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楶郁郁不平地骑马于汴京的街头。
其实他回京也扪心自问,他如今已是签书枢密院事,说是已是半步跨入了执政的行列。
官场上除了章越,曾孝宽没有第三人升得比他快。
但他就是耿耿于怀,他觉得自己日后平定了凉州,兰州,虽比不上卫青,霍去病,但也能与曹彬,狄青相提并论了。
眼下他不过郭逵,曹玮仿佛罢了。
想到这里,章楶拨马直往章惇府上去了。
章惇如今官拜翰林学士,但仍住在老宅之中。章楶知道章惇事杨氏极孝,对于章俞及弟弟章恺也颇为呵护。
章楶坐下后,章俞当即满脸笑容地迎之。
章楶之父章访是庆历二年进士,与韩绛,王安石是同年。
章楶祖父章频是景德二年进士,并与丁谓交好,后仕途受牵连。
章楶的曾祖父章文谷是开宝二年的状元,章文谷又称章谷就是章越老师章友直的老师。当年章友直对章越说章文谷因南唐遗臣,终身不仕宋朝其实有误。
章文谷确实一开始不出,但宋太祖屡召最后不得不仕之,最后出仕不到一年即称病返回家中,太祖皇帝还授之工部侍郎。
章楶的高祖父章文彻,也是章俞的曾祖父,章惇,章越的高祖父。
只是章俞,章楶这一支迁至了苏州。
章楶在苏州的故宅称作桃花坞,历史上被唐伯虎买下改名为桃花庵。而章惇也在苏州买宅,宅第是苏舜钦所建的沧浪亭,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此宅被韩世忠所夺,改称作韩园。
如今章惇拜翰林学士,章楶拜签书枢密院事,二人家中都在苏州大修园林。
章楶的桃花坞在城北,被当地人称作北章,章惇的沧浪亭在城南,称作南章。
清朝人有首诗,南章拓沧浪,北章辟桃坞。沧浪清到今,桃花不如古。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苏轼。
苏轼与章楶,章惇关系俱佳,章楶家里修桃花坞时,请苏轼给他家思堂写了一篇文,称为思堂记。
熙宁八年时,章惇写了首诗给苏轼。
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
……
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苏轼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定居阳羡,所以在这里买了宅子,而章惇也买下苏州沧浪亭,所以章惇在诗中说你买了新居,我则也刚买了旧屋。旧屋便是沧浪亭。
当初二人约定致仕之后,大家一起住在江南,一起吟诗吃酒钓鱼,过神仙日子。
当时二人都是政坛失意,章惇因吕惠卿牵连迁知湖州,所以心生去意。
苏轼是一直不受待见。
其实是章俞出钱买下的沧浪亭,当初苏舜钦买下沧浪亭也不过用了四万贯,但章俞买下后大兴土木,仅是修建假山亭子买黄土就花了三万贯钱。
苏舜钦建水,章俞建山。
当然章俞花钱如流水,章楶对这叔父早就知道的。
这时代的官员就干两件事,一个是修大宅子,还有一个就是买田。
章俞对其他都是极度吝啬,但对这两样出手都非常大方,除了修个沧浪亭花了三万贯外,还在各相田买田。
章俞就是这个口吻,你如今官也大了,俸禄也丰厚了,也当是求田问舍,为子孙多多积蓄了。
章楶闻言笑了笑,章俞则一副传授你经验的口吻道:“如今江淮闹贼寇,外人举刀一吓,百姓们不知所措,都是急着卖田,田土都贱得很。”
章楶道:“田土贱也是有钱荒之故。”
章俞笑着道:“这是当然,钱荒不过是百姓手里没钱,而咱们不缺钱,加上免役钱,青苗钱一催,不得不卖地换钱。钱越来越缺,地便越来越贱。”
“章三自以为是,想要雇役力役并行,殊不知是推行不下去的。我也劝着你趁着这时候多从民间买些田土来。”
章楶当然知道他这叔父对章越很不待见。
不过章楶也从章俞口中知道章越用心良苦。民间钱荒,你这时候搞以工代赈还来不及,将钱散到民间底层百姓的手中,还让底层百姓纳免役钱,把钱收到朝廷中来。
正在这时候章惇回来了。
章楶与章惇感情深厚,当即二人一起到后堂说话。章俞看着二人一个劲地笑,自言自语道:“好好好!看来质夫还是与惇哥儿最亲厚。”
后堂中,章楶当即将心底话都与章惇吐出,自己如何如何费尽心血,但最后眼见马上就要收得全功,却给章越一纸文书调回京师替章直做了嫁衣。
章惇听了反而直笑。
章楶道:“我将心里话与你说,七哥你怎么取笑我?”
