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得失

不出所料,仅仅一天之后,麴义果然便顺遂的拜入了张奂的门下。

张奂本人虽然有些诧异,不明白秦宜禄为何会对这麴义如此的另眼相待,但他与秦宜禄这一对所谓的师生毕竟特殊,点个头的事儿,反正也不用他教,自然也就同意了,顺便还给这麴义取了个表字,叫做忠悌。

也当真是颇有一些深意的字了。

当然,秦宜禄的看重对麴义来说,自然是意外之喜,但其实压力也不小,毕竟,这么多人都是一块来学习的,就你特殊,被秦宜禄另眼相看,那些家世足够的名门子弟也要诧异此人何德何能,能与自己等人同列,而那些与他相似出身于寒门之人,却是只剩下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了。

凭什么他可以拜入张奂的门墙,而我却不行呢?

就因为他问了一个足以让秦宜禄和张师都感到难堪的问题?

这不就是纯粹的不懂事儿么?

这算什么,傻人有傻福么?

人们都天然的嫉妒纯粹因运气好而出人头地的人,古今中外都一样的。

以至于麴义发现自己在当上了这所谓的入室弟子之后,那些真正出身豪族的入室弟子不大看得上他,不太乐意跟他一块玩,那个让他心驰神往的圈子他还是凑不进去。

而原本那个义从的圈子,却是也开始隐隐的排斥他了,以至于他这个所谓的正式弟子在弘农居然颇有些被孤立的意思。

他也是没有办法,却是也只有努力学习,用功读书,寄希望于用成绩来让旁人服气了。

可要命就在于,这麴义的基础实在是有些太差了,凉州豪强么,在诗书教化方面本就是远比不上关东豪强的,这麴义又是小门小户,事实上他就连许多生僻字都认不全,此前却是连五经中最基础的《诗》都只看过一点点,而入室弟子的课业显然是要更重上许多的,除左传之外还要学尚书,这麴义能跟得上才叫见鬼了。

再加上他可能确实也不是学习的料,虽然他明明已经很是用功努力了,但效果却始终不怎么样,换来的只有其他同学的鄙夷和歧视。

这麴义深知机会来之不易,为了追上进度,已经渐渐的有些魔障了,白天跟师兄师弟们一块学习,晚上还要点灯熬油的补基础,学诗书,甚至是学论语,还得拉下脸来遭着旁人的白眼去求教,却是反而还要进一步的遭受羞辱。

这方面却是秦宜禄想帮他都有心无力了,一来他确实也是真忙,二来,其实秦宜禄本人的基础也就那么回事儿。

除了左传有些特殊,他能凭借杜预的未出世的全新版本装一下,其他的,他其实真就是个半吊子,不过是因为平日里没人敢真的考校他,他的知识储备相比古人又大,因此总能忽悠过去罢了,真要是教这麴义尚书什么的,搞不好就露馅了。

自然就只能看着这麴义愈发的努力,却愈发的没什么用,甚至陷入精力不济的恶性循环之中,好几次白天讲课的时候这麴义居然都会忍不住睡着过去。

确是反而还得了个懒惰,甚至不敬师长的名头,让旁人对他愈发的嘲讽和鄙夷,说实在的秦宜禄都有点担心这麴义的心理健康问题,担忧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了。

这一日,麴义做完了早课,强忍着疲惫的身体拿出了左传正准备再在正式上课之前提前预习一下,却见成廉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油乎乎的纸包。

“谦义兄?你怎么来了,你手中这是什么?”

谦义自然便是这成廉的字了,也是拜师张奂后张奂给取的,他们俩也是张奂的一众弟子中唯二被张奂取了表字的,也因此,这成廉几乎可以说是这麴义在学院中唯一的朋友了。

当然,实际上来说却是说明这俩人年岁都偏小,且出身确实都相对差了一些。

毕竟一般越是大豪大姓表字取得就越早,这东西也并不一定要等到成年加冠的,有些小孩牙牙学语时表字其实就已经取好了,只是加冠之前家里人不去叫罢了。

所谓同病相怜,大体便是如此了,成廉和麴义其实差不多,甚至他的基础还不如麴义呢,这麴义家中好歹也是豪强,出去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一句凉州寒门大体上总是没什么毛病的,然而寒门,那好歹还有门不是?如成廉和张杨这种,却是家里连门都没有的。

张杨的年岁稍微大一些,而且为人持重,心知这麴义在学院颇有些不受待见,甚至他本人对这麴义不劳而获的纯靠运气做这入室弟子也是有些不大看得上的,因此甚少与他玩耍。

成廉则是少年心性,只觉得这个麴义人挺有意思,而且好不容易碰上个水平跟自己差不多的同病相怜之人,自然与他就友善了一些。

“你肯定没吃饭吧?我自己做的烧鸡,拿来给你吃点。”

“烧鸡?你哪来的鸡吃?”

