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艾娃还没有出现。
我穿着质地粗糙的亚麻衬衫,胸口的地方裂着一道口子,外面套着一件稍微有点磨损的大衣,但一切相当的好,腰带、靴子,每一件东西都是必需的。灰白色的假发遮住眼睛,只有眼尖的人才会发现这是假发,而我的胡子简直就是一个杰作,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好。从早晨八点开始,我就开始打扮自己了,利用鱼胶把头发做挑染处理,弄成灰白色,很自然地成了一个老人家的样子。稀释过的墨汁可以让我的皮肤变得黑黝黝的,安塔克还天才般地帮我弄上了几条皱纹。我这个样子看起来都有七十岁了。
安塔克坚持认为,如果不是画画,我都可以靠着自己的胡子当模特挣钱了,这不比搞艺术挣钱多吗。
十一点半的时候,艾娃来了。
我往马车上扔了一捆衣物,里面有我平常穿的衣服,因为我知道自己也许会换装。然后我带上七弦琴下了楼,在马车门口处,我喊道:
“奉上帝之名!”
艾娃吃惊而又着了魔一般地看着我。
“多棒的养蜂人啊,多棒的老爷爷!”她重复地说着、笑着,“这种创意只有艺术家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
顺便插一句,此刻的她就像夏日早晨一般的清新,穿着真丝的长裙,头上戴着镶有罂粟花的草帽,我的眼睛简直都要看直了。她钻进一辆敞篷马车里,人们一看到她就立刻围了上来,可是她怎么会在意这些呢!
最终,马车跑了起来,我的心脏也疯狂地跳着,因为一刻钟以后我就会见到自己的梦中情人海伦娜了。
还没走出一百码的距离,我就看见奥斯崔尼斯基远远地朝着我们走来。这个人真是无处不在啊!看到我们的时候,他停下来向艾娃弯腰鞠躬,然后很快地看了我们两人一眼,特别是我。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但是当我们经过他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发现他还是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我们。只有在转弯的时候才摆脱掉他的眼神。马车跑得很快,但是对我来说这时间过得太慢了,简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最终,我们还是停在了美景巷的前面。
此刻的我们就在海伦娜的房子面前。
我箭步冲到大门前。
艾娃跟在我后面跑,大声喊:
“这是个多么可恶的老爷爷!”
一个穿着光鲜的仆人打开了,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艾娃安抚了一下他的惊讶,说是自己的祖父要跟着一起过来的,然后我们就上楼了。
刚走到楼上,就立刻走出一个女仆,告诉我们说小姐正在另外一个房间梳妆,说完就退出去了。
“你好啊,海伦娜!”艾娃喊道。
“你好,艾娃!”一个清新美妙的声音回答,“马上!马上!我一会儿就好。”
“海伦娜,你肯定猜不到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或者是看到什么人。我给你带来一个‘老爷爷’——一位曾经走遍乌克兰的善良的‘老爷爷’级的民谣歌手。”
隔壁房间发出了一声快乐的呼喊,门突然被打开了,海伦娜跑了出来,美丽的头发从她的束身衣上垂了下来。
“一位老爷爷!一位盲人老爷爷!在华沙遇到!”
“他不是盲人,他看得见!”艾娃匆忙大声说着,不希望这个玩笑开得太大。
但是一切都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扑到海伦娜的脚下,大声呼喊着:
“我的天使!”
我用双手紧拥着她的脚,同时抬起眼睛,看到了从脚往上的一部分。就让全世界都拜倒在她的裙下吧!让人们都顶礼膜拜她吧!我的维纳斯女神!我完美的人儿!
“天使啊!”我真挚入迷地又说了一遍。
由于是民谣歌手,我此刻的热情行为可以被完美地掩饰,在经过长久的流浪之后,我在这里遇到了一颗最乌克兰的心。尽管是这样,海伦娜匆忙地撤回了她的脚。在闪烁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她赤裸的肩膀,她光洁的脖子让我想起了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塞克画像。当她赶忙穿过门消失的时候,我却仍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待在房间的中央。
艾娃用她的阳伞戳了戳我,然后大笑起来,把自己玫瑰色的脸庞躲在一盆绿植的后面。
这个时候,问话声透过门传了进来,那语调简直就是从普利佩特到彻特莫里克绝无仅有的最优美的语言。
我已经准备好回答各种可能的质问,所以撒谎如流。“我是一个养蜂人,从齐吉那边来的。我的女儿离家流浪到了华沙,而我,一个老人家,独自在养蜂场悲伤,于是我也流浪着去找她。好心人在我唱歌的时候会施舍点钱——可那又怎么样?我要看到我亲爱的孩子,给她我的祝福,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因为我渴望回到乌克兰的怀抱。我要在那儿的蜂房里慢慢老去。每个人都会死的,是时候让老菲利普结束这一生了。”
瞧我多有演员的天赋啊!艾娃知道我是谁,但是她被我所扮演的角色深深地打动了,开始随着我忧郁地点了点头,同情地看着我。海伦娜颤抖的声音从另外一个房间传了过来,也是那么的动情。
门被打开了一点,一只藕白的手臂随着开门的动作露了出来,出乎意料地,我发现自己的手中多了三枚卢布,我还能做些什么,此刻的我真要向各路圣人祈祷祝福她,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啊!
