解下他的裤带,活活勒死,然后给吊在了牢房之中。这年月刑侦手段还比较原始,法医水平也不到位,就好比昔日莒县县令被人缢死,伪装自尽,只有受过后世侦探小说熏陶的是勋才能够瞧出端倪来,这年月恐怕无此明眼之人——就算有,也不会是士大夫,更不会是吕奉先。所以姜叙坦坦地杀人灭口,完了还咬破赖施的手指,在牢壁上写下“败事害主,何颜苟生”八个隶字。
这下儿吕布没辙了,死无对证啊。
倘若姜叙一口咬定陈宫是行刺的主谋,那么再弄死赖施,不使对质,灭口迹象就太过明显啦,就算吕布再没脑子,也会自然起疑。可是本来就没怎么攀到陈宫头上,赖施再因为牵连到长官而自杀,理由相当充分,换了主公是曹操或者是勋,或许还多转两回脑筋,吕奉先是没有这般头脑的。
因此吕布只好跟姜叙打商量:“赖施既死,公台之罪即不显矣,可免之乎?”姜叙早就料到吕布会这么问,赶紧摇一摇头:“即公台实不知此事,其属重罪,亦当连坐也。”就算退一万步说,陈宫真的彻底清白,那他也要犯个监管不力之罪,免官、流放终究是跑不了的。
吕布还是下不了决心,踌躇半晌,最终摆一摆手:“可许公台自辩。”你把赖施的供状给陈宫看,让他写一份自辩状递上来吧。
姜叙无奈,只好领令而行。随即当日晚间,陈宫的辩状就呈上来了,吕布展开来一瞧,不禁是怒填胸臆啊!
本来赖施既死,那么陈宫正好趁机撇清,说我不但没有暗示或者默许过部下施此毒计,而且他们最初的计划也没有通报过我——否则便犯有知情不举之罪——我是彻彻底底的一清二白。但问题姜叙光把赖施的供状拿给陈宫瞧了,没告诉他赖施已然一命归阴,陈宫还想着要拯救自己这位心腹呢。所以他在自辩状中,一口咬定这事儿我知道,但是给否决了,赖施也必然不敢瞒着我去独自施行,前前后后,那全都是凉州派的阴谋!
不过陈宫也清楚,自己毫无证据,没法一口咬死凉州派,估计吕布从此不会再信用自己,所以要趁着最后一口气,把心中的话全都说明白喽。他极言曹操擅权,必有篡僭之心,要吕布断不可与曹操苟且,而要联合刘备,共伐关东,以拯天子。车轱辘话来回说,你说吕布能不恼恨吗?
妈的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你跟曹操就那么大仇?你是要让我跟曹操去拼个玉石俱焚啊,那么得利的只可能是刘备!你丫跟刘备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下一拍桌案:“流之可也!”即刻下令,把陈宫押往张辽军中,以白身从军,以期戴罪立功。至于那被姜叙扣上同谋帽子的十九名陈宫属吏,即日正法,以向朝廷谢罪。
终于把陈宫给赶走了,是勋和凉州派诸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莫不弹冠相庆。
是勋当日跟吕布说,二十万石粮草“须臾可办”,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而且曹操必须得在确定凉州军扫数退出关中以后,才可能整备物资,再遣人押送到冀城来,前前后后,怎么着也得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是勋本人身在凉州,一时半刻是跑不了的啦。
可是窝在冀城实在无趣。吕布倒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不敢怠慢,然而冀城本来贫瘠,没有什么好吃的,他跟吕布又没啥共同语言,跟凉州人士在吕布面前也不敢联系得过于紧密——无宴则无聊,有宴反更气闷。呆了半个月以后,是勋干脆提出来,说我不在冀城呆着了,在将军您的领地上各处去走走,瞻仰一下您的丰功伟绩,日后返回朝廷,也好帮您宣扬宣扬,如何?
是勋讲话很有艺术,倘若光说想跑各处去散心,吕布定不肯放,“瞻仰”、“宣扬”之类的话头一提出来,吕布当即大喜,说宏辅你想去哪儿瞧吧,我派人护送你——当然也是为了监视你,不让你落跑啦。
是勋说羌乱的源头是在金城,如今乱事虽平,但烧当等羌部仍雄,估计将军您还得多次用兵,我打算去瞧瞧,也好给您出出主意。其次,您欲效定远之功,复西域长史,我也想去西北方走走看,不必跑酒泉、敦煌那么远,能去武威、张掖足矣。
于是吕布便遣姜叙陪伴是勋,先往金城郡来。不日即抵郡治允吾,新任金城郡守杨阜,镇将高顺、阎行等一起出城相迎。当晚欢宴,喝罢了酒,就把高顺给诓回去睡了,是勋、姜叙、杨阜、阎行四个人留下来密谈了一整宿。
一开始由姜伯奕讲述了驱逐陈宫的谋划,各自赞叹一番,终于去此眼中钉、肉中刺,从此可保凉州安靖,永不为朝廷之患也。然后商量商量镇抚凉州之策,杨阜突然就问:“阜有一言,动问侍中,未知妥否?”我当问不当问呢?
是勋一力拉拢这票凉州士人,当下摆出全副礼贤下士的姿态,笑谓杨阜:“义山可直言不讳也,勋但知之,言无不尽。”
杨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汉德已衰,魏氏初兴,又有‘当涂高’之谶——魏公果有篡僭之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