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以吏为师,这在古代社会几乎就只有秦朝是做得好的,然而因为秦人残暴等问题,虽然实际上历朝历代的君主几乎都将商君书当做必读的数目之一,然而至少明面上,只要提及什么东西是秦朝的,舆论上开口闭口都是暴秦。
汉代时候其实还算是稍微好一点的,宋明的君主几乎是但凡跟秦朝有点沾边的举动,怕是都要被汹涌清流给骂作昏君的了。
见卢植如此激动,秦宜禄的脸色不由得也变得难看了一些,皱眉道:“‘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卢公学富五车,可知此言何解?这后面说的,又是什么?’”
卢植不禁微微下了一些冷汗,而后叹息道:“这话出自《韩非子》,意思是说……能够推行法治之人,必定刚直,为人臣者只需依法办事即可,相对主官的才能也就不重要了。”
秦宜禄淡淡地道:“原来卢公,也是曾读韩非子的,那后面呢?卢公你这么聪明,可猜得到我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卢植苦笑道:“大将军可是想说,‘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意思是遵守法制的官员,与蒙蔽君主的权臣,乃是相对立的仇敌,权臣之所以为权臣,就是因为可以任用私人,就会故意去提拔那些没有品德,只知巴结自己之人,排挤那些照章办事,遵守律法之人。”
“卢公,果然是博学多才啊。”
其实韩非子里面的言论真的是很适合用在古代进行辩论的,比如这篇《孤愤》,通篇所论述的全都是权臣的那点事儿,其核心思想就是朝廷不依法办事就会产生只手遮天的权臣,如果人人依法办事则权臣就没有了生存的土壤。
那这玩意如何去辩驳呢?你辩驳这个,是不是想要当权臣?好啊,原来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有如此狼子野心啊。
所以历朝历代对于韩非子的东西都是从根本上予以否定的,让你连提都不能提,你提,你就是暴秦,你就是二世而亡。
而推行法制这个事儿,损害的其实就不是某一个阶层的利益了,而是损害了全天下所有官僚的利益,所以自秦以后这玩意也确实是再怎么雄才大略的君主也推行不下去的。
秦宜禄本人当然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暴虐,并不是真的想恢复秦法,只不过是习惯了后世政府什么都管,以及对官员的严格管理之后,实在是对大汉如此粗放的管理模式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愤怒。
说实在的,把现代社会那些因贪腐而枪毙的官员挨个拎出来穿越,到秦宜禄手里只怕一个个的也能称得上人臣楷模,是要大用,重用的。
见杨彪和贾诩等人也全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神情,秦宜禄道:“当然,我不是要完全恢复秦法,只是要恢复其中的吏法,并且在此基础之上,再将其发扬光大而已。”
“老卢啊,你跟我说说,颍川郡现有吏员多少,又有多少在籍,又有多少是拥有正式俸禄的呢?”
卢植闻言微微思索,而后道:“大约……有胥吏七百余人在册吧,不在册的胥吏大概有……可能是三五百吧,臣实是不知了,至于说两百石以上有俸禄的,那倒是精确,共有四十六人。”
秦宜禄点了点头道:“是啊,难道诸位不觉得,问题很大么?颍川如今的人口数量,我猜测应该已经超过了南阳,成为天下第一大郡了吧?这人口就算是没有两百万,至少也有一百五了,一百五十万的人口啊,居然就只有四十六个人有官身,甚至胥吏也不超过一千人,这还包括了稳婆、仵作、媒人、衙役之流吧?你们不觉得太少了么?简直是少得过分啊。”
这里的胥吏可不只是公务员,其实换算到现代社会的话还包括警、医、教、殡仪馆工作人员、甚至是旅店、饭店等,连媒婆红娘之流也算的。
“为政之道,在我看来就两条,一是下情上达,也即是靠上计,这一方面,我虽然自认为做得还远远不够,但好歹经过我这几年的折腾,总还算勉强说得过去了。”
一众重臣不由得纷纷在心里都快要骂娘了,就您在上计问题上折腾的那个劲儿,这还算是勉强说得过去?
“另一条么,自然就是上令下达了,自古以来朝堂之上所制定的政策几乎都是善政,但是落在各郡却不尽然,落在各县,则是面目全非,落在各乡……他妈的根本就落不到各乡。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胥吏太少的缘故么?”
“更何况,胥吏没有俸禄,他们吃的,喝得,用的,只能是来源于盘剥百姓,你们别小瞧这些胥吏啊,芝麻绿豆大的东西,真要想整一户普通老百姓的话,也能整得你家破人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你说反贪吧,我特么反个锤子,总不能真指望他们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吧?”
事实上汉朝对胥吏都还算是比较好的,无非是将胥吏令行造册,不入民籍而已,最惨的还是明朝和承明之治的清朝,朱元璋可能是因为以前要饭的时候被胥吏欺负,所以对胥吏一直没有好感,将其定性为下九流,跟妓女是在同一个社会阶层的,基本都由罪犯家属充任,比如说,某某某犯罪了,就惩罚他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为吏。
这东西在秦宜禄一个现代人看来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些人,难道不是真正治理国家的基石么?
“我是这么想的,首先,取消吏籍的这个制度和概念,统统归类于民籍,当然,民籍也可为吏么,而后由尚书台统一归纳,整理名册,同时呢,朝廷也要给发一点俸禄。”
贾诩闻言皱眉道:“如此,跟官有什么区别?”
