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多日,终于抵达乐浪,在列水水口的南浦——也就是是勋昔日逃离故乡,从此陆梁中原的出发点——拢岸。是勋和是峻一左一右搀扶着腿脚皆软的是仪下了船,随即是勋即唤过荆洚晓来,递给他一张名刺:“速往朝鲜,通报柳守。”
海船颇大,此行带上了十多匹鲜卑良驹,甚至还有一乘轻车。当下荆洚晓接令,策马而去,是勋兄弟则把是仪又扶上车去,就此缓缓向东北方向行进。约行一日,前面旌旗飘扬,仪仗罗列,乐浪太守柳毅一马当先,直冲到是勋面前才翻身而下,拜伏在地:“未知使君驾临,不及远迎,恕罪,恕罪。”
是勋赶紧跳下马来,双手把柳毅给搀扶起来——他心说你我品阶相若,我又不是你上级平州刺史,何必行此大礼呢?“吾今非为公事,乃因私而至乐浪,府君不必如此。”难道说,荆洚晓没把我的来意跟柳毅说清楚?
柳毅连连摆手:“使君昔日列兵浿水,取毅之性命如反掌耳,而乃存我柳氏,使守乐浪,大恩铭感五内。毅虽外臣,心实使君之宾也,焉敢不大礼相见?”想当初是勋智取乐浪,柳毅差点就自暴自弃地等着被绑回许都去挨一刀了,没想到是勋真的上奏朝廷,仍然让他镇守乐浪,而且曹操当即批复,磕巴都不打一个。最近又听说曹操南征取胜,其间是勋再立大功,那自己想要保住功名利禄,甚至象是勋当日所言辞引诱的那般,等过几年伐濊貊、定三韩,立下军功,奏凯还朝,或许还有封侯之赏,有位列公卿的可能啊,那就必须得牢牢抱住是勋这条大粗腿!
当然啦,当今天下,曹操的腿最粗,问题自己没有机会当面去抱不是?难得与是宏辅有旧,对方又多次释放善意,所以这次得着消息,柳毅才赶紧整备仪仗,远行来迎。啥,你说是勋不是因公到此,只是私人活动……我管你呢,我就跟恭迎朝廷三公一般去接他,谁会真为这种事儿弹劾我?再说了,只要是勋满意,我还怕谁弹劾?
于是一开口,“毅虽外臣,心实使君之宾也”,请你把我当你的门生故吏来对待吧!
柳毅做足了戏文,是勋也不禁有点儿小得意,口中连称不敢,拉着柳毅的手来到车边,把他介绍给是仪。是仪这时候辞了职,只是一介白身而已,老头儿最讲礼,赶紧下车拜见“柳府君”。柳毅二话不说,再次跪下稽首:“大人为使君长辈,自也为毅之尊长,岂敢以名位相论?”官不官的压根儿不重要,咱们按私人交情说,你也是我长辈,我必须大礼拜见。
柳毅甚至还亲自爬上车去,为是仪之驭——帮他驾车。是仪反复逊让,柳毅态度坚决,最终也便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了。于是柳毅驾车在中,是勋、是峻骑马左右护卫,乐浪郡署的仪仗跟随在后,掉头便往朝鲜而来。
很快天就黑了,朝鲜城还远远的在天那边呢,只得寄住传舍。柳毅忙前跑后,真跟个是家门客似的,把一切都打理得稳妥停当,是氏倒有点儿过意不去,便即摆下酒宴,请柳毅客坐,是仪为先,朝他敬了三杯酒。
席间便问起是勋的来意啊。先前虽有荆洚晓转述,柳毅也只当他们是来拜扫先人坟墓的——老荆运气爆棚,头脑和唇舌却多少有点儿不大灵光——等到一听说啥?使君你是来迁葬先考的?柳子刚当即心中“咯噔”一下,心说恐怕要出事儿!
倘若是勋是孤身前来,柳毅还不会有什么担心,然而眼见得老头子是仪竟然跟着——那可是是氏的大家长啊,听说乃是勋之伯父而非叔父,为何也会从行呢?他们兄弟感情好?没听说啊……此间恐有蹊跷。
柳毅琢磨着,有些话该不该跟是勋实说,说了会不会有啥害处,倘若长久隐瞒下去,会不会一旦事发,牵累到自己呢?想到这些,他多少有些神思不属。当然啦,就算要说,那也得先避开是仪。
好在是仪终究年岁大了——虽然健康状况仍很良好——多日劳顿,又跟刚见面没多久的这位柳太守没啥话说,于是酒过三巡,眼瞧也吃饱了,便找借口离了席,回后室休息去了。是峻身为其子,自然亲自跟随服侍。
于是席间便只剩下了柳毅和是勋二人对坐。柳毅歪着头,暗中给自己鼓劲儿,心说子刚啊,你赶紧下决断吧,说不说的,也就只有这个机会啦,倘若错失,后悔莫及!可是才刚要开口,就见是勋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缓缓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微微而笑:“吾见子刚神思倦怠,得无因郡中事而心虑耶?”
