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记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当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父亲的床上。父亲坐在我身边的扶手椅里,头向后仰着,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百叶窗关着,桌子上仍点着灯。
在这万般寂静的房间中,我只能听到钟表的嘀嗒声。我茫然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慢慢地唤回自己的思绪,然后,我试着想动一下身体,但是头部传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动弹不得。这种疼痛让我回忆起一点发生过的事,所以我用低沉、虚弱的声音说:
“父亲!”
父亲颤抖了一下,马上俯身看着我。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愉悦和温和,对我说:
“哦,上帝啊!感谢您!他有意识了。你要什么,儿子?要什么?”
“父亲,我和赛林姆决斗了。”
“是的,我的宝贝!别再想那个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我又问道:
“父亲,是谁把我从森林里带到这儿的?”
“我把你抱回来的,但是什么也不要说了,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
过了不到五分钟,我又开始问了起来。我一字一句非常慢地说:
“父亲!”
“怎么了,我的孩子?”
“赛林姆怎么样了?”
“他由于失血过多也昏倒了。我把他送回赫维利了。”
我还想问问哈尼娅和母亲,但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又一次模糊了。我觉得那些黑黄毛的狗正围着我的床边高兴地跷起前爪跳舞,我看了看它们。然后我好像又听到农家短笛的声音。时不时地,我看到对面墙上的挂钟里有报时的小东西从墙里伸了出来,然后又缩回去。我并不是一点意识都没有,只是感到发烧,思维有些分散,但是,这种状态一定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偶尔我感到好一些了,就能模模糊糊地认出围在我床边的这些面孔,这是父亲,这是牧师、卡泽欧,还有斯坦尼斯洛夫医生。我记得这里面唯独缺少一张面孔。虽然还不能辨别出来,但是我知道自己感受到了那种欠缺,于是就本能地寻找起来。
一天晚上,当我沉沉地睡去,一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桌上依然点着灯。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虚弱。突然间我辨别出一个人影,她俯下身来看着我,起初我并没有看是谁,但是在她的注视下我感觉自己已经死掉了被带入了天堂。那是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如此的美好、圣洁和宽容,泪水从这双眼中滑落,我觉得自己都要忍不住地哭泣了。后来,我的意识像闪光般回来了,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用微弱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
“妈妈!”
这副天使般的面孔俯身拉起我平放在床单上的瘦弱的手,轻轻地吻了吻。我试着坐起来,但是疼痛感像针扎一般刺痛着我的太阳穴,所以我只能感叹着对母亲说:
“妈妈!我很疼!”
我的母亲,那就是她,开始替我更换捂在头部的冰袋。那个过程曾经让我痛得死去活来,但是现在,这双充满亲切和疼爱的双手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我那可怜的受伤的头颅,动作是如此的轻盈,我丝毫没有感到疼痛,我轻声说:
“真舒服!哦,真舒服!”
从那以后,我的意识有些增强了,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陷入发烧昏迷之中,然后我就会看到哈尼娅,虽然我意识清醒,但是从没看到她接近我,而且我总是看到她处于危险之中。有一次是一只红了眼睛的野狼向她冲了过去,而后某个人要带她走,好像是赛林姆,也好像不是赛林姆,那是一张长满黑色鬃毛的脸,头上还长着兽角。有几次我大声地哭喊,有几次我非常礼貌谦卑地祈求那只狼,或者是那长角的家伙,不要带她走。每当这时候,母亲都会把她的手掌轻放在我的前额,于是梦魇就立刻消失了。
终于,我不再发烧了,意识已经完全地恢复。可这并不代表我的健康状况变好了。另外一些并发症还有前所未有的虚弱感侵袭了我,我很明显地垮掉了。
在这些日日夜夜,我只是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的。我好像是有意识了,但是对外界的一切都表现得无所谓,我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也不关心是谁在床头照顾着我。我能接收到外界的讯息,能够看到我周围的一切,也能够记得一切,但是我没有力量去整理自己的思绪了,也没有力量去感觉什么。
