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值房,檀香袅袅而起。
徐阶抬头看到从外面进来的林晧然,却是不急于回答林晧然的问题,脸上露出招牌式的温和笑容并抬手道:“若愚,请坐吧!”
林晧然在对面坐下,然后静待着下。
徐阶端起旁边的茶盏慢吞吞地喝了一小口,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愚,我知道你对此案颇为关注,但案子终究还是要讲证据吧?”
这看似不经意的小举动,但经过这么一耽搁,已然无形中化解了林晧然的锐气,更是隐隐增加了反客为主的味道。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态度坚定地说道:“下官巡视九边之时,得知这走私物资之事早已经泛滥于九边!经过我的秘密调查,由几位高层将领为证,常祝等人正是走私的最大头目!”
在说到最后,他的眼睛更是绽放着怨念,对常祝等人的态度可谓是一目了然。
徐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扬地反问道:“若愚,你昔日出任雷州知府、广州知府和顺天府尹,可是仅凭风闻断案?”
“自然是要讲究证据!”林晧然显得态度明确地道。
徐阶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将手中的茶盏轻轻地放下道:“若愚,那为何现在就不讲究证据了呢?”
“元辅大人,下官从来没有说过要不讲证据而断案。只是这个案子是通虏的大案,刑部应当引起高度重视,而不是草草地结案!”林晧然表明了态度,而后将矛头指向刑部地道。
徐阶对林晧然的态度并不意外,但混迹官场几十年,自然早已经知道如何玩弄话术,显得软中带硬地说道:“林阁老,刑部负责的是全国的刑事案件,其事务不可谓不多也。而今花费大半个月的时间调查此案,你不能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怎可以说刑部不尽责呢?”
虽然他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但面对着林晧然的咄咄逼人,他自然亦要表现出一定的强硬。只要林晧然足够聪明的话,林晧然其实应该知道:哪怕这个案子查上十年八年,刑部亦是会以“证据不足”而结案。
却是不得不说,林晧然有时候聪明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有时候则如此的天真加可爱。特别是这一次立了大功归来,似乎都已经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了,竟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想要突破走私案。
不说这个走私案根本无从查起,这里的利益早已经牵扯到各方,林晧然此举宛如当年整顿盐政的严嵩,已然是要站到很多人的对立面。
这
李春芳抱着几份奏疏过来,却是无意间听到了这两人的对话,更是嗅到了空气中的一股火药味,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下官认为刑部对这个案子调查仍然不够细致,不然不可能抓不到他们走私的罪证,所以恳请元辅大人将这个案子打回刑部重审,亦或者由我来主审!”林晧然的态度并没有改变,而是提出方案地道。
徐阶心里当即一阵发笑,这打回刑部重审倒还是有一些可能,但他绝对不会将这个案子交由林晧然来主审。
李春芳发现徐阶投来目光,亦是不好继续站在门槛上,便是走进里面并规规矩矩地施礼道:“元辅大人,这里有几份奏疏还请过目!”
徐阶的本意只是化解林晧然的攻势,便是伸手接过了奏疏,并轻轻地点头道:“好!”
“见过次辅大人!”林晧然微微收敛了锐气,显得恭敬地向李春芳施礼道。
大明官场有着一个极为重要的准则,哪怕双方处于敌对阵营,表面上还是要保持着尊敬。李春芳如今贵为次辅,昔日又是林晧然的上司,故而林晧然还是要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李春芳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且没有徐阶那么深的城府,显得同情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并向着林晧然回礼。
徐阶将那几份奏疏放下,接着刚刚的话题道:“政务还于诸司,这是我出任首辅以来的准则!朝廷既然将刑部衙门交给黄光升,那么咱们就该信任于他,而不是想要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更不能鸡蛋里挑骨头!一个案子不合心愿就打回去重审,大明今后审案是讲究章程还是讲求心愿了呢?”