柳毅心说我的神情分明不是倦怠,而是紧张好吧,赶紧挺起腰来回答:“乐浪贫瘠,若非使君使幽州商贾往来贸易,府中几无公帑可用。然使君既将此郡相付,毅必竭诚驽钝,以报宏恩。”
是勋和他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饮尽,貌似随口问道:“高句丽曾来扰否?郡内可有盗贼否?”
柳毅老实回答:“前高句丽王伯固死。伯固有二子,长为拔奇,次伊夷模,拔奇不肖,国人乃共立伊夷模。拔奇怨为兄而不得立,欲将三万户以附辽东……”
他一边说,是勋一边点头,这拔奇分裂高句丽,想要依附平州,借兵夺位的消息,他自然是听说过的。目前平州才刚把情况传回许都,估计朝廷为此还要有好一番争论。是勋本人的主张,是可以收留拔奇,但不宜妄开边衅,讨伐伊夷模。终究平州才定数年,实力还不够强,打高句丽并无太大胜算——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写信向曹操禀报过了。
就听柳毅说,高句丽二王既然争位,就暂且不敢再发兵来侵扰汉地啦,甚至伊夷模还遣使乐浪,卑辞献礼,希望柳毅能够支持自己。所以边患目前是没有的,但山深林密,郡内确实有不少的盗贼,还有一些地方豪门不听约束,自己打算花费两到三年的时间,将之逐一敉平。
是勋略一沉吟,即对柳毅说:“所从者足否?若有盗贼夜袭,吾等恐不免矣。”柳毅赶紧拍胸脯担保,说我也已经镇守乐浪好几年了,这要是就在朝鲜城边上还有盗贼,您直接上奏朝廷,罢免我就是——请放宽心吧。
可是是勋貌似还是有点儿不大放心,再度关照:“今奉尊长至此,乃不得不多虑也,子刚勿罪。即入朝鲜,亦恐有人内外交通,引致盗贼,关防不可不密。”柳毅一皱眉头,觉得这话里有话啊,一时来不及细想,只好先答应下来:“毅必调兵护卫,使君勿忧。”
是勋点点头,然后突然间转换话题:“吾近日将上奏朝廷,请辞幽州刺史……”柳毅闻言,不禁吃了一惊:“为何……”就见是勋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解释道:“吾在幽,为镇平也,今既定矣,何必久淹?”我所以受命为幽州刺史,主要是为了平灭公孙和镇定平州,如今平州很安稳,干嘛还要多呆呢?似乎言下之意,朝廷也足够信任你啦,所以平州虽广,并无内忧,你又说高句丽不足为外患,那我长久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接着拍了拍柳毅的肩膀,态度诚挚地说道:“子刚,前或龃龉,今如逝水,同朝为臣,你我当共扶社稷,以卫王室。言之不尽,在此酒中——”举起酒杯来一扬,同时伸手虚点柳毅的心脏部位:“朋友相交,正不必多言,我所观卿者,心也。”
柳毅心领神会,急忙端杯相敬,痛饮一樽。
翌日即入朝鲜,柳毅安排了衙署旁边一座豪门院落,请是氏一行住下,并调来郡兵严密守备。询问何时前往迁葬,是仪说自己旅途劳乏,要求多等一两天,是勋自然无不允可。可是他等了整整两日,不见老头儿有任何举动,便即再去探问,并且说,您要是不舒服,那就不用跟着啦,我自己单独前往迁葬即可。是仪这才拍板:“且待明日,吾当与汝同往。”完了又补充一句:“柳府君事物倥偬,此我是氏私事,不当劳烦。”
这几天柳毅一直围着是勋转,就真跟小弟似的,是仪瞧着都有点儿不大踏实。明天出城去迁葬是伊这件事儿,估计他还想跟着,你去回了他吧,终究是咱们自家事,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好。
是勋淡淡一笑:“诚如尊命。”于是自下去准备不提。翌日晨,是氏三人即带着仆佣、亲卫,并柳毅所派遣的一队兵卒、伇夫,出了朝鲜城,渡过列水,直奔是伊的坟冢而来。
此际是伊之冢,又与昔日大不相同。柳毅特意迁民五户,围冢而居,一则守护,二则日夕洒扫,真是四时花果不断、享祭常列。来至墓侧,是仪在是峻的搀扶下跳下马车,缓步而前,随即手扶墓碑,轻轻叹息一声,诵念道:“先考氏公讳伊之墓。”
随即转过头来问是勋:“此碑何时所立?”
是勋闻言一愣,心说又不是我干的,我哪儿知道啊?想起当日柳毅提到发现墓冢,再托是峻捎信给自己,乃是两年前的事情,据说当时碑冢尚新……大致估算了一下,回答道:“建安八年。”
“既如此,”是仪一皱眉头,“何不镌以是姓?”话才出口,想起来氏、是二字发音相同,于是补充一句,“族名既改,当镌新姓也。”
是勋急忙俯首道:“是侄之误也。”
“果然为误否?”是仪斜着眼睛瞟了是勋一眼,突然间压低了声音,“且命从者皆退,我是家人自有话说。”
是勋一声令下,部曲、仆佣们尽皆退出半箭之地,坟墓前就光剩下了是仪、是勋、是峻,还有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