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勋是跟妻子曹淼同时出的门,一个去司空府上拜谒曹操,一个去许耽府上装模作样学做菜。
曹淼自偏门进入许府,甘氏急忙出迎——主妇们常来常往,也不必要特地去跟男主人打什么招呼——领她去了厨房。等安排好厨子、侍女学菜,曹淼便跟甘氏二人在院中铺了张席子,相对坐着嗑些瓜子,聊些八卦。
既然是是家的厨子、侍女来学菜,而不是是夫人亲自动手,堂堂许夫人也不必要亲历亲为,基本上也都是分派会做炒菜的婢女传授技艺。
这女人一闲下来,八卦得就非常起劲。曹淼听从丈夫的嘱咐,也不再探问许家家事,甘氏这一日也不主动诉苦,只是谈些徐州故乡的风物,以及相熟的几家夫人、小姐而已。聊着聊着,一大盘瓜子就被她们给嗑完了,但奇怪的是,竟然连水都还没有送上来。
甘氏心中不快,就起身进厨房去询问,一名婢女赶忙回禀道:“贵客驾临,缸中的陈水不可款待,夫人适才吩咐,要往前院井中去取新水来煮,但那冯氏去得久了,却不见提水返回,不识何故。”
甘氏说那你还愣在这儿干嘛,赶紧去瞧一瞧,催一催啊。婢女领命去了,时候不大,通红着双颊,空手返回来。甘氏询问缘故,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主人在井台边扯着冯氏,做、做……那个……”
甘氏闻言,不禁又羞又恼,恨声道:“光天白日,又不在屋中,如何能……况那冯氏本是有丈夫的……可还有谁瞧见了么?”
那婢女垂着头,嗫嚅着道:“冯、冯忠便在旁边,被主人绑在树上……”
甘氏大恚:“直是禽兽之行!”站起身来便要往前院去。
曹淼听得许耽竟然如此不堪,也是三分羞恼,七分义愤,可这终究是他人家中之事,自己也不方便插嘴,继续再待下去徒增尴尬,急忙向甘氏告辞。倘若她这便走了,倒也无事,但才绕过屏风,带着婢女、厨子往偏门去,忽然就听不远处传来甘氏的一声惨呼。
曹淼闻声而惊,一时急切,匆匆地便循声而去,远远地还喊:“许夫人!”随即眼前展现出来的情景,就不禁使她愤恨填胸,牙关紧咬。
只见一名半裸的女子趴伏在井台上,嘤嘤而啼,旁边还有一名男子,浑身是血,被绑在树干上,紧闭双目,满脸是泪——这想必便是那冯氏夫妇了。就见许耽裸着上身,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捏着马鞭,正狠狠地抽打俯伏在他面前的甘氏,口中还叫道:“彼等是某家奴,性命都是某的,借其妻用用又如何?汝为何要来多事?可是平日打得不够么?!”
曹淼大喝一声:“住手!”扑上去便一把攥住了许耽的手腕,将甘氏遮护在身后。许耽貌似喝了不少酒,满嘴的酒气中人欲呕,见到曹淼过来阻拦,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怒气更甚,喝骂其妻道:“是夫人来了,汝如何不说于我知?真是讨打!”
说着话从曹淼手中硬生生拔出手腕来——曹淼虽也有些膂力,却如何比得过徐州大将许耽——绕开两步,又待去抽甘氏。
甘氏吓得直往曹淼身后躲藏。曹淼张开双臂,遮护在她身前,强自按捺住胸中怒火,规劝道:“乃是将军正妻,又非奴婢,如何可以鞭打?还请将军住手。”
许耽摇摇晃晃的,朝曹淼作了一揖——然而他左手本来提着裤子的,一时忘了,结果鹿皮护裆的穷裤便“唰”的一声,直接褪到了脚踝,露出两条铁柱般毛腿来,以及……曹淼“啊呀”一声,急忙以袖遮脸。许耽赶紧把马鞭衔在嘴里,伸双手提起裤子,系好裤带,致歉道:“许某疏忽了,是夫人……”他忘记嘴里还叼着鞭子呢,这一张嘴,马鞭便落在地上。
曹淼心说这人醉得狠了,与醉汉哪有道理可讲,于是转身扶起哭得梨花带雨,吓得面色惨白的甘氏。许耽却还不肯罢休,捡起鞭子,便来相扯,曹淼怒极,转身一拳,正中许耽面门,打得他一个踉跄,趁机便扶着甘氏返回了寝室。甘氏只是哭,曹淼俯身查看,问她:“打坏了么?可唤人取药来擦。”结果她不撩甘氏的衣襟还则罢了,撩起来一瞧,只见雪白的肌肤上纵横十数道,全是鞭伤,并且其中只有两道新疮,其余都是旧痕。
曹淼大惊:“难、难道他时常打你么?”甘氏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她,哭泣道:“是夫人,我好生羡慕你,得嫁良人,不似我般命苦。他贪爱婢女、下人之妻还则罢了,终究我是正室,然吃醉了酒便要打我,今日又做此禽兽之行……”
曹淼怒道:“既受他虐待,何不离异?”汉代的婚姻与后世明清时候不同,不仅丈夫可以休妻,妻子或女方娘家也可以主动提出离婚,虽然就数量而言,比率要低很多,但终究不是不行。然而甘氏说了,她曾经多次写信给陶商或者陶应,请求两位表哥准许她跟许耽离婚,但是都遭到拒绝,加上她父母双亡,要是离了婚,那真是连寄身之处都没有了啊!
