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以后,我站在索斯洛夫斯基家门口按门铃。卡泽娅自己打开了门。她长得十分清秀,还带着睡梦中醒来的温暖体温。还有早晨花园里清新的气味,从她淡蓝色棉布长袍的衣褶中散发出来。她的帽子刚刚摘了下来,弄得头发有点微乱。她一直笑着,眼睛和湿润的嘴唇都饱含笑意——她就是这么喜欢清晨。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吻着,然后从手臂一直吻到肘部。她靠近我的耳朵轻声问:
“咱们谁更爱谁呢?”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她父母的面前。老索斯洛夫斯基此刻的样子就像是个为了祖国而牺牲自己孩子生命的罗马人,母亲也在流眼泪,泪水掉进了咖啡杯里,因为他们正在喝咖啡。在看到我们的时候,两位都站了起来,作为父亲的老索斯洛夫斯基说:
“理智和责任让我必须说不!但是心有它自己的选择权利——如果这是个弱点,就让上帝审判我吧!”
他仰起头看向屋顶等待着答案,就好像天堂的审判庭此刻正在写着关于他的判决书一样。我这一辈子从没看到过比这更罗马式的,除了卡斯罗售卖的通心粉。这一刻是如此地令我印象深刻,即便是呆头呆脑的河马都会有感而发。这种悲伤肃穆的气氛由于潘妮·索斯洛夫斯基的话语而变得更加凝重了,只见她的双手合十,泪眼婆娑地哽咽着说:
“我的孩子,要是你在以后的生活中遇到了任何的麻烦,记得回家——回家!”
在说这些话语的时候,她手捂着自己的胸膛。
她不会愚弄我的!我根本不会在这儿得到任何的保护!但如果卡泽娅给我提供了一处相同的庇护所,那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一直在吃惊于索斯洛夫斯基一家人的正直和善良,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喝了好多杯咖啡之后,我的心情才稍稍平复,而索斯洛夫斯基一家也开始频频哀怨地瞥着咖啡壶和奶油球。
卡泽娅不断地给我续杯,我试着偷偷地在桌下碰碰她的脚,示意不要再续杯了。但是她总是撤回自己的脚,同时摇摇头,恶作剧般地笑着,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逃脱这个局面。
坐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样子,最后我必须要走了,因为布巴斯还在画室等着我——布巴斯是在我那里学画的一个人,他每次都会给我留张纸币,上面压个徽章,但是我通常都会把这些钱弄丢。卡泽娅和她的母亲领着我走向门口,我其实很讨厌这样,因为我想让卡泽娅一个人送我。瞧瞧她的笨嘴啊!
我回去的路会穿过市中心的公园。那里到处都是人。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人都站住对着我看。我听到窃窃细语声“玛格瑞斯基!玛格瑞斯基!就是他——”穿着合身棉布裙子、身材妖娆的小姐们向我投来一瞥,好像在说“来吧!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见什么鬼了,难道我有这么出名吗,还是其他什么?真是搞不懂。
我继续向前走——一路都是这样。在画室的大门口,我碰见了房东,他倚在那里就像一艘靠着岩石的船。哦,又是房租!
但是,房东走近我对我说:
“我亲爱的先生,虽然我有时会打扰到你,但是相信我,我是这么的——请允许我简单的——”
说着他搂着我的脖子拥抱。哈!我知道,安塔克一定是告诉他我快要结婚了,而且他觉得我以后一定会按时交房租。就让他这么想吧。
我冲上楼。半道听到我们住的地方传来一声噪声。我冲了进去。画室里黑漆漆的而且烟雾缭绕。我看到尤莱克·瑞星斯基、瓦赫·伯特克维奇、弗兰尼克·塔斯科维斯基、老斯鲁蒂特斯基、卡弥尼斯基、沃塔克·米赫莱克——他们正在拿布巴斯逗乐。在看到我的时候,他们就放开了他了,布巴斯嘘声嘘气地躺在画室地板的中央,随后,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骚动。
“我们是来祝贺你的!祝贺你啊!祝贺你啊!”
“快把布巴斯扶起来!”
