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立三明之庙,将老夫也位列其中,老夫自然也是有所感激的,只是小友将段颎与老夫同列,却是也让老夫心中有所不喜,他亲近宦官,到底是不是有失节义,暂且不说,老夫与他一辈子不和,也终究不是假的。
秦宜禄笑着道:“晚辈只是以为,君子应和而不同,您二位就算是有所分歧,也终究都是为了国事,至少对凉州的百姓而言,您二位都是英雄。”
“老夫想问你的是,在你心中,老夫与段颎,谁的功劳更大一些,谁,又是对的呢?”
“这……”
秦宜禄闻言,却是忍不住有些苦笑了。
实话实说,这次来见张奂之前他也是做了许多准备的,还真想过这张奂会问这个问题。
然而就算是想了再想,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始终找不到一个答案。
事实上如果这个功绩指的只是军功,那肯定毫无疑问是段颎的功劳最大,张奂和皇甫规两人的功劳加起来也大不过段颎。
然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张奂问的肯定不是单纯只是指军功,至少,不是单纯的杀敌之数目。
说白了,这张奂是在问他的志向,或是三观,也就是到底是剿是抚的问题。
段颎素来主张把反叛的羌人统统杀光,鸡犬不留,而张奂则是以抚为主,主张恩威并施,用德行来感化叛乱的羌人,使其归附朝廷,能不杀人,就尽量不去杀人。
当然了,万金油的回答当然应该是剿抚并重,两个人做得都对,但其实这种万金油回答就相当于废话,真到了实操的时候,大体上两头能顾得上一头就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就算是所谓的剿抚并举,也注定总有个主次之分的。
思来想去,秦宜禄唯有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实不相瞒,您二位的事迹如雷贯耳,也都是小人所崇拜的长者,然而永嘉羌乱之时我还只是个孩子,更是生活在并北,毕竟并非是亲历者,自然,也就只剩下道听途说了。”
“如果是以前,或许我会更认同张公您吧,毕竟异族的命也是命,既已经内迁,穿我汉家衣,说我汉家文字,自然就也是汉人了,异族什么的靠杀是永远也杀不完的,留下的只有仇恨。
况且耕作生产方式决定了生活方式,汉人不屑于去争抢沙漠、山林等不好的土地,而偏偏这些土地却也是能住人的,而且相比于关外苦寒之地,甚至可能还算是好地方,人杀光了地还在,汉人既然不要,自然就会有其他的异族去捡,一来二去的新的羌胡也会形成。”
“我是并州人,而且还是云中人,我们云中人,至少我这一辈的人打出生起就一直和匈奴人同居,听说这些匈奴人以前也是咱们汉人的死敌,可在我的记忆中,绝大多数的匈奴还是好的,偶有叛乱,也都是个别部落,他们为我大汉守土卫疆,抵抗鲜卑,也是有功劳的,一句非我族类就否定了人家的功劳,甚至动辄张罗着将他们杀光,那我肯定是理解不了的。”
“然而这些时日我自己也带了兵,身份更高了一点,眼界更开阔了一些,也更多的了解了这凉州的羌胡之后却觉得,段公也未必就是错的,若是汉人和羌胡真的可以和平共处,那当然还是共处的好,可若是一个汉人和一个羌人,两个人只能活一个,那恐怕还是让汉人活着更好一些。”
“我固然是赞同能抚尽抚的,不过赎晚辈直言,是剿是抚,有时候也不是咱们武夫所能决定的,这东西本质上还是要落在国力二字上的。”
“国力?”
“是啊,若是我大汉国力强盛,我自然是赞成以抚为主,以剿为辅,通过贸易、文化等手段一点点的将其同化,同时恩威并施,就像是大汉当年收服匈奴一样。”
“然而若是我大汉国力衰微,那自然还是杀了省事儿,因为凉州羌胡叛乱的原因实在是太复杂了,今日招抚,说不定明日他们还是要叛的,说到底,经济上咱们已经给不了他们什么了,相反,大汉是注定要从内附异族中吸血的。然而军事上,汉军逐年衰微,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幽、并、凉、益、四洲边陲几乎全是靠异族来维持边防,真要说军队数量上来看,异族军队大概占据了大汉所有军队的三分之二,甚至还要更多。”
“我说得再直白一点,大汉现在依然视那些内附异族为奴为婢,然而既没有钱给他们好处,也没有强盛的兵马来震慑他们,那自然就注定了问题不断了,如此,若是有机会凌之以威,或可管个数十年和平,那自然也是好的。”
“所以小友的意思是,你赞成段颎的主张,以杀止乱么?”
