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魇梦之中 唤他姓名

花月国女王花无念,穿着一身枣红色常服,高耸的发髻上缀满了金晃晃的黄金宝石簪子。四十出头的样子,是个迟暮的美人。

她没有坐在纯金打造的宝座上,而是站在殿内台阶下,看着花清眠一脸焦急地走过来,还未等她施礼,便道:“免礼吧。今日没有早朝,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周遭没有人,花清眠就撒娇似的说了句,“姑母,阿简有事求你。”

花无念怎能不知道她所来为何呢,张屠户是她派去的人,段章也是。她踱着小步,慢悠悠引着花清眠走到副殿,坐在茶桌前,叹了口气,才道:“我以为你明日来差不多的,没想到竟然着急到了这个地步。”

“既然姑母知晓我是为了百里逢集来的,求姑母放了他吧。”花清眠目标很是清晰,不称“女王”,只唤“姑母”,就是要装可怜,已亲情之名,让女王网开一面。她见女王丝毫不动容,于是“噗通”跪了下来,哀戚戚地换道:“姑母……”

“你何时变得这般没出息了?”花无念嘴上很是嫌弃,可唇角却有一丝得意,她巴不得花清眠有些明显的短处和软肋,这样才好拿捏。

以前的阿简,只专注在排兵布阵上,难得她红鸾星动,对男人有了念想,花无念觉得,如此甚好。

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张口,道:“那春岸楼的柳娘是邺国的细作,被发现后,自戕了。不知道是救百里逢集的,还是杀百里逢集的。”

“姑母,百里逢集他身子不大好,我真的夜夜同他睡一处的,他没有二心。且邺国皇帝章涣,不是发了皇榜要他命呢?恨不得杀了百里逢集才算,怎么会派人救他呢?”

花无念“嗯”了一声,没再说这事,却明知故问:“张屠户你赶走了?”

原来是女王要试探百里逢集,花清眠装作不知。说道:“阿简来此也是为这件事请罪的,张屠户绑了百里逢集,要杀他,我一气之下,将他打发了。”

“那就算了。”花无念说:“最近阿茂增进不少,是他提出来的,要用张屠户试探一下百里逢集,我觉得可以让他一试。这事嘛,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没想到就被你发落了。”

花茂的计谋?从前这个表弟,吃喝玩乐哪哪都有他,正经事可没干过几件。花清眠心里有些疑惑,且先记在心上。

她还记得此行的目的,就说:“姑母看,张屠户这可算帮百里逢集逃了,他都没跑。逢集他身上有软骨散,且能走罢了。身上全是伤,才刚结了疤,愈合仍是遥遥无期呢。柳娘的事,与他无关的。”

“你……”花无念故作叹息模样,“我赏赐他给你,是让你羞辱他的,怎么你还动了真感情?”

“就当姑母可怜我孤单一人,找个玩伴不行么?”花清眠话锋一转,“或许过几日我又瞧上了旁人呢?先时我恋裴丰,姑母不肯成全,我知,姑母有姑母的难处,且我师兄和姐姐本就是两厢情愿,我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如今我瞧上了百里逢集,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姑母,也不愿意全我的念想么?”

花无念一听“裴丰”自觉有些对不住花清眠,“唉!无非就是将他关起来,拷问拷问罢了。若是百里逢集没同那细作见面,自是能洗清冤屈的。不过明日也就放了,你至于还跑到宫里来?堂堂镇远大将军,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真的?明日放他?”花清眠故作一副天真模样,笑着说:“多谢姑母成全。多谢女王!”

“快去吧。过几日浮屠寺庙会……”花无念停顿了一下,“给你师父祈福的时候,帮我同佛祖念叨几句吧。只……只求他,还有归来之日。”

女王和花清眠师父年轻的时候有段情,如今师父下落不明,姑母很是担忧。花清眠应声,推出宫来。

第二日一早,花清眠就带着将军府的马车,停到了越州府衙门口。

段章窝在衙门里不肯出面,那府尹一见这局面,匆匆将人放了。

花清眠见百里逢集从牢里出来时,脸上憔悴不少,一直在低声轻咳。她有些嗔怒道:“百里逢集你不是将军么?怎么身子弱成这个鬼样子?”

百里逢集听出她的关心大过于责备,将手里那件紫色披风递给她,没有说话,只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眼神?”

百里逢集一夜睡得极不好,又冷又潮湿,出了牢房看见花清眠,说不感动是假的。“眠眠,你待我很好。”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能让你出事?”花清眠引着他上马车。

“昨日夜里府尹提审我,原来那柳娘是细作。”马车上,百里逢集说道。

“我去宫里头求女王时,她也说了此事,我知晓了。”

百里逢集望着她,道:“可在此前,你为何那般相信我不是与柳娘有染?我不懂。”

“你连牡丹花都不爱,还能瞧上野花了?”两人夜夜同在一屋檐下,百里逢集是个君子,她自是清楚。花清眠笑了,“怎么?你还能半夜从大将军手里逃出去,与柳娘私会不成?那你可说说,外头野花,可香么?”