一时间我已经被他们搂住,推搡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欢呼着,简直就像是一群野狼。最后,我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我尽我所能地感谢他们,声称他们一定会被邀请参加我的婚礼,特别是安塔克,他已经被我提前约定当男傧了。
安塔克举起手说道:
“那个傻子还以为我们在庆祝他的订婚。”
“可是,你们庆祝我什么呢?”
“庆祝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一个声音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风筝》早刊给他”,一个声音叠着另外一个声音地冲我喊,“看‘电讯’版面!”
我找到“电讯”版,然后看到下面的话:
“《风筝》特别电讯,玛格瑞斯基的画作‘巴比伦河岸边的犹太人’获得了本年度的沙龙金奖。评论家们甚至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幅作品的极度真实感。艾伯特·沃夫把这幅画称为心灵启示录。赫希男爵愿用一万五千法郎来购买这幅画。”
我要晕过去了!快救我!我已经完全蒙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自己的画是挺棒的,但是这样棒的程度从来没想过。《风筝》从我的手中落到了地上。他们捡了起来,然后向我朗读着“电讯”版中的记录:
“一、我们已经从艺术家的口中得知,他将会展出这幅画作。
“二、回答由美术协会副会长提出的问题,是否想要在华沙展览自己的作品,艺术家回答:‘比起在华沙进行展览,我更不愿意在巴黎把它卖掉。’希望这些话能够被我们的后辈在追忆艺术家的时候看到。
“三、艺术家的母亲在收到巴黎的电讯时,激动得病倒了。
“四、我们得知,在本刊即将要出版的时候,艺术家母亲的身体有所好转了。
“五、艺术家收到邀请,其画作可以在欧洲各国首都进行展览。”
在这种胡扯的冲击下,我的意识稍微恢复点了。作为《风筝》的主编,同时也是卡泽娅的前未婚夫,奥斯崔尼斯基一定会疯掉的,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我会在华沙举办展览是情理中的事,但是,第一,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一点;第二,美术协会的副会长没有问过我任何事;第三,我没有给他答复;第四,我母亲在九年前就去世了;第五,我还没有收到任何邀请来展览自己的画作。
更糟糕的是,一个念头突然跳进我的脑中,如果电讯和这五条记录都是真的,那一切就都玩完了。尽管卡泽娅的父母比较看好奥斯崔尼斯基,但是半年前他收到了卡泽娅的拒绝信。是他希望有意地愚弄一下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得对我奉陪到底了”,就像是某个歌剧的台词里说的那样。尽管如此,同行儿的话安慰了我,他们说奥斯崔尼斯基有可能伪造了留言,但电讯一定是真的。
这个时候,斯坦赫·克罗索维奇拿着一份《信使》早刊走了进来。电讯也在《信使》上印了出来。这下我又能呼吸了。
现在开始仔仔细细地向我祝贺了。老斯鲁蒂特斯基,一个彻头彻尾的虚伪的人,礼节性地冲我笑得像掉进蜜罐一样甜,摇着我的手说:
“我挚爱的上帝!我总是相信这个同行儿是有天赋的,而且我总是护着他(我知道他过去总叫我蠢蛋);但是——我挚爱的上帝,可能我的这个天才同行儿并不希望和我做同行儿,但是就让他看开点,原谅我这张嘴吧。我挚爱的上帝!”
我心里真是希望他能立刻去死,但是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因为那个时候卡弥尼斯基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地对我说话,但是所有人还是能听到他说:
“可能你现在手头需要钱,如果确实这样,只要一句话,那么——”
大家都知道卡弥尼斯基有个热心肠。他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过:“如果我的同行儿需要帮助,只要他说一句话,那么——直到我们再见着面!”没错,他是真有钱。我回答说要是自己有难处,会去找他的。这个时候,剩下的人也走了上来,又是一阵推推搡搡,弄得我半边胳膊都疼了。最终,安塔克出现了,我看见他被推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含糊地说:
“虽然你正要变成一个犹太人,就像我看到的那样,但是我还是要祝贺你!”
“虽然你正要变成一个傻瓜,就像我看到的那样,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然后我们用力地拥抱对方。这时,伯特克维奇提醒说他的喉咙很干,可我兜里一分钱都没有,而安塔克有两枚卢布,其他人也差不多这个数。大家凑了凑就去买酒喝。他们一次次地举杯祝我身体健康,这让我喝吐了,但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与索斯洛夫斯基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们又开始为了卡泽娅而为我干杯。这时候,安塔克走到我身边说道:
“好好想想吧,幼稚的傻瓜,难道你认为在那位年轻的小姐给你写信的时候他们还没看到电讯吗?”