“我赢的啊,昨晚上弘农杨氏那一批关中子弟要来砸咱们的场子,皇甫兄牵头与他们约好了场子比赛赛马,我赢了足足三千钱呢,你是没看见,昨晚上我可威风了,赢了钱,自然要请大伙儿吃喝么,你啊,都不参加集体活动,喏,这不是想着分你一点鸡吃,让你也沾沾我的喜气么?要我说啊,昨天你真应该也去的,我知道,你的骑术不在我之下吧?说不定你要是去了,昨天赢钱的就是你了呢。”

麴义闻言,却是忍不住苦笑不已,道:“谦义兄说笑了,我哪还有精力去参加什么赛马?昨夜苦读半宿,却是只恨自己每日至少还要睡足两个时辰的觉,否则白天实在坚持不住,心态不坚呢,当真也是,比不得谦义兄来得潇洒。”

“忠悌兄你学这干嘛呢?大哥早先就都跟我们说过,经学这东西,真用来做事的时候其实没什么用,所谓的学经,更多的还是为了经营人脉,广交朋友,似你这般日夜苦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快把自己的脑子都读傻了,眼睛快读瞎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就不得不说这同为学渣,处事方式的完全不同了,这成廉和麴义几乎完全是两个极端。

麴义是学不会硬学,不吃不喝也要追赶进度,只是效果一直不尽如人意罢了,而成廉呢,其实他也学不进去,甚至因为他比麴义的底子还要更差的缘故,有些课业连听都听不懂。

或者说秦宜禄讲的内容大体上还能勉强听懂,因为秦宜禄主要讲的是左传,而左传毕竟是一部史书,史书么,其实完全可以当故事书听,再加上秦宜禄本人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儒,你让他往深了讲他也不会,完全就是仗着自己的见识天南地北的胡侃,因此这成廉往往还能听得津津有味。

当然,也确实是没人怀疑过秦宜禄的水平不行,大家都以为秦宜禄这叫做深入浅出,乃是学问研究到深处的最高境界,即便是有些家学渊源如傅干、皇甫坚寿之流,也没发现秦宜禄的外强中干。

但是张芝、张旭等人代张奂讲尚书等其他儒家经书时,那真的就完全听不懂,跟听天书一般了,而成廉面对这些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却是干脆连听都不听了。

下了课也不温习功课,反而呼朋唤友,斗鸡走狗,没事儿练练武艺什么的,甚至还谈了个恋爱,与本地一个俏丽寡妇发展了不正当男女关系。

反正这小子来到弘农之后拜师学到了什么本事不知道,但确实是过得很快活。

闻言,麴义苦笑道:“我又如何能跟谦义兄相提并论呢?你是师兄的生死弟兄,又身有平定羌胡,救援冀县的功劳在身,听闻你曾与胡将单挑数场,也是这凉州一地颇有名望之人,虽出身卑微,可谁又敢真的小觑了你呢?”

“对你来说,学经,确实更像是来镀金的,要的就是个过程而不是结果,自然你可以以交友为主,日后也必不会有损于前途。”

“然而对我来说,就算是原本还有着几分学多少算多少的心思,但现在受师父与师兄的抬举,却是无论如何也必须学出一个样子才行了,否则非但我自己要沦为雍凉笑柄,就连师兄,恐怕也有受到连累,被人议论识人不明了。”

成廉闻言忍不住嗤笑道:“什么叫学出个样子来?你就算是学得再用工,再刻苦,难道还比得上那些内郡中自幼在书堆里熏出来的世族不成?”

“大哥他说过一句话,叫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没有个权威的考试,谁的文化高谁的文化低,拼到最后拼得还是谁有面子有家世,你就算是用功读书将五经都通晓了又能如何?该瞧不起你的还是会瞧不起你。”

“咱们啊,都是边鄙武夫,与其在注定不被认可的地方努力,都莫不如扬长避短,学习学习兵法韬略,咱们的老师可是凉州三明,如今还再世的人中的天下第一名将,将来若是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也一定是在战场上的,是用武事,兄弟,切莫要本末倒置啊,张师这里有兵书无数,你可曾看过?恐怕就连自身武艺,这些时日以来也耽误了许多吧?”