这话说得很重,若是这番话传出来,徐阶自然会赢得更多官员的好感,但林晧然则被视为“一个不体恤底下官员的阁臣”。
李春芳是一个聪明人,却是不由得同情地望向了林晧然。
虽然林晧然最近表现出的军事才能让人震惊,但当前的朝堂格局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林晧然根本没有实力跟徐阶叫板。
“元辅大人,通虏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案子,却是关乎大明的根基。昔日严世蕃通虏都能查得水落石出,怎么常祝这等叛贼就如此草率了事了呢?”林晧然迎着徐阶自信的目光,却是淡淡地嘲讽道。
这
李春芳听到林晧然竟是揭开这一道伤疤,眼睛不由得微微地瞪起,既是佩服林晧然的勇气,又是担心徐阶会突然暴走。
徐阶当年将刑部的结案陈词进行修改,从而让到严世蕃被斩于东市,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严世蕃虽然有贪墨和祸乱朝政之举,但并没有通虏的行迹。
徐阶的青筋当即冒起,显得阴沉地望向林晧然质问道:“你这是要替严世蕃翻案吗?你是觉得严世蕃当无罪释放?”
林晧然知道严世藩的罪不仅在徐阶的心里,亦是包含着嘉靖的意志,却是淡淡地回应道:“严世蕃自然是有罪之人,但下官以严世蕃为例,亦是希望元辅大人能够重视这起走私大案!”
“老夫和刑部都已经足够重视这个案子了!若是林晧然当真如此清闲,那就今后便多些留值于西苑!”徐阶看到林晧然还算知进退,便是赌气般地说道。
林晧然虽然已经入阁,但跟着其他的阁臣明显不同,前段时间一直呆在九边,最近回京亦很少在西苑中过夜。
“下官兼任兵部尚书,为防京中有变,只好白日多些过来,还请元辅大人体恤!”林晧然面对着徐阶的刁难,亦是抛出理由地道。
徐阶虽然这般说,但并不是多么希望林晧然真的天天留宿于西苑,便是淡淡地挥手道:“此案无须再议,你且忙去吧!”
林晧然深深地望了一眼徐阶,知道他确实无法强求徐阶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便是应了一声,而后向李春芳拱了拱手,这才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火药味的首辅值房。
李春芳将林晧然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显得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去的林晧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这场争执很快就传到了外界。
“林晧然还是太过于年轻了!”
“呵呵没有证据就想指证人家通虏,还怪刑部不作为!”
“我看他大概没有端正好自己的位置,错以为他已经是大明首辅了!”
当外界得知林晧然的所作所为之时,一些自谬为诸葛再世的聪明人纷纷摇头晃脑,对当朝最年轻的阁老亦是品头论足。
虽然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常祝等人必定是走私的头目。只是林晧然没有拿出任何的证据,仅是一些情报就想将人绳之以法,可谓是过于异想天开了。
不仅是京城的百姓,一些官员对林晧然亦是表达了不好的看法:“都说林阁老有郭嘉之才,如今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矣!”
夜幕降临,盏盏灯火纷纷亮了起来。
随着杨博出任吏部尚书,杨府的高梁大门平添了几分气派和威严,而今一些封疆大吏都未必能够登得此门。
从兵部尚书到吏部尚书,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跨越,更是本朝罕见的调职。只是杨博打破了这一道屏障,成为掌握百官前途的天官。
花厅中的灯火通明,几个经过精挑细选般的蓝衣女子手里端着精致的菜肴,排着整齐的队伍款款地从走廊走向花厅。
“多谢杨大人出手相助,我们敬杨大人一杯!”