哦,这个捣蛋的家伙!要是我能够在他的头上来这么一下子该多高兴。一方面,我的前途日渐光明,另一方面,撒旦仍然想把我弄得暗淡无光。索斯洛夫斯基可以对我抱有任何的希望,但是卡泽娅应该有能力对我有个正确的估量!
很有可能他们在早晨的时候就读到这封电讯,然后就立刻让我赶去她家了。这是我第一次想立刻飞到索斯洛夫斯基家,然后站在他们面前。但是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同行儿们。这个时候,奥斯崔尼斯基来了,带着优雅、冷酷和自负的样子,并且像往常一样戴着手套。他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机灵劲,就像火焰里的一股生动的火苗,整个一个贵公子的模样。从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开始保护性地挥动自己的手杖,然后说:
“祝贺你了艺术家,我也向你祝贺。”
他着重发了“我”这个音,好像他对我的祝贺比其他人来得意味更多一样。也可能确实是这样。
“你到底虚构了多少内容啊!”我喊道,“就好像你真的看到我一样,我从《风筝》上才真正地认识了自己。”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奥斯崔尼斯基说道。
“我一点都没提画展的事。”
“但是你现在提了。”他冷静地回答我说。
“而且他没有母亲,所以他母亲的身体不会每况愈下!”沃塔克·米赫莱克喊道。
“那也跟我没关系。”奥斯崔尼斯基又说道,还摆出高贵的姿态脱下他的第二只手套。
“但是,这封电讯是真的吗?”
“是真的。”
这种肯定让我全身上下都平静了下来。开玩笑似的挥了他一拳表示感谢。他的嘴唇碰着玻璃杯的边缘,喝了一口,然后说:
“首先为了你的健康而干杯,然后,这第二杯你该知道是为了谁。我双倍地向你祝贺。”
“你是从哪儿得到消息的?”
奥斯崔尼斯基耸了耸肩。“索斯洛夫斯基今早八点之前都一直在编辑室。”
安塔克开始咕哝说着这人的劣根性,我再也不能克制住自己了,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奥斯崔尼斯基跟着我走了出来,但是我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大街上,过了一会儿我已经第二次在按索斯洛夫斯基家的门铃了。卡泽娅打开门,此时她的父母不在家。
“卡泽娅!”我神情严肃地问她,“你知道电讯的事吗?”
“我知道。”她镇定地回答说。
“但是,卡泽娅!”
“你打算怎么办,我亲爱的?你别疑心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有一定的原因才会接受你的。”
“但是你呢,卡泽娅?”
“我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机会,别生我的气,好吗,瓦拉迪克?”
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楚了,对于我来说,卡泽娅做得非常正确。坦白地说,为什么我要像个疯子一样冲到这里?卡泽娅走上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腰,她把脸埋在我的臂弯,闭上眼,然后抬起她玫瑰般的嘴唇轻声地说:
“不,不,瓦拉迪克!现在不行——只有等到结婚以后才能,我求你了。”
考虑到她的恳求,我亲吻着她的嘴唇,然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两人都要窒息才放开。卡泽娅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然后用胳膊遮住眼睛,对我说:
“但是,我求你不要这样——”
她的娇嗔和眼神融化了我,让我又一次忍不住亲吻了她的嘴唇。当你爱上某个人的时候,一定会很自然地就有一种亲吻对方的渴望。此刻的我,想用尽心智地深爱着卡泽娅直到死亡!只是她,其他人都不行,就是这样了!
卡泽娅急喘着表达着她的惧怕,害怕由此就丧失了我对她的尊重。我最亲爱的小东西啊,她在嘟囔些什么啊!我尽量地安抚她,然后开始恢复理智的对话。
我们两人之间达成了一致,如果她的父母假装是在我来她家之后才得到电讯的消息,那么我也会陪着他们演这场戏。后来,我向卡泽娅道别,并且保证晚上的时候再过来。
事实上,我现在必须去“促进艺术社团”那里,因为透过它我可以更容易同沙龙的秘书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