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生机,徐鹤必须要把握。
但后世体制内的经验告诉他,遇到这种事需要讲究策略,被人诬陷后,不能蛮干。
想要自证,首先要了解自己被诬陷的点在哪里。
也就是【作案工具】。
他先拿出那个《四书精要》仔细翻了翻。
好家伙,这里面的字各个比米粒还小,听说古人一本夹带的书上可以用老鼠的胡须抄上四书五经,甚至还能把朱子的注解也誊录其中,照这本书的精细程度来看,距离那种高端作弊工具,差得也不多了。
徐鹤细细打量了这本古代小抄。
但并没有在上面找到什么线索。
接着,他拿出那方被差役打碎的砚台翻看起来。
这是一方典型的用绛州汾河湾的泥料制作的澄泥砚。
徐鹤后世单位曾经组织过几次文物鉴识方面的课程。
其中古砚就是课程的主要内容之一。
课堂上,老师说过,绛州澄泥砚之所以能跻身中国四大名砚,就是因为古代绛州汾河湾的胶泥滑腻、无砂,摸上去跟别的泥砚、瓦砚区别很大,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手感。
而这方砚台,入手冰凉,拿久了,确实有种握着玉石的感觉。
徐鹤翻看砚底,这里一般在烧制时刻有烧制商家的名字。
但这砚台的砚底的印章被人磨掉了。
徐鹤见状,心中冷笑:“欲盖弥章!”
没了商家的信息,徐鹤只能在砚身上找文章。
果然,在泥砚的边上,还有一段字刻,只见上面写着:“人以田,我以研,遗尔箕,意可见。穿砚后人敬书!”
当徐鹤看到这段话时,总觉得似曾相识。
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看过。
不过这方砚台是前几日,社学同窗罗景文借给他的。
当时他的砚台在社学时,莫名其妙突然坏了。
罗景文当时把这方砚台拿了出来,说暂时借给徐鹤用。
徐鹤原主的记忆中,为了此事,原主还好奇问过罗景文,这么名贵的砚台,为什么不自己用。
只记得罗景文当时面色不对,搪塞了过去,现在想来,其中必有猫腻!
就在这时,县尊身旁的黄有才道:“徐鹤,我看你就别死撑了!”
说罢转身对一旁的李县令道:“县尊大人,这徐鹤到现在还冥顽不灵,简直无可救药,但学生是他的社学同窗,不忍见他一错再错,不如由我去劝劝他吧?”
李县令闻言,看了黄有才一眼,不置可否。
黄有才见李县令没有说话,便权当他默认了,他走下大堂来到徐鹤身边。
先是居高临下看了看狼狈的徐鹤,冷笑了两声,然后蹲下身去在徐鹤耳边道:“徐鹤,我也不怕告诉你,这就是我黄有才使得手段,是我让罗景文在你的砚台中夹了点【东西】!”
黄有才声音很小,在场之人压根听不清他说什么,还以为他真的在劝徐鹤。
徐鹤狠狠抬起头开,瞪着黄有才。
黄有才得意一笑,接着敛容道:“还跟我们家斗吗?还在社学里抢我的风头吗?现在好了,我让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践踏你这种臭虫,踩死了我还要碾两下!”
说完,还没等徐鹤有反应,他起身对堂上的李县令拱手道:“大人,学童苦口婆心,奈何徐鹤还是打算顽抗到底,学生也没办法了!”
说完,他低头看了眼目眦欲裂的徐鹤,得意地回去了。
李县令目睹这一幕,他盯着徐鹤道:“想好没有,若是无法自辩,别浪费时间了!”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闹剧就要这么结束了。
可徐鹤突然挣扎起身道:“学童要辩!”
李县令闻言,嘴角牵出一丝笑意,嘴上却冷冷道:“那快点!县试已经被你们耽误不少时间了!”
徐鹤沉下心,理了理头绪,面对别人的诬陷,他知道,不要去反复辩驳,那样就陷入了诬陷者的节奏。
诬陷的重点是什么?你们俩一对一诬陷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周围人的态度和看法才是重点。
徐鹤想通此节后,对李县令道:“县尊大人,学生父亲早逝,家中独有寡母支撑,平日里就连日常的嚼用都难以维持,而这砚台……”
说完,他捡起考篮旁已经被摔碎的澄泥砚道:“这砚台质地细腻,泥胎犹如婴儿皮肤一般,一看就价值不菲,压根不是学童这样的家庭能买得起的。”
刚刚徐鹤也曾就此辩解,但众人那时都还没从他突然苏醒的奇迹中回过神来,现在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古代四大名砚,广东端砚、甘肃洮砚、安徽歙砚和山西澄泥砚。
为什么这四种砚中,只有澄泥砚是泥砚?别的都是石砚?