秦宜禄苦笑道:“以杀止乱,谈何容易呢?既然国力都已经衰微了,这敌人哪还是那么容易杀的呢?就说前些日子闹起来的河湟义从胡吧,说实话,我其实是真挺想杀光他们为死在他们手里的汉阳百姓报仇的,可奈何我打不过啊,能打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将他们撵回金城已经是走了狗屎运了,真把他们逼急了,凉州哪有一支能与他们争锋的军队?再说真杀光了他们,鲜卑人再打进来谁去守土卫疆呢?”
“所以我才说,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啊,是杀是抚,都不过是手段而已,晚辈以为,一个国家,最怕的就是弱而不自知,既然国力上已经衰退了,还是得认啊,能赢就已经不容易了,又何必拘泥于手段呢?不管是杀是抚,只要能保凉州平安,关中平安,天下平安,就都是至少有功无过吧?”
“咱们大汉的国力是越来越弱的,这是事实,只是这天下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认罢了,说真的,能保住天下太平就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有资格顾得上怎么赢呢?反之,若是我大汉的国力蒸蒸日上,那对待异族到底是杀是抚,自然也就是看咱的心情了,想杀就杀想抚就抚,又哪来的什么对错呢?”
张奂闻言皱眉道:“我大汉的国力越来越弱?你这后生,可当真是什么都敢说啊,难道你以为,一汉当五胡,只是一句妄言么?”
“应该也算不上妄言吧,至多不过是夸张了一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所谓国力,说到底还是朝廷能直接支配的力量,然而本朝以来豪族世族化,世族豪族化,自耕农越来越少,流民越来越多,皇权越来越衰弱,地方州郡越来越独立,甚至太原还出现了豪族联合起来把朝廷任命的太守撵出去这样的千古奇闻,朝廷,呵呵,今上的命令出了洛阳,究竟还走得了多远,恐怕都是不太好说的一件事了,又何来国力而言呢?”
“商君曰:‘以强去强者弱;以弱去强者强。我大汉现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世家豪族愈来愈强,而朝廷,愈来愈弱啊。’如此发展下去,国弱而民富,民富而分其国,岂不是必然的么?”
张奂闻言,却是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居然还看商君书?”
“粗浅的看过一点而已,当然,商君书的治民之法,终究还是太极端了一些,不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能掌天下权柄,其中的许多思想,或许我还是要用上一用的,说到底,豪强世族若是再不加以抑制,汉亡而胡兴,恐怕就是必然,是天命了。”
“小友以为,党人也是祸国之苗么?”
秦宜禄笑了笑,四下瞅了一眼,笑着道:“此处只有张公与晚辈二人,出得我口,入得您耳,出了这个门,我却是不会认的了,晚辈以为,党人宦官,皆是祸国硕鼠!”
“我大汉若想恢复国力昌盛,就必须将国都迁回长安,以六郡良家子重建羽林、虎贲,行西汉之旧法,迁关东豪强世族以徙陵,甚至部分恢复盐铁专营之法,以关西武人来压制关东豪族,打破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给天下寒门子弟以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此,国力才能昌隆,天下,才会真的太平。”
“张公考校,不过是在问晚辈之志向,却不知张公以为晚辈的这个志向,如何?可愿助小人一臂之力否?”
说着,秦宜禄站起神来,躬身郑重一礼。
而此时,张奂的胡子都被他自己给揪得掉了几根,不敢置信地道:“你……你这人还真是……原来如此,这才是你的志向么?天下人都小瞧你了啊,这天下出了你这样的人,却是也真不知,是福是祸。”
秦宜禄闻言则是淡定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张公,天下纷扰,以您的威望名声却想让后人独善其身,岂不是痴人说梦?您也是边郡武夫的出身,年纪大了,便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了么?咱们凉州武夫若是甘心去人当狗,无论是选了党人还是宦官,终究只能是兔死狗烹,还请张公助我。”
“哎~”
张奂闻言不答,却是低下头,又重新翻看起了秦宜禄递上来自己编写的这本《春秋左氏传》来,秦宜禄也不急,就在下边等着他看,一直到天色彻底的黑了,张奂的老眼昏花已经看不见东西了,这才将书本合上,道:
“后生可畏啊。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你的人我也都留下了,若是不嫌弃,做一个我的关门弟子吧,放心,你做不了多长时间,老头子我啊,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却是要麻烦你在我死之后,照料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办理我的身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