我的思路被一个女仆的声音打断了,她告诉我们奥斯崔尼斯基就在楼下,询问小姐是否能够见他。
“别让他进来,亲爱的!”艾娃用警告的语调大声说。
海伦娜声明自己当然不会见他。她甚至对这么早的到访感到很是吃惊。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作为一个自认为熟知社会礼仪的人,奥斯崔尼斯基怎么能这么早就过来拜访呢!
“这里面有点问题。”艾娃说。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做进一步的解释了,因为海伦娜此刻已经穿戴整齐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叫仆人摆好早餐。
两位小姐一起走入餐厅。海伦娜希望我也能同他们一起吃饭,但是我拒绝了,只是同我的七弦琴一起坐在门槛的地方。不久,我接到了一个装满食物的盘子,满得足够六个乌克兰老爷爷的饭量,而且吃完也会弄个消化不良。但是我吃了起来,因为现在我确实饿了,我一边吃一边看着海伦娜。
事实上,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家画廊里都不会见到比这更美的脸庞了。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透明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我简直能够看懂她所有的想法,就像看到了清澈见底的溪流。这双眼睛也拥有这样一种力量,那就是在张口微笑之前,它们就已经充满了笑意,把整个脸庞都照亮了许多,就好像有阳光照耀到上面一样。这张嘴唇是多么具有无法比拟的甜蜜!卡罗·多尔切式的发型,即便是眉毛和眼睛的轮廓都让人想起拉斐尔画作里最高贵的人物形象。
最后,我停下来不吃了,我看了又看,觉得自己能就一直这么看着,直到死去。
“你昨天没来,”海伦娜对艾娃说,“我整个下午都希望看到你来我家。”
“早上我有排练,下午去看了看玛格瑞斯基的画。”
“看到了吗?”
“没有,人太多了,你看到了?”
“我早上去的。他是位多么棒的诗人啊!无论哪个人看到这些犹太人的时候都能感动得掉眼泪。”
艾娃看了看我,我的灵魂顿时崇高了许多。
“我会再去的,有时间就会去,”海伦娜说,“我们一起去吧,今天去你说好不好?我非常赞同一点,那就是不要仅仅去欣赏那幅画,更要体会画中呈现的某种能量。”
怎么能让人不赞美这样的女人呢!
接着我又听到:
“很可惜,这样的话没能让那个玛格瑞斯基知道,但是我承认,我确实对他好奇死了。”
“哈!”艾娃不经意地发出声音。
“我猜,你认识他?”
“我敢肯定,要是你能见到他一定会有很多的失望,自以为是,虚荣,哦,多么虚荣的人啊!”
我真是有种反驳艾娃的欲望,她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恶作剧般地转向我,然后说:
“你怎么没食欲了,老爷爷?”
我要反击,我不能再忍耐了!
但是她又对海伦娜说:
“比起相识,玛格瑞斯基更值得人们去想象着崇拜。奥斯崔尼斯基把他描述成一个藏在庸人身体里的天才。”
如果奥斯崔尼斯基再说类似的话,我敢切掉他的耳朵!我知道艾娃正在恶作剧,但事实上她已经超过尺度了。幸运的是,早餐吃完了。我们走到庭院那里,我要唱一首歌。这有点让我感到困扰,我更愿意以一个画家的身份和海伦娜待在一起,而不是一个民谣歌手!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太难脱身了!我坐在栗子树荫下的矮墙那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间隙,在地上投射出大量的光斑。这些光斑颤动着、闪烁着,消失了又重新发出光芒,就好像树叶在移动一样。这个花园很深,所以城市的喧嚣一点也不会渗入进来,特别是花园喷泉的流水声让尘嚣的感觉更加淡薄了。天很热。在茂密的树叶丛中,传来麻雀的呢喃声,但是很弱,就像要睡着了一样。最后,四周安静下来。
我的眼前形成了一幅非常完美和谐的图画:花园里,以树木为背景,太阳光斑,喷泉,两位拥有不同寻常的漂亮容颜的女人相互依靠着对方,一个老民谣歌手拿着七弦琴坐在墙边——作为一个画家,眼前所有这一切都具有独特的魅力,感染了我。同时,我还记得自己扮演的角色,于是开始动情地唱了起来:
“人们都说我很快乐,我嘲笑他们所说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经常掩饰自己的眼泪!我生来就是不幸的,不幸把我毁灭了。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在那罪恶的时刻?”
艾娃被感动了,因为她是个艺术家,海伦娜也被感动了,因为她来自乌克兰,而我——由于两位姑娘都是这么漂亮,我已经被她们迷倒了。
海伦娜静静地听着我的歌,并没有过分地关注,也不带有虚伪的热情,但是从她透明般的眼睛里,我看到这歌声为她带来了最纯洁和真挚的快乐。
这与那些来华沙参加狂欢节的乌克兰女人是多么的不同,她们只会在跳舞的时候不断地用乌克兰的乡愁故事骚扰她们的舞伴,但是事实上,用我的一个熟人的话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这些女人从华沙和狂欢节上勾回乌克兰!
海伦娜听着,精致的小脑袋随着拍子摇摇摆摆,她时不时地对艾娃说:“我知道这首歌。”然后就跟着我一起唱,我真是太佩服自己了。我拿出自己所有的本事,回忆起来自大草原的所有歌唱素材,从哥萨克首领开始,然后是骑士,哥萨克骑兵,以猎鹰队、桑亚、玛瑞斯亚斯、大草原、墓场为结束,天晓得我到底唱了多少个!我的表现真是令自己都感到吃惊,幸福来得太快太多了。
时间过得飞快,就像做梦一样。
回去的时候感觉有点疲惫了,但是心里却仍像着了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