因为泥砚想要储水不涸、历寒不冰,发墨而不损毫,这就对制作砚台的泥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普通的泥砚研墨的效果甚至还不如一方便宜的石砚、瓦砚。
所以大多数读书人在同价位中都是选用石砚,除非豪富之家,才会挑选昂贵的澄泥砚。
徐鹤之所以还要强调这一点,其实有两个心思。
一是提醒众人,他这个【作弊】的代价太高,跟他的家庭条件不符。
另一个嘛……
徐鹤这时对李县令道:“学生平日里一向用的石砚,前几日石砚突然被黄有才摔碎,这夹带的砚台是黄有才给我的!”
没错,别人诬陷他徐鹤,如今他也要开始【诬陷】了!
为什么?
因为对付这种情况,被诬陷的人别在众人面前摆委屈,那没用。
这时候应该选择反击,他诬陷你,你也诬陷他。
只要他的人品有瑕疵,那他弯腰,你说他偷窥别人裙底。
贴标签、戴帽子,这谁不会?
这样一来,对方的恶劣就会被放大,自然而然大家就站在你这边了。
而据徐鹤的脑中记忆,这黄有才在乡里横行霸道,在社学欺压同窗,名声早就臭了,这一套用在黄有才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黄有才闻言大怒,他梗着脖子戳指骂道:“放屁,这明明是罗景文给你的砚台!”
李县令也不管他,直接开口道:“这罗景文可曾参加县试!”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学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面对李县令凌厉的眼神,他整个人战战兢兢。
李县令道:“你就是罗景文?”
罗景文看了一眼堂下的黄有才,这才小心翼翼道:“正是!”
李县令道:“这砚台是你借给徐鹤的?”
罗景文闻言,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县尊大人明鉴,这砚台确实是学童借给徐鹤的,但学童借给他时可没有夹带啊!”
事情到这,又陷入了罗生门,谁也无法证明罗景文给徐鹤的砚台里有夹带,照此下去,徐鹤依然无法自辩。
李县令闻言刚想说些什么。
可徐鹤抢先对黄有才道:“那日是你毁我惯用的石砚,分明你黄有才事先预谋,然后串通罗景文借给我装有夹带的澄泥砚!”
黄有才急了:“狗屁,谁说是我毁你石砚的!”
“就是你!”徐鹤斩钉截铁道,“你家平日在乡中欺压良善,在社学里,数次因为嫉妒我读书用功,抢了你的风头,还找人几次下学后围堵我!不是你是谁?”
所谓的放学围堵云云,其实也是徐鹤信口胡诌的谎话。
这就是徐鹤跟诬陷之人对线的
人品、脾气、黑历史都可以,轮流说。
再加上阴阳人攻势,让周围的人把注意力转移在这个上面,他们的关注点一下子就会被吸引了。
果然,但凡对黄有才的人品有些了解的,全都暗自品味起来。
尤其是社学的同学。
其中一个跟徐鹤交情甚好,名叫储渊的学童此刻站出来道:“县尊大人,这黄有才平日里在社学确实骄横跋扈,跟徐鹤也不对付,经常针对他!”
这时,徐鹤他们社学的其他同窗见有人出头,于是纷纷站起说话。
说得无非是黄有才喜欢欺负人,徐鹤是个好学生云云。
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就算是不认识徐鹤与黄有才的人,也觉得这黄有才嫌疑最大。
而这,就是徐鹤想要达到的效果。
只要大家主观意识里认为你黄有才诬陷,那就算我徐鹤最后翻不了案,名声臭的也是你黄有才。
此时的黄有才肺都气炸了,没错,石砚确实是他砸坏的,但他知道徐鹤没有证据,这徐鹤明明就是乱咬一气。
他转头对李县尊道:“县尊大人,徐鹤这疯狗没有证据,胡乱攀咬,请大人罪加一等。”
徐鹤冷笑道:“谁跟你说,我没有证据?”
你黄有才不管如何,名声都臭了,但我徐鹤还能把自己摘出来,这就叫水平!
