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说的这李定是什么人?
官家不由问道。
章越心底道了句,此人是王安石的学生。
但见吕惠卿道:“李定原任秀州判官,如今已代还回京,正在殿外。”
官家一听立即道:“速请他上殿来,朕要亲自询问。”
片刻后李定上殿。
官家当即问李定:“青苗法在江南推行得如何?”
李定正色道:“极便,臣没有听说百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反而是处处皆称陛下的盛德。”
官家一听极是高兴。
“那你为何不奏朕?”
李定道:“有人不肯臣说。”
官家一听问道:“何人不许?”
李定道:“臣从江南至京师曾拜谒了谏官李常。
李常便问臣青苗法在南方推行得如何?
臣言,极便,百姓没有不欢喜的。
李常听了便与臣道,如今朝堂上诸公青苗法争论不下,你到了庙堂上千万不许这么说。
故而臣不敢多言。”
李定说完,吕公着顿时脸色极差。
这李常是皇佑元年的进士,而且是他的学生啊。
吕公着方才还与司马光在官家面前攻讦说青苗法的不利,结果李定倒好,直接来了这一出。
官家听了李定说完,脸色也非常的难看。他不由撇了吕公着一眼。
章越听了也觉得吕惠卿这一手实在太阴了。
怎么说?
李定与李常肯定是有私交的,故而李定到了京师后会去拜会李常。
而且李常与李定说这句话时,是私下里讲的,甚至可能是以朋友的身份对他进行劝告。你居然这话告诉给了天子,还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
李定此举等于是出卖了李常,不仅害了李常,还将吕公着一起置之死地。
至于官家肯定是大恨了,这可是蒙蔽圣听啊,说什么天下百姓都深恨青苗法,你把朕当作三岁小孩来骗吗?
官家没有发作,脸上反而是澹澹地笑着道:“是么?这李常身为谏官,不应该上疏直谏么?还居然不让官员们说话。”
一个李定顿时将方才司马光,吕公着对于青苗法攻讦化为乌有。
章越看向吕惠卿心道,这一手玩得够阴的。
章越转念一想,不对,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吕惠卿如何也不可能使动李定上殿背刺李常,能够使得动李定的,只有他的老师王安石。
好啊,jeff,你学坏了。
李定退下后,司马光,吕公着二人就陷入了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这时候殿上身为御史的张戬出班道:“启禀陛下,臣弹劾吕惠卿为奸邪,此人不可伴君左右,还请陛下将他逐出京去!”
吕惠卿不由脸上一抽搐。
张戬是谁?
他是张载的弟弟。章越常听张载谈及这个弟弟,说他这个弟弟性子就是刚,这点是他远远不如。
章越看到这一幕,张戬在这风头不利的局面上,居然直斥吕惠卿,不由想到其兄长对他的评价的。
官家也一脸的大问号问道:“卿说吕惠卿奸邪,如何个奸邪,你与朕说说。”
张戬就说:“吕惠卿奸邪,是因他要排挤吕公着,司马光出朝堂!”
吕惠卿是王安石金牌打手,张戬这话倒是一点不错。
官家听了张戬这话不好说,于是问王安石道:“张戬所言吕惠卿奸邪是否如此?”
王安石道:“岂止是张戬如此所言,不少大臣也是言吕惠卿这般,但臣以为陛下对群臣应有所包容,而为臣子的也应该有所包荒,故而到底如何,还请陛下自辨。”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
张戬听了王安石又要巧言蒙蔽圣听不由大怒,于是指着王安石道:“当初我数度至相府与公理论,言朝堂上奸邪太多,不可引官家左右。但公呢?却拿起扇子遮在脸上笑我。”
“某是天生狂直之人,公笑笑倒也无妨,但可知天下又有多少人笑公迂直,但公却以为良好。你为宰相后,为犯众怒之事多少,公怕是不知道吧!”
听了张戬的指责,王安石不由作色,于是道:“某是直是迂陛下自会知之,与汝多道无益。”
张戬最后气呼呼地退下了。
章越看向王安石也是由衷佩服,多少人反对他的变法,但他也真是刚,从来都动摇。
换了不少人与王安石易位而处,怕是被张戬这般骂了几句,就要打退堂鼓了吧。
何必那么执拗?为何非要与天下人找不痛快呢?
