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延缓一刻钟的消息,众考生们高兴有之,惋惜有之。
不过这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龙门开启,考生们依序进场。
章越不由向远处张望。
幸亏郭林最后踩在点上仓促而至,但见他一身雨雪与泥泞倒是狼狈不堪。
郭林正要与章越解释,章越道:“不多说了,咱们进考场再说。”
郭林当即点了点头,最后道了句:“累师弟担心了。”
终于一行人是踩着点进了贡院,却说贡院门前,监门官看了一眼数人,然后书铺的人上来验明正身。
解试,省试规定为了防止考生请枪手或冒籍,故而必须三人一结保。
章越,黄履与孙过之前结保的,孙过解试落榜后,章越黄履即邀了郭林。
当即三人一并在正门前,由书铺的人确认了身份后,再拿号票交给监门官检验算是过了第一关,让他们进了龙门。
至于第二关是进了龙门后,这里官兵要进行搜检。
搜检一般是针对郭林这样明经诸科考生的,对于进士科本不必如此。
但真宗朝时有朝臣奏报说,这几年进士多务浇浮,不敦实学,于是抄略古今赋,怀挟入试。
最后导致进士科也要搜检,朝廷规定除了官修的韵略之外,不得怀挟书策。令监门官与巡铺官潜加觉察,若是发现考生夹带,立即扶出。
潜加察觉说得很好,不亏官方用词。
章越明,这夹带对于进士科实在是帮助有限。
不过还是有不少思不够敏捷的考生借助诗袋之类的工具来作诗作赋,他们平日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故而夹带入考场。
章越之前从陈襄学诗赋时,也是借助诗袋,不过近来作得熟练了,已是改了这毛病。
他打开考箱除了一本韵书外,别无其它,官吏不仔细搜查就放他与黄履进考场了。
至于郭林除了翻开考箱检查,还需搜身,这是严加搜查。
章越与黄履与郭林别过去看考场坐图,辨明方向后进入贡院。
却说明清科举礼部试贡院都是专门给个地方,但北宋初期科举并不成熟,故而贡院的地方也是变来变去。
最早贡院借寄尚书省礼部南院,如兴国坊梁太祖朱温旧第,蜀王孟昶旧第,都曾作为尚书省礼部试贡院,之后改为寄在寺院如武成王庙及开宝寺等处,比较悲催是开宝寺一贯是作为开封府试或国子监试贡院,第一次成为礼部试贡院是在熙宁年间,结果唯一次省试即走水了。
最后到了宋徽宗时将贡院寄在太学里。
如今考试的贡院是由武成王庙改来的,一直有官员说这有些不太合体统,不过就这么一直将就着。
但不得不说这考试环境与开宝寺考场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章越黄履抵至考场时,与主司官员王珪,范镇,王畴三人对拜。
这三位大佬章越一个也不认得,唯独范镇当初送范祖禹至太学时与他有一面之缘。
而居中的老者自是王珪。
唐初有一宰相也叫王珪,对方是王僧辩之孙,出自乌丸王氏,是太原王氏的一支。
这位王珪出身也不差,出自于华阳王氏,曾祖在蜀王孟昶时即出仕,后来一并降宋。
然后家族就忠心投靠大宋,出仕为官出了不少名臣进士。
王珪也是牛人,当初路过扬州时与陈升之,王安石,韩琦留下四相簪花的佳话。
他与王安石是同年,但仕途却更顺畅,如今已是翰林学士,朝廷大典策多出于他之手。
章越与几位考官对揖后,即来到自己的考场一条长长廊庑,不少先至的考生已是分坐庑廊之中,每名考生之间皆支起白色帷幕,以防左右交头接耳,互通消息。
天寒地冻却在户外考试了,这滋味可想而知,章越来到廊庑自己的座位,但见帷幕之后摆着一张案几,下面铺着一张毡席,迎面正对着院落中,零星雪花在飞。
院中正烧着茶汤饮子,官吏们一碗一碗地端上呈给考生们,中央的大堂又被称为都堂,也称为紫殿,如今正在焚香。
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科举时作了首诗。
紫殿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说得就是此景。
章越坐下后从考箱里拿出皮垫在毡垫上又铺了一层。
这毡垫不过是薄薄一层单席,如何能御寒,故而必须加一层皮垫。
唐人宋人在科场上发牢骚之词单席如何礼士说得就是这个。对联里寒毡对得都是暖席,反正去别人家做客,给客人坐单席是挺失礼的。
一般都要在席子上再铺一层,如同明清时炕上坐。
考生们将考不好常常抱怨至单席,天冷等等考场环境差,还有褒衣博带满尘埃之词等等。
章越铺下皮垫,不久官吏奉上一碗热茶汤来。章越道了句多谢,从考箱里抓了把钱塞到人手里,那名官吏收下后笑道:“还有胡椒汤,紫苏汤,郎君想喝哪等?”
