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年,八月的江宁。
这日早晨王安石正与女婿蔡卞,正看着玄武湖旁的景色。
此时正值天旱水枯,湖中荷田大多枯败,周边也多是黄泥烂地。
王雱在汴京时病得甚重,回到了江宁后,虽得名医调养但也没支撑月余便病逝了。
之前被提拔为监察御史的女婿蔡卞,一直跟在王安石身旁。面对朝廷的邀请,蔡卞却上疏推辞,请求留在岳父身边陪伴。
王雱病逝之后,而次子王旁也得了癔症一直虐待其妻萧氏。王安石见了此状,便拿主意让儿媳妇萧氏改嫁给他人。
汴京人闻此称‘王太祝生前嫁妇,侯工部死后休妻’。
前一句说得是王安石替次子王旁休妻,让儿媳另嫁之事。
后一句侯工部说得是王安石学生侯叔献。
章越宣抚河北前,在御前听得那个‘侯叔献死后在地府治水’的段子,讲得就是此人。
此人为治理汴河兢兢业业,可谓是新党的一员干将,可惜积劳成疾病逝了。侯叔献死后其娶得后妻魏氏没有妇德,不仅虐待其前妻所生之子,还公然与人淫乱。
王安石知道此事后非常愤慨,他当即做主替死去的学生休了魏氏,并将他前妻所生的子女悉心照顾。
这便是王安石办得两件事。
不少人对王安石有所改观,认为他虽执拗,倒也很是通情达理。
不过如今提及也没用了,王安石已是二度罢相在家。
王安石如今身在江宁一直闭门不出,对于天子让他判江宁府,但他仍是推辞了。虽也有旧友上门拜访,王安石沉默不语,丝毫不提朝政之事。
唯有蔡卞便时时陪着他的身边,时与王安石讲他所知道的最新朝堂局势。
“半个月前,沈存中言改役法,蔡持正当殿弹劾其朝三暮四,附宰执之意,众所周知他言下之意是指韩子华,章度之二人之意……”
王安石听到这里缓缓点头,沈括为人他也是清楚,至于韩绛,章越要改募役法为免役法也不是一日两日。
王安石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
蔡卞猜到王安石对韩绛,章越着急着改役法非常不满意。
“有人说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邓绾得知此事后,派人送急信来。
不过蔡卞隐去了邓绾的名字,继续道:“不过后来沈存中当殿申辩,此事他禀告过韩子华,却没有禀告过章度之。韩子华当殿并请改役法。”
“退朝后,似章度之又与官家商量了一番,官家改让蔡确判司农寺与中书商量更新法之事。”
蔡卞讲清了来龙去脉后,王安石道:“如今我已谢政再不复言朝政一句,他韩子华,章度之要如何为之,是他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君子慎独,就是人前人后一个样。
王安石说了罢相后对朝政之事不评价就是不评价,哪怕是自己这亲如儿子的女婿也不吐露半句。
王安石继续看着因枯水而显得无精打采的玄武湖。蔡卞随着王安石目光看向玄武湖,这玄武湖本是东南胜景,可如今因天旱淤塞,不仅景色大不如前,面积也少许多。
蔡卞道:“这玄武湖,六朝时便是皇家游玩之所,刘宋时有人看到湖上两出‘黑龙’方名之,没料到成了这个样子。”
王安石对蔡卞道:“元度,这玄武湖淤塞已久,若是挖出淤泥,疏通此湖不知要费多少民力物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填平了此玄武湖,我看最少可开的百余倾田亩,如此便利民生一举两得。”
蔡卞吃了惊,这玄武湖景色极好,以致南唐大臣冯谧贪恋湖中“名目胜境,掩映如画”,而向皇帝提出将湖赠给他为私园的请求。
如此废湖为田,岂不是令天下少了一处景胜。
但蔡卞转念一想道:“老泰山所言极是,这玄武湖只是好看而已,以供那些达官贵人赏玩之欲罢了,若泄湖为田,可以打多少粮食,可以活多少百姓。”
王安石点点头道:“是啊,破兼并而利百姓,是吾学之根本。”
“何况在我看来,这田畦绿绕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烟云渺渺水茫茫。更要紧的是给百姓一个生计。”
“正是。好看不如好吃。”
王安石笑道:“我若上疏官家办此事,传出去不知有多少文人骚客要骂我,为了区区百倾田地毁了如此名胜之处。”
翁婿二人绕着玄武湖散了会步,王安石对蔡卞道:“听说朝廷又改你为侍讲。”
蔡卞吃惊道:“老泰山都知道了。”
王安石道:“我这些日子虽足不出户,但也不是双耳不闻窗外事。”
“章度之两度来信,问我你何时启程进京?”