经过张戬这番出头批评王安石,司马光也是出班。
但见他缓缓地道:“臣闻为政有体,治事有要。何谓有体?祖宗有法度,内外相制,上下相维。古之王者,设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纲纪其内……”
“何谓有要?以一人之智力,兼天下之众务,欲物物而知之,日亦不给矣。是故尊者治众,卑者治寡。治众者事不得不约,治寡者事不得不详,然则王者所择之人不为多,所察之事不为烦。”
“今陛下好使大臣夺小臣之事,小臣侵大臣之职。是以大臣解体,不肯竭忠,小臣诿上,不肯尽力。这是臣不能明白的地方。三司条例司别置一局,三司反而不得听闻……陛下好于禁中出手诏指挥外事,非公卿所荐举,臣怕从此朝廷非体。”
官家听了司马光的批评,沉默片刻然后道:“朕知晓了。”
顿了顿官家向司马光问道:“那青苗法到底可行不可行?”
司马光道:“陛下,地方所遣官吏施行青苗法的,多是年少位卑,依势作威,骚扰百姓。州县本无借贷之事,一旦权柄下移,其祸害不可为不大。”
章越听这句权柄下移真可谓一针见血。
这是青苗法的大忌。为什么官吏不可以直接放贷,这就是权力下移。
官吏有了向民间放贷抑配的权力,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朝廷一般要收权于上,比如说死刑之事,一定要中枢复核才行,绝对不可以交给地方州县。因为一旦权柄下移,一定会有权力的滥用。
一旦州县官吏有了放贷的权力,那么他们一定会滥用这个权力。
司马光道:“这提举官以多散为功,故不问民之贫富,各随户等抑配……”
司马光一字一句地言道。
吕公着又是出言反对青苗法,官家不由一个头有两个大。
青苗法争议告一段落,片刻后三司条例详检文字官李承之上殿。
李承之与官家言的是免役法。
免役法之事,从当初的章越献策,至韩绛提议,到如今三司条例司详议,汇总州县官员意见后。
由吕惠卿授意李承之上殿禀告,关于此法韩绛,吴充,章越都献策良多。
但李承之却对他们只字不提,全然将功劳归于王安石,吕惠卿身上。
此法当初韩绛,章越谋划最多,因而提出时司马光,吕公着却都没有反对,甚至苏轼对此法也是有欣赏的地方,此法推行不似青苗法困难重重。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安石对此免役法也是最自信。
元佑时王安石曾听到自己新法被一一废除都没有吭声,一直到免役法被废除了不由痛心地道,连此法也被罢免了吗?
如今此法熟议已成,吕惠卿脸上露出喜不自胜之色。
官家退至偏殿歇息,见章越侍从在旁,于是问道:“章卿,觉得方才殿上所议青苗法如何?”
章越明白,司马光,苏轼不如王安石的地方,就是他们说得很多地方都对,也十分在情在理,但是却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政治主张。
比如说王安石的政治方桉,很多看起来都是有缺陷的,但合起来却是通的。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臣以为变法之事便是如此。庙堂上千言万语,找茬的容易做事的难。”
“似乎司马光,吕公着方才批评青苗法皆是中肯,但王安石,吕惠卿操办其实事,却是不容易。朝廷要在西北用兵,不想个开源的法子来如何能用?”
“这青苗法确实弊处多多,但是却可以用,这便是最要紧的。”
官家松了口气道:“朕要听的就是你这句话。”
官家当即亲自端着茶汤递给了章越,章越称是接过。
官家又问道:“章卿是不是觉得朕太独信专任王安石了?”
章越心知这是苏轼搞的事情,连忙道:“陛下用人自有圣断,臣不敢胡乱猜测。”
官家笑着拍了拍章越肩膀道:“你与苏轼不是好朋友么?他在国子监监试的考题,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就是借着这考题告诉朕,朕如今太独断专任王安石了。”
顿了顿官家道:“苏轼有才华的,朕岂能不知,但祖宗是有异论相搅之制,朕也是顾全方方面面,朕是不会让一方独大。但这李定今日突然上殿攻讦李常,其中怕是早有安排,朕记得李常是吕公着举荐的,还是他的弟子吧。”
“此事其中有蹊跷,但朕不会细问,朕反而要重用李定,以压下朝堂上反对青苗法的声音。你回去与阿溪的岳父说一说,朕知道他的忠心,不过这一次却不得不委屈他了。”
章越起身由衷地道:“陛下圣明。”
章越心想官家对于皇帝这职业理解的越来越透彻了。
官家又道:“这免役法是章卿你先建议的吧,这吕惠卿夺此功劳据为己有,卿不仅不恨他,反而替他说话,真可谓是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