黄有才傻了,他完全不相信徐鹤能够自证!
徐鹤指着手中的澄泥砚道:“李大人,自古澄泥砚品色有四种,一为虾头红,二为鳝鱼黄,三为蟹壳青,四为绿豆砂,此砚色呈淡绿,犹如绿豆,正是绿豆砂之品,而且,烧制澄泥,所获品色与瓷器窑变一般,颜色纹各有特点!这点,喜爱文房之人无有不知!”
李知节闻言点了点头道:“没错,但这跟你自证有何关系?”
徐鹤自信满满道:“有关系,只要找来城中文房店老板,一看便知是谁家售出的砚台!只要老板知道这砚台售卖给谁?究竟是谁陷害学童,结果自然水落石出!”
李知节眼睛一亮,正要说话。
黄有才抢先道:“荒唐,城中那么多笔墨店,全部找来,这县试还考不考了!”
徐鹤早猜到他有这么一出,于是冷笑道:“不是全部找来,只要找个姓米的来就行。”
这时,李县令身旁胖胖的县丞突然道:“嗨,还别说,海陵县还真有这么一位姓米的文房铺掌柜,城北五巷宝晋斋,老板姓米,叫米启泰!”
此言一出,堂下的黄有才脸色大变,整个人突然抖若筛糠。
李县令这时朝一旁的衙役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米启泰就被带到。
面对知县老爷,这米启泰行礼之后拿起那方砚台,只看了一眼便道:“这砚台我当然认识。”
说完,他指着砚身上的水波纹道:“这砚是我特意去山西买的澄泥,经由我手亲手烧制的,因为带着水波纹,所以研磨细腻,是这一批澄泥砚中的上品!”
众人闻言顿时精神抖擞,现在傻子都知道,距离这次县试舞弊的真相不远了。
接着,米启泰又道:“而且这砚身上【人以田,我以研,遗尔箕,意可见】之句乃我先祖所述,故而小人特将其录于砚身!”
李县令闻言顿时好奇道:“令祖是?”
米启泰自豪道:“家祖米芾米元章!”
“啊!”
“竟然是宋四家之一——米芾的后人!”
“米芾死后葬于润州(江苏镇江),距离咱们海陵县不远,这米启泰确实很有可能是米家的后人!”
……
李知节这时好奇道:“徐鹤,你仅从【人以田,我以研,遗尔箕,意可见】这句话就能断定这方砚台出自米芾后人?”
徐鹤摇了摇头道:“真正让我猜到这方砚台是米家后人所制,是因为【穿砚后人敬书】!这几个字。”
因为后世,徐鹤在书中看过这段话,又知道【穿砚】典故的由来,结合这段文字和落款,徐鹤猜测,这方砚台应该是米芾的后人所制。
米芾这人天生爱砚,后人由此爱好也不意外。
况且,在徐鹤的印象中,本县就有一家名叫【宝晋斋】的文房铺子。
宝晋斋其实是米芾的斋号,所以徐鹤结合砚边文字断定,城中宝晋斋的老板肯定是米家后人。
如今看来,猜测果然不假。
李知节闻言不由恍然大悟,他是进士官,博闻广记,立马笑道:“米芾曾言【智永砚成臼,乃能到右军(王羲之),若穿透始到钟(繇)、索(靖)也,可永勉之。】”
这句话的意思是,智永把砚台磨成了臼,所以字才写得好,自己要是能写字把砚台都给磨穿了,那我米芾岂不是可以成为钟繇、索靖这样的书法大家了?
事情到这,李县令已经知道徐鹤应该是被冤枉的了。
能知道米芾这种典故的人,可以说在读书上已经能做到旁征博引的程度了,对于这种人来说,作为读书人本业的四书五经应该更加精通才是,怎么可能带个四书的小抄进场?
但心中有数归有数,问题还是要搞清楚的。
李县令温言对米启泰道:“米掌柜,你还记得购买这方砚台的人是谁?”
米启泰毫不犹豫道:“回禀大人,当然记得,这砚台是我卖给县学周廪生的!”
徐鹤没有听到黄有才的名字,顿时大失所望。
但紧接着,峰回路转,米启泰又道:“不过,后来听周廪生说,这砚台是他买来送给城东黄家的,黄家大公子中了进士,他与黄家大公子有旧,所以从我这买了这方砚送了去做了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