秦宜禄闻言一拍大腿道:“说得好啊!我要的就是没区别啊!官也好,吏也好,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朝廷服务,干嘛要区分三六九等呢?政绩卓越的,该升就让他升么,凭什么升斗小吏,将来就不能位置三公呢?”
“…………”
“…………”
一句话把贾诩都给干无语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
“再有,就是这胥吏的数量了,在我看来,这天下胥吏的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啊,就颍川这个地方,怎么着,也得有三千胥吏才能管得过来吧?比如这颍水之上,怎么也得安排一百多个胥吏,这样才能引导船只有序的行进,入港,盘查,征税,同时为那些经营货物的商贾做好服务啊。”
“再有就是正如这李大本事所说,郡县制的政治体制之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新官不理旧账,卢公刚才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反正一般的地方官也就干三四年么,三四年里我可劲的刮地皮,刮完我拍拍屁股走了,烂摊子屎盆子,自然会有后来人背,这不是逼着当官的人人都去做王八蛋么?”
“不像以前有贵族的时候,说白了贵族对于治下子民,好歹还是有一份爱护的,因为他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片土地上,需要本地百姓供养他,他们也知道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至少不会把百姓逼到活不下去造反,如此一来,虽然名义上天下没有了贵族,但老百姓自发的遇到了事情也会倾向于去寻求本地大族的庇护,这就给了豪强生存的土壤啊,这就是有意在将那些豪强培养成隐形的新贵族啊。”
“怎么解决呢?我能想到的办法,还是胥吏,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官肯定是要流的,但是胥吏一般不会轻易变动,一般也都是本地人,官员可能会竭泽而渔,胥吏却是要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哪怕是出于本能,也会自发的去阻止官老爷太过分的要求。”
“因此要用吏,去制衡官,在我看来,不如将吏的任免之权向上提一级,比如各地的太守,至多只能对县吏进行升降,各地的县令,至多只能去升降乡吏,各郡的郡吏,则要将升降之权统统收归朝廷。”
“这还只是升迁,任免之权,嗯……至多,可以放在各刺史部,也即是说即使是贵为一郡太守,也是没有资格去任用,或者罢黜一名县吏的,当然,可以上表朝廷或者各个刺史部,由朝廷或者刺史部进行罢黜。至于招收,这个权力则统归朝廷和各个刺史部,也即是国考,和州考。”
“如此,也是为了明确法度,为了以吏为师,还是以这颍水举例,就算咱们制定了严苛的交通法,假如他卢尚书的家人在河上横行不法,谁又能耐他如何?”
“可如果这郡吏的升降之权收归刺史,任免之权收归朝廷,那假如卢尚书的家人横行不法,做得不过分,大家看在他是主官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很正常,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做得太过分,他们自然也是要管的,不管,刺史部和朝廷就要收拾他们,管了,卢公拿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奈何,这,才叫真正的依法治国啊。”
说完,众人全都傻了,一时间脑子嗡嗡的,这也就是由秦宜禄亲口说出来,换个人这么聊天,非得被当做精神病给轰出去不可。
真不是为了抬杠,作为尚书令的贾诩很认真地问道:“若按照明公所说,这天下胥吏要扩编十倍不止,还要给他们发俸禄,将胥吏的管理权限层层上抬,仅此一项,各地刺史部和尚书台恐怕至少,也要扩充三倍以上,自然也要发俸禄,明公,若是这么个做法,每年光是发放俸禄,恐怕照比过去也要增加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了,这个钱,从何处来呢?况且既将这些胥吏移出了吏籍,扩大这么多倍,这个人,又从何而来呢?”
秦宜禄点头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所以我的意思啊,先在颍川做个试点,效果若是好呢,明年开始咱们就先在益州推行,如果益州的效果好呢,再慢慢去推行全国,一口吃不出胖子么。”
“先说这钱的问题吧,文和你贵为天下宰执,凡事眼光还是要放得长远一点,不要总盯着节流,更要想着开源啊,就比如说这商税,商税这东西是极其复杂的,就眼下这天下这么几个胥吏,我如何能收得了商税呢?”
“多增加一些胥吏,一方面是为了要收取商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争取做到既让商人们赚更多的钱,又让朝廷收更多的税,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今天就不详细的去说了,总之,胥吏多了,虽然朝廷的开支增加了,但是收入,也会跟着增加,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至于人从何来呢?这个就更简单了,直接从军中来就行,咱们的兵啊,农时务农,闲时操练,可也不能每年农闲都打仗吧?况且当兵又当不了一辈子,总有退伍的时候。”
“因此这不打仗的时候啊,我的意思是组成一个个学习班,专门教授那些士兵们读书,识字,然后根据每个人的兴趣,专长,进行分门别类的培养,比如有些人可以学算学,到时候经过考核,下放下去做负责财税方面的胥吏,身体好,脑子灵的,则培养他们抓贼的本事,条理清晰的,则培养他们学习法律,以此类推。”
“当然,这些都是选修课,选修之外还是要有必修课的,当然就是儒学了么,比如这弘农杨氏的欧阳尚书,比如扶风马氏的春秋三传异同说,比如我自己注解的春秋左氏传,杨公,马公,你们两家那么多的门生故吏,都给召来,下军中去,我要让咱们大汉的将士,将来所有人都能明白忠君爱国,以及为何而战。”
“当然,这些事情肯定还是要由尚书台来拟一个章程出来,进行统一管理的,文和,你以为如何?”
贾诩闻言面露苦笑:“明公,这尚书令之职,小人实在是不敢再当了,要不……要不您将这职位给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