麴义闻言沉默不已,却是也只得摇头道:“终究难有两全之法,吾,却是不如谦义兄这般可以从容而择的了,若是连五经都学不明白,将来这边地就算是有武事,秦师兄又如何会重用我这个给他丢脸,不学无术的小师弟呢?即便只是为了向师兄证明自己,这经,吾也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谦义兄好意,吾心领了,这学院之中,就只有谦义兄不以我出身卑鄙,愿与我相交,日后若有机会,义必然拼死相报,然而今日功课尚未预习完全,却是不能留谦义兄在此闲聊了。”

说着,麴义用手拍了拍自己面颊强行打起了精神,拿起了左传就要继续用功读书,对成廉下了逐客令。

哪知成廉却道:“哎~,也是,不过你今日预习这左传也没什么用,我看你精神萎靡,一会儿你吃了这鸡,便睡一觉吧,今天肯定是没课了。”

“没课?这是为何?”

“弘农杨氏来人了,给大哥送了个娃娃当徒弟,据说,就连汝南袁氏也派了人,这一二天也就要到了,大哥要接待他们,自然就没心思给咱们上课了,就算是上课,估摸着也是学尚书吧。”

“啊,这……应该的应该的,真不愧是师兄啊,竟让这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同时拉拢么?那也还是要温的,左传毕竟是咱们的主课,今日不讲,明日也是要讲的。”

“哪还有什么明日?杨氏来人说,这一次朝廷又要公车征辟大哥了,这次不是进京,而是去北地当都尉,杨氏来信说,这一次的征辟可以应,而且他还替大哥把买官钱都已经交了,大哥自己也确实已经动了心思,就这几天,大哥应该就要走马上任了。”

“师……师兄要去做官么?那,那这左传谁来教?”

“可能是张师亲自教授吧?你也知道,张师的精力有限么,现在主要的精力都用来教大哥了,都是他先教了大哥,然后再让大哥来教咱们的,大哥走了之后,张师的精力也能充裕一些。”

“这……这样啊,那,谦义兄可是也要跟着师兄一并上任么。”

“我倒是想,可大哥说他这次不带我和叔稚走。”

麴义闻言,却是在面上忍不住浮现一丝喜色:“谦义兄留在此地继续学习么?”

“这……也不一定,杨氏这次为了拉拢大哥,挺有诚意的,杨公说他现下缺个人手,希望大哥能举荐一英才给他做掾吏,大哥明确的说,要在我和叔稚之间选一个,还不知他会选谁呢。”

“啊……原来是这样,竟,竟然是去做杨公的座下吏么,真是……恭,恭喜。”

说着,那麴义的一张脸却是彻底垮了下来,实在控制不住,已经黑得跟炭似的了。

东汉时,三公、上公,以及大骠车卫四将军都是有资格开府的,也即是不经朝廷的正式任免,自行选拔属官为自己分担政务,算是做了人家的私臣,而这所谓的私臣如果表现好,当主子的又有门生故吏帮衬,也可以举荐给尚书台走正常的升官流程的。

包括董卓在内,许多人都是这样走出来的,董卓当并州刺史之前就是给袁隗当掾吏么,身上是带有袁氏私臣的属性的,一般来说若是不能举孝廉,给三公当私臣来入仕,已经是很不错的出道方式了。

尤其还是杨赐这种真有实权的,一步步走上来的三公,这与什么崔烈张温之流,通过花钱买官混上三公的人完全是云泥之别。

当然,这种规矩只在这种礼乐上位崩坏的太平时节有用,后来在乱世中,各种州牧啊,太守啊,刺史啊什么的都敢开府仪同三司,像刘备以左将军的身份开府这种那都算是客气的,孙策甚至敢以都尉的身份开府,所谓有兵就是草头王么。

成廉如果真的能当杨赐的掾吏,无疑也是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作为朋友,他当然是高兴的……个屁啊!

全班倒数第一要转校了,倒数第二怎么可能会开心啊!

成廉要是真的走了,他在弘农就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当然更关键的是,秦宜禄要走了,他在此处还何以自处?他是能感受得到秦宜禄明里暗里对自己的优待和关照的,没了这位师兄的帮衬,这诺大的书院上上下下,谁还看得起自己?

一时间,却是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却是哪还有心思去温习功课,或是真如这成廉所言,上床睡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