章惇直接道:“我笑你利欲熏心,给眼前的功劳蒙了眼睛,全无平日的判断。”
章楶不由愠怒道:“你说我的错的?难道不是章三他利用了我,为他侄儿铺路吗?”
章惇笑道:“你若是真攻下凉州,兰州,那么只有一件事,你苏州老家宅里的狗啊,都要长角了,还要发光了。”
章楶闻言色变道:“狄武襄可是武将,我焉有那心思。”
章惇说的是当年御史中伤狄青之词,说狄青家里的狗到了晚上会发光,而且还长出了角,暗指狄青有不轨之志。
章惇道:“有何不同?当年仁宗皇帝无后,龙体又不好,狄青身在汴京,又是以武将拜枢密使,这简直如同当年周世宗和太祖皇帝故事啊!”
“你们言官不弹劾狄青,难道还要再来一次黄袍加身之事吗?”
章楶闻言面色如土,没错,狄青当年的情况,与太祖赵匡胤和周世宗柴荣病逝前的局面一模一样。
一个是重病的皇帝,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
所以当时文官如欧阳修他们危机感十足,一定要将狄青赶出京去。
官家对文彦博说,你们不要这么搞狄青,这个人是忠臣啊!
文彦博直接顶了一句,当初周世宗在的时候,太祖皇帝也是忠臣啊。
言下之意,万一你死了,谁知道狄青是不是忠臣呢?
拒绝了黄袍加身,回朝后照样难逃一死或者当场被人砍了换其他人做天子。
宋仁宗被文彦博这句话呛得无话可说。
章惇压低声音道:“当今天下官家的身子也不太好,皇子也不过三岁,鉴于当年陈桥之故,故而绝不会留一个狄武襄的人物在朝廷中。”
“否则如今留在熙河的便是他章越。这倾世大功,又怎么轮得到你呢?”
章楶被章惇几句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是啊,章越当年若继续在熙河路打下去,哪里轮得到他章楶接手。
章越打下熙河路六州半,也不过官拜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自己打下廓州,湟州便拜了签书枢密院事,枢密直学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章楶没感谢章越将这大功让给你,你反而如此说他,良心过意得去吗?
章惇见对方这个表情,还补了一句:“你也知道我与章三生厌以来,绝不会替他说半个字的好话,但你既登门问我,我就将肺腑之言与你说知。”
章楶起身道:“七哥你说得不错,皇子年幼,故朝廷不能再出一个狄武襄,章相公他调我回京是救了我。”
章惇腹诽,方才是章三,如今又章相公了。
章楶道:“我这便登门向他赔罪!”
说完章楶转身就走,章惇欲叫住他也是来不及。
章惇摇头道:“还是这般性子,真不知如何带得兵。看来还是三哥儿给他底子留得太厚,换了谁去都能建功。”
章楶当夜驱马直接赶往章越府上。
此时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但章楶却只与一名随从驻马在章府门前。
到了快天明时,章府才有一个门子出来扫地,见章楶一人天不亮就站在门前等候,立即将对方请进府中。
章楶不让对方通禀,而是在客房里等候。
而章越睡醒后,下人前来禀告。
知道章楶等候了一夜后,章越微微笑了笑。
一个有能力,同时又非常自负的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常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归于自己的努力,而忽略了旁人的协助。
为何后世企业要员工们整天唱《感恩的心》来洗脑,就是让他们不要忘了平台的力量。
也好,这说明自己用的都是有能力的人,那些天天感恩的人,忠心是有了,但不会办事也是没用。
用人不能求全,要骂也要教,不要想一开始就有个忠诚度百分百的小弟。
这个是游戏,不是现实。
人心是不能用忠诚度来量化的,越是聪明人想法就越多,都是不肯轻易服人的主,所以必须说服教育,也不可犯了错误,就一棍子将人给打死了。
人与人的关系和信任都是长久相处积累出来的,别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章越当即到了客房见了章楶。
章楶见了章越便长拜不起。
章越扶起章楶道:“质夫,子路受牛的事,你晓得吧!”
章楶道:“回禀相公,我晓得。”
章越道:“是啊,子贡助人不要金银的回报,此举被孔子否之,子路助人接受了一头牛,为孔子赞之,便是这个道理。”
“我并非一定要人回报我的恩德,但若是心底要利人,不通过利己的办法,又如何能够真正长久地利人呢?”
“你要通过我的术而明白我的道,并非只看着我的手指,而没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啊!”
章楶闻言不由大惭道:“相公,是某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