百里逢集抿了抿唇,有些紧张,“你能这般无条件相信我,我很是……”他生生把“感动”两字吞回去,接着说:“我父亲在时,有一回我也被人冤枉去逛青楼,他都没肯信我。”

花清眠诧异看他一眼,百里逢集二十有五,在邺国那地方,孩子都该会说话了才是,他怎么还没大婚?而且他爹爹爹、妻妾成群,竟然管他逛不逛青楼?这……怪哉!她只好说:“你爹爹管教还挺严格。”

百里逢集果然着了风寒,回了将军府就发烧睡了过去。

花清眠忙让朝颜去请郭大夫来。

郭大夫背着药箱匆匆入了钟灵苑,看见百里逢集后,喋喋不休叨念着:“我怎么说来着?百里公子万不能再着风寒啊!”

朝颜应承着:“此前在大将军的精心调理下,过了七八日总算脸上带些红润之气了。谁想到呢?昨日不是又被关大牢去了!”

郭大夫拿出脉枕,搁在他手腕下,号了脉,问:“最近百里公子睡得怎么样?”

花清眠说:“仍是夜夜噩梦,但是起码能睡个整觉了。”

“他做噩梦,此乃心病,药石难医的。能睡整觉了,那我可就要换药了。不能总是依靠药物,还是要他自己调节。这药方我换一换,主要还是在肺上头,他真的真的不可再着风寒了,落下病根去,就是一辈子的病,那可不好治了。”

好在送走郭大夫后,百里逢集醒了一阵。朝颜熬了汤药来,急急给他服了。不知道是药劲儿上来了,还是他气力不逮,只清醒了一刻,又睡了过去。花清眠少不得又是守着他,给他额头敷湿帕子。

这夜里百里逢集梦里仍是噩梦缠身,竟比之前还严重了。花清眠都未沾自己床榻的边,一直守在他床边。

一个清醒的人,在同噩梦中的人对话,她重复地说着这些个时日里,每晚都要同百里逢集说的话:“逢集?醒醒,这是梦里,都是假的……”

“走出来,只要你肯走出来,前路有光,总有好日子。”

可这回因为郭大夫换了药方,去掉了汤药里安眠的几味草药,百里逢集睡得极浅。

这一回,他在梦里听见如濯濯泉水淌过山石的清灵声音时,他强迫自己醒来。他想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个梦中的女子,在梦外,等着他。

脸颊上泪痕已干,他抬手想拂去额头上的冰冷时,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覆着,那只手,手背上瞧着柔荑白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可手心里确有着坚硬的一层薄茧,显然是惯用剑的。

而这只手的主人,坐在床头的脚踏上,一手拉着他,一手自然垂落在地,侧脸趴在床沿上。

若不是见识过她于水牢中对自己的百般折磨,百里逢集真要被这睡着的侧颜给骗了。她看着宁静又祥和,瞧着似个文官世家的大家闺秀。五官生得又极精致,不是小家碧玉型的机灵样子,可也不觉得戾气重,眉宇间生着一股子英气,定是个倔强又固执的人。

她手上虎口位置,有着明显的紫色伤痕,好似是被人捏得。百里逢集回想着夜里的梦,有个女子劝说他……他灵台一震!伸出手指,放到她虎口位置。那里的伤痕,不是一日所致,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每日夜里,她都如今日这般来他床边,唤他于梦魇之中。而噩梦中的自己,将她的手捏出伤痕来……

而她,此前每回都在他醒来之前离去。所以她近来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之时。

如此,这就通了。

“将军……”百里逢集发现自己嗓子沙哑极了,近乎发不出声音,他轻咳两声,“花清眠?眠眠?”

“嗯?”花清眠听见有人唤她,抬起头,下意识用左手揉了揉眼睛,她睁开眼望向右手,松开了覆着百里逢集的手掌,酸疼得难以自抑,“嘶……”她翻过右手手掌,瞧了一眼,虎口愣是被他攥紫了。

“你的手……”百里逢集见她手上青紫色的淤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若是自己梦里捉住她的手不放,她反手压下,应该刚好是方才醒来时,两人的动作。他梦里唯一的生路,便是那个说话的女子,梦外,他捉住她的手,求她别放下自己……

“无碍。”花清眠左手拖着右手,拧动了两下手腕,极自然地将床沿上敷过百里逢集额头的帕子,扔到铜盆里。又从床边长凳上拿了一块干帕子,放到另一个铜盆里,拧干了,要给百里逢集敷。

百里逢集被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给吓坏,或者说十分地受宠若惊。他瞥了一眼那个铜盆,里面少说有十块帕子,难不成都是她给自己换的?他又看了一眼花清眠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昨日去越州府衙接他时的那身,还未来及换,看来是守了他整整一夜。

她花大将军,竟然为了自己,做了一个婢女的事?他神思有些乱了。半撑起了身子,往后躲开,恭恭敬敬地说:“将军,不必如此的。”

花清眠此时才发现,在她看来的不能见死不救,于百里逢集眼中简直是恐惧,她要如何解释“生命不分好坏贵贱,都十分可贵”这种现代思想?这毕竟如今是个封建社会啊。

她想了想,抬手落在百里逢集肩上,将他倚着胳膊半坐起的身子按下去。又将手中拧干的帕子轻扔在他额头,十分随意地说:“你可千万别死了,我这个人最怕晦气。”

百里逢集捏下帕子,缓缓又坐了起来,“多谢……眠眠……”

“这帕子……”花清眠手指抚上百里逢集额头,摸着不烫了,“行吧,那就不敷了。”

百里逢集万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亲昵的动作,吓得整个人愣在当下。

“怕我?”花清眠感觉到了他僵硬的肢体动作和眼神闪过的一丝慌乱,说道:“若这世上只有一人希望你好生活着,只可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