曹淼回来跟是勋说起今日令人愤慨的经历,是勋心说甘氏离婚后没地方去,可以到我这儿来嘛……当然他也只是心中妄想而已,陶家或者甘家跟是家又没有亲眷关系,离开老公,跑别人家住去,焉有是理?
曹淼说她劝了甘氏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带着满腔愤恨返回家中。是勋安慰她说:“人有贤愚不肖,既非亲眷,又非近邻,且无计救护,夫人何必忿恚若是?休恼伤了自家身体。”曹淼瞥他一眼:“夫君素来多智,可能脱许夫人于苦海么?”是勋双手一摊:“他人家事,我又如何可断?”心中却道:“必要寻个机会,弄死这无耻的许耽,救甘氏脱身才好!”
正好今天有曹操打问这一出,然后又出了这事儿,是勋就跟曹淼说啦,你以后就别去许府了,我也不再跟许耽来往,咱们眼不见心不烦。曹淼摇头道:“许夫人在都中并无友人,唯我与她相熟,我怎可不去宽慰她、救护她?”是勋说难道每次她挨打都那么巧,你可以在旁边帮忙拦着许耽?再说了,你笨嘴拙舌的,又能怎么宽慰她了?曹淼说:“夫君好口舌,可教我如何宽慰。”是勋苦笑道:“女人之心,吾又不解,如何教你……”
打那以后,是勋夫妇绝足再不登许氏之门,许耽派人来递过一次宴请的木牍,被是勋婉拒了,后来又特意来访,是勋假装不在家。大概是知道自己恶了是夫人曹淼,所以许耽碰了两回壁以后,也就不再主动求见。
是家的榨油作坊倒是很快就开了张,除许耽相赠的工匠外,又另外雇了两名小工,不仅榨豆油,是勋还建议他们摸索着从别的植物当中提取油脂,比方说芝麻、葵花籽,甚至还榨点儿亚麻油用来点灯。只可惜,这年月还没有花生,他也不清楚“菜籽油”究竟是哪种菜籽榨出来的。
造纸作坊计划则只好暂且搁置,是勋打算等本年秋收以后,再扫扫家底,看看能不能先盖家小规模的出来。他身为侍中,主要工作是备皇帝顾问,可是如今皇帝毫无权柄,也没啥事需要打问他,只是隔三岔五地去给刘协讲讲经、论论诗而已,他跑司空府上跟曹操商量事儿,都比见刘协为多。
石经工作已经迈上了正轨,第一部《易经》校定完毕,也呈刘协御览、允准了,赶上钟繇工作忙,是勋就交给了韦诞抄写。钟繇一开始不大放心,等到见了韦诞的书法,不禁大惊,先说:“剑拔弩张,此人胸中大有丘壑!”接着又问:“得非子叔弟子乎?”是勋是真不知道,找到韦诞一探询,果然他确实曾经跟邯郸淳学过字。
郗虑等校经、韦诞抄经的同时,司马懿开始到处寻找工匠,采石、磨石,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是勋庄院中就养着好几名石匠呢,本来打算刻石碑研究石印的,可如今造纸还没着落呢——原本的麻纸还不够柔软,吸水性又太强,试了几次拓印,都不成功——印刷术更只好往后排,这些石匠就没多少用武之地,于是他全都囤给司马懿了。
三月末,第一批经碑在太学中立起,总共七块,立刻引发了许都内外的轰动,扛着竹简、木牍前来抄经的士人几乎要踏破门槛,先来的不肯走,晚来的非要进,时常引发纠纷。于是是勋就定下规矩,每天排队限发五十个号儿,得号的也只准呆一天,再想来瞧,明天请早。其实他本来想趁机卖门票的,但是再一琢磨,跟这年月收钱读经,难免会被人骂铜臭气、有辱斯文。况且,也得为那些穷学生、穷士人考虑啊,是勋在教育上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扩大知识阶层,阻止世家大族垄断学问,研究造纸术、研究印刷术,都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怎么能够为贪几个小钱,就南辕北辙呢?再说了,这些钱也落不到他自己腰包里去……这边《易经》石碑才刚立起,那边郗虑他们又校定完了第二部五经——《尚书》。众人全都欢欣鼓舞,说以这种进度,可能还用不了三年,就能把十三部经、传全都给刻了石。因为底本是宋忠他们编纂的《五经章句》,而是勋早已得刘表相赠《尚书》,所以他最后核准起来速度很快,完了送呈内廷御览,同时又抄录了一份,去献给曹操。
曹操虽然对经书不那么感兴趣,但也知道这东西弥足珍贵,不可多得,谢过是勋以后,就转手递给曹昂:“汝兄弟且仔细研读。”正说着话呢,突然门上来报:“尊大人薨了!”
“啊呀!”曹操大叫一声,不禁眼泪“哗”的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