章越道:“紫苏汤吧。”
天色甚寒,章越举碗,满满一碗干姜茶汤入肚,倒是消减了不少身上的寒意。
过了片刻,考吏下发之前考生上缴的印卷,之后就是出示考题。
这是四场省试中的头场诗赋。
诗赋排在头场,因为他四场中的重中之重。
诗赋中最重又是赋。
但赋的考法也是一直在变化中。
在唐朝至宋朝嘉祐年以前,赋的格式是被限制。如官韵限八字,赋有八段如何写,如何转韵,如何牵扯都是有规矩。
更严苛些的考官还要四平四仄,如出现五平三仄这等是降一等的。
谈及诗赋范当属木鸡赋,以至此无敌,故能先鸣为韵,以平仄平仄,平仄平仄的格式写下来。
在嘉祐以前,任何考生学赋大多先生都要拿这一篇科场范来讲。
不过改变在欧阳修主持科举之后。欧阳修提倡崇之道,对于声律之病尤为痛恨。
故而欧阳修主张赋体可以平实如信笺,最重要是言之有物。
嘉祐二年时,他将这一改革运用到那一年的省试中。
结果考完以后,欧阳修遭到太学生们的围攻。不过事实证明欧阳修的正确,嘉祐二年的一榜进士含金量是科举一千年来之冠。
到了嘉祐四年,欧阳修为殿试主考官再度坚持这一衡标准。
如今到了嘉祐六年,王珪出为主考官。
王珪与欧阳修在嘉祐二年时共同主持过省试,而且还是欧阳修的铁杆政治盟友,必然还是坚定支持欧阳修的。
故而章越在考前就衡量过,能写出平仄平仄平仄平仄这样四平四仄韵格写赋当然是最好。
但在考场上很难写出包含平仄,字韵,且雄辩,说理透彻的章,三者实难完全兼顾。
若完全兼顾,写出一篇如木鸡那真是牛人中的牛人了。
所以对章越而言,就必须有所取舍,甚至退而求次。
抛弃四平四仄,选择字韵,说理,以三者取二作省试赋。
当然嘉祐以前的风,就是选择平仄,韵,而不讲说理,如此就和刘几一般碰得头破血流了。
当然不信邪的考生哪都有,但需知鸡蛋是撞不过石头的,刘几再牛如今不也改名叫刘辉了吗?
当即赋题被人举在牌上。
赋题名金在镕赋。
赋韵为金在良治,求铸成器。
章越看了题目知道题出自汉书董仲舒,原是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
整篇题目议论这篇金之在镕之意。
此题令章越大出意料之外,一般赋题以出自六经为准,其次才是正史。
这道题目出得有些偏,不过尽管有些偏,但赋题却是很好理解,没读过汉书董仲舒传也是写出一二道理。
之后是赋韵金在良治,求铸成器。
这赋韵是官方给出的。
整篇赋要分成八段。
第一段以金字为律,第二段以在字为韵,最后第八段以器字为收尾。
题目看到这里,章越舒了一口气,至少没有考出太偏,但如何为赋就看各自的水平了。
当然这篇赋若写得好,是可以说一番大道理的,押对这八个字韵不难,但要再拘于四平四仄的格式,那不仅对章越,哪怕是在场进士科的大部分考生而言能做到这一步也是难上加难。
至于才之事,那更是难以预料了。
就好比王勃的滕王阁序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你要说谁胜过一筹,谁也不好说,但拿到嘉祐六年的科举考场上,考官肯定会选岳阳楼记。
想到这里,官吏给章越端上了第二碗茶汤。
章越照旧塞了一把钱给对方,然后将卷子收进油布袋里,一面喝着茶汤,一面想着如何写赋。
就在这片刻之间,章越已是拟好了一个大概的框架,就是以议论为赋,以论政说理为主,其中第三韵至第七韵都以议论充之。
咱们就是以通篇雄辩大论取胜,不走采格律的路线的。
想到这里,章越将第二碗茶汤喝尽后,当下提笔挥墨在稿纸上酝酿起来。
Ps:嘉祐六年省试赋早已散佚,选了半天,举范仲淹的金在镕赋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