蔡卞闻言诧异。
王安石道:“即是侍讲之职,能时时见到官家,也可说得上话。”
“你进京去吧,我在江宁使得。”
蔡卞再三恳求留下。
换了旁人见是侍讲之职,早就急着去了。蔡卞是熙宁三年的进士,从选人一口气提拔至监察御史,如今还兼侍讲。
不过蔡卞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一直惦记着王安石。
见此王安石批评道:“未可而进,如此官家必会怀疑你的居心;可进而不进,事缓则过犹不及,天子会对你怨恨。”
蔡卞恍然,当即答允了。
蔡卞问道:“老泰山有什么话要小婿带给官家的?”
王安石略一沉思道:“不是带给官家,而是说给你听的。”
“当今朝野之士言我王安石尽事末学,而不知道之所以然,然我的体用之道尽载于三经新义之中了。”
“你添为侍讲将《三经新义》讲给陛下便是。此经每一句每一字都经我点校,毕生心血都在此中了。”
“是。小婿一定照办!”
王安石说完看向眼前玄武湖伸手:“你说要治此湖,到底当移山填海?还是当疏导引流?此中功过,都留待后人评说了。”
蔡卞道:“老泰山,无论是何等,全然都是一心为了百姓,不是吗?”
湖风吹过王安石白的头发,他缓缓地点头道了句:“是啊。”
……
蔡卞怀揣着十余卷《三经新义》连夜启程坐船进京。
坐船途中,他时而想起那在玄武湖旁枯坐的老泰山,心底难过不已,同时也怀着一朝而得大用的高兴,及对仕途上的憧憬。
之前授监察御史已是令他喜出望外,如今还兼侍讲,而是天降恩典。
入京后,蔡卞直接得到了官家接见。
官家见到蔡卞后很高兴,再三问了王安石身体近况,以及是否有出任镇南节度使之意。
蔡卞说王安石不愿为节度使,只愿为一宫观使。官家闻言十分惋惜,还是要王安石接受职务,然后又对蔡卞勉励一番,让他好好尽力。
蔡卞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只想一心如何如何报答君恩。
蔡卞离开宫后,即去见了章府上。
蔡卞抵至章府上,章越刚沐浴而毕,几乎是捉着头发来见蔡卞。
蔡卞见章越如此接待自也是高兴,同时心底不自觉地将他对方与岳父相比。
章越不过三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众人都知道他精力充沛,蔡卞在熙河时见他主持战局三日三夜不眠。
身在中枢处理公务,能日断百余卷宗。
记忆过人,任何文字看过后都能记得,堪称过目不忘。
所谓乌发宰相是矣,这个年纪身居高官,虽说都是办事干练,但却不谨慎,缺乏圆滑老练。
比如苏易简也是三十多岁拜相公,但却好酒贪杯误事,最后因此被革去参政之位。
但章越却很【谨慎】,平日也喝酒,却很少听说他喝醉过,而且衣食都很简朴,办事忍苦耐劳,待下以宽,官家曾赞他谨细如‘陶侃’。
如今他正与蔡确论战‘役法’之事。
二人坐下聊天,章越问道:“仆射谢政之后,身体如何?”
蔡卞道:“劳相公挂念,仆射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修养,不问世事。章相公来书也不及答之。”
章越道:“无妨,仆射在江宁好生细养便是。仆射可有什么新的诗句?我也好拜读一二。”
蔡卞想了想便道了一首道:“洗雨吹风一月春,山红漫漫绿纷纷。
褰裳远野谁从我,散策空陂忽见君。
青眼坐倾新岁酒,白头追诵少年文。
因嗟涉世终无补,久使高材雍上闻。”
章越听了又问了王安石数首诗,所谓听诗辨志,王安石看来真有归隐钟山,不问世事之意,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虽说熟悉历史的章越得知王安石这一次罢相应该不会出山,但世事难料,或有什么改变也不一定,还是亲自向蔡卞确认的好。
否则王安石
蔡卞见章越确认王安石在江宁养病不问世事的神情。
蔡卞心底不由生出自豪之意,家岳虽已是归隐山林,令章越这般当朝宰相如此忌惮。
蔡卞便问:“下官出入宫掖,以侍讲之职参与经筵,不知下官当讲什么题目?还望相公钧示!”
章越笑道:“元度有什么题目?”
蔡卞道“汉以后,六朝及唐皆好文辞,不尚经术。本朝唯有三经新义援法入儒,新故相除乃自古有之,此书有锻造三代之意,下官愿在御前面前细讲!”
蔡卞说完看着章越的神情。
章越闻言毫不犹豫地道:“三经新义是仆射一番心血,我当初曾说过要继承新法,当然要让元度在御前继续说三经新义。”
蔡卞有些惊讶,差点当场问章越,此话当真?
“但《字说》就不必讲了!”
章越肃然补充了一句。
蔡卞一愣随即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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