常祝等人宛如重光焕发般,端着酒杯纷纷站起来,显得恭敬地向着首座上的杨博敬酒道。
从刑部衙门大牢出来后,常祝等人亦是第一时间携带礼物登上杨府的大门。虽然林晧然根本拿不出证据,但如果不是有杨博撑腰,不说他们会不会招认走私的事,恐怕早已经被恶吏屈打成招了。
最为重要的是,今后他们这桩买卖想要做得长久,仍然需要杨博对他们继续庇护,成为他们走私生意的最大保护伞。
“咱们都不是外人,客气了!”杨博的屁股定在椅把上,端起酒杯微微一笑地道。
自从他出任吏部尚书,由于他跟徐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加上他这位非词臣出身的吏部尚书对徐阶根本没有威胁,故而得到了多方的巴结。
哪怕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户部尚书高拱,亦是数次想要拉拢于他,试图组建“北党”对抗以徐阶为首的“南党”。
虽然他不可能“背叛”徐阶,但亦是喜欢这种游走于各方势力的感觉,对当下的权势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只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林晧然主导的山竹滩大捷让到他脸上无光,回来后竟然将矛头指向他们山西商人的走私之举,让他更是心生怨念。
按说,常祝这些人涉嫌通虏,他今晚应该拒绝他们登门才是。但是想到林晧然的目中无人,今晚不仅接见了常祝等人,更是设宴招待他们四人。
梁大发将酒杯轻轻地放下后,显得带着几分担忧地道:“杨大人,听说林晧然对我们几个还是依依不饶啊!”
“呵呵有杨大人在朝,我们何需在意那个小子!”常祝的眼珠子一转,当即显得浑然不当一回事地道。
其他两个商人亦是聪明之人,亦是附和着说道:“对,有着杨大人庇护我们,我等岂用理会那个无知小儿!”
杨博听得很是暖心,但还是认真地叮嘱道:“林晧然此人不容小窥,你们今后行事,务必要小心为上!”
“是!”常祝等人深知事情的严重性,更是知道林晧然确实是个人物,亦是郑重地点头道。
一个漂亮的侍女给杨博夹了一块豆腐,杨博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豆腐道:“常祝,你算是被林晧然重点盯上了,此次回山西后,便将事情都交给其他人来操办吧!”
常祝看着自己费了一番功夫所物色到的美人给杨博喂食,冒着砍头的风险赚得银子还要分杨博一半,而今更是提出如此蛮横的要求,心里当即颇不是滋味。
只是他心里很是清楚,他的买卖主要是得益于杨博,更是依靠着杨博的庇护,亦是只能无奈地点头道:“是!”
杨博的豆腐刚刚下肚,另一个漂亮的侍女则是给他喂酒,整个人显得颇为享受的模样。
若不是林晧然的山竹滩大捷让到他这位昔日的兵部尚书脸上无光,若不是大明出现了那么一位天纵之才,他必定乐意于陶醉在这种惬意的生活中。
不过林晧然终究还是嫩了一些,昔日只手遮天的严嵩都被徐阶狠狠地扳倒了,极受皇上恩宠的袁炜差点死在路上,而林晧然倒台实质是早晚的事情。
梁大发则是同情地望了一眼常祝,便又试图向杨博敬酒。
哐
正是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了动静,一个盆栽落地的声音格外的脆耳。
“你们做甚?这可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宅子,是你们能闯的地方吗?”杨府的管家第一时间赶了过去,显得怒不可遏地指责道。
“锦衣卫办差,滚开!”
陈镜带领着一帮锦衣卫进来,面对着试图阻拦的杨府管家则是直接推了一把,然后朝着花厅这边径直地走了过来。
杨府管家一个重心不稳,却是重重地从走廊摔倒在花圃中,显得极为狼狈的模样。
杨博看到锦衣卫直接闯他的宅子,更是如此对待他的管家,心里不由得一沉,当即摆出吏部尚书的威严道:“你们北镇抚司办事就是如此没有王法吗?哪怕朱孝希到了我的府上,亦不敢如此乱来!”
自从陆炳过世后,锦卫衣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而今皇上办差更倾向动用东厂。哪怕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朱孝希,在皇上那里其实没有多少存在感,地位已经是远远不及阁臣。
“杨大人,我等奉朱指挥的命令前来缉拿常祝!”陈镜看到坐在酒桌上的常祝,这时则是轻松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