一天晚上,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一大支发出昏黄烛光的蜡烛放在我的床边,然后我看到路德维克神父穿着法衣站在那里。他给我做圣礼,然后在我的身上涂抹圣油,这一切做完之后他呜咽起来,情绪濒临崩溃。他们扶着我那不省人事的母亲。卡泽欧抓着自己的头发冲着墙号啕大哭。父亲紧扣着手坐在那里,好像是吓呆了一般。我能清楚地看到这一切,但是一切还是那么地无所谓。我还是像往常一般死气沉沉,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床边、床脚下,还有窗户,银色的一束束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再后来,仆人从各个房门涌了进来,他们哭泣着、呜咽着,也有人号啕大哭着。卡泽欧让他们进来,顿时整个房间都被填满了。但是父亲还是像顽石一般呆坐在那里。最后,当所有人都跪下来的时候,牧师开始做祷告,但是又停了下来,因为他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泪水。父亲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喊道:“噢,上帝啊!上帝啊!”然后整个人颓然倒地。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指尖和脚已经开始变凉了,一种奇妙的困意席卷了我,我打着哈欠想着:“啊!我现在要死了!”然后就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可是我并没有死去,而是真的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是如此的惬意,直到二十四小时以后我才苏醒了过来,这让我更不能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事。我漠视的态度已经消失不见了,年轻有力的身体真的战胜了死亡,而且在渴望着新的生命和力量。又一次的,一幅幅令人无法形容的欢乐景象出现在我的床边。而卡泽欧只是幸福地狂喜起来。
后来,他们告诉我,就在我决斗结束之后,父亲就带着伤痕累累的我回到家,而医生也不能保证把我救活,所以他们只好把直率的卡泽欧关了起来,因为他一直像一头野兽一样殴打赛林姆,并且他发誓,要是我死了,他一定会立刻一枪崩了那个鞑靼人。不过还算走运的是,赛林姆也有几处受伤,他也需要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了。
现在,我一天天地好起来,重新唤起了对生命的渴望。父亲、母亲、牧师,还有卡泽欧不分昼夜地守在我的身边。我是多么地爱他们!当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渴望他们的归来!但是随着生命的复苏,我和哈尼娅的红尘往事开始再一次在我的内心唤醒。当我从那个所有人都认为是永恒的长眠中醒来时,我马上问到了哈尼娅。父亲说她很好,但是她跟潘妮·德叶维斯还有我妹妹一起去叔叔家了,因为村里的痘疫越来越严重了。另外,他告诉我说,他已经原谅了哈尼娅,他已经忘掉了过去的一切,让我放心。
后来我不断地向母亲说起她,看到我总是提起这个话题,母亲就开始附和着我说话,然后用含糊的话语亲切地对我说,等我好了她就会把好多事都跟父亲说,但是前提是我要静心,并且努力快点好起来。
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忧郁,但是我却想喜极而泣。有一次,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甚至填满了恐惧。有一天晚上,母亲在我身边坐着,仆人弗兰尼克跑了进来,让她去哈尼娅的房间。
我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是哈尼娅回来了吗?”我问。
“没有!”母亲回答,“她没有回来。他让我去哈尼娅的房间是因为他们正在那里刷油漆、贴壁纸。”
有时候,我感觉到,围在我身边的人们的额头上似乎萦绕着一种沉重感和难以掩饰的悲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询问总是被莫明奇妙地驳回。我问卡泽欧,他左右而言其他,说家里的所有人都很好,我的妹妹、潘妮·德叶维斯和哈尼娅很快就会回来,最后还不忘告诉我让我安心养病。
“但是这些伤感是从哪里来的?”我问。
“看看你,我会全部告诉你的。这些天,赛林姆和老弥尔扎每天都过来,赛林姆整个人都绝望了,他大声叫喊着,只奢望能够看你一眼,可是父亲和母亲都很担心,怕他的露面会刺激到你。”
“真是个机灵的赛林姆,”我微笑着说,“他刺裂我的头颅,现在又来为我哭泣。好吧,那他现在还一直想着哈尼娅吗?”
“他怎么能还惦记着哈尼娅?我不知道。我也没问他这件事,但是我想他已经跟哈尼娅断绝所有关系了吧。”
“这真是个问题。”
“以防其他什么人会得到她,那么就这样按兵不动。”
说到这儿,卡泽欧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然后调侃一样地说道:
“我甚至知道是谁。愿上帝赐予——”
“赐予什么?”
“她能尽快回来。”他匆忙说道。
这些话让我的内心完全平静下来。又过了两三天,一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坐在我的身边。他和我开始下棋。过了一会儿,母亲出去了,房门大开着。透过打开着的房门,我能看到这一整排的房间,最尽头的那一间是哈尼娅的房间。我看了看那里,但是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只有我的房间亮着灯。黑暗中我能看到的哈尼娅的房门,一样也是紧闭着。
后来,有人进来了,好像是斯坦尼斯洛夫医生,他也没有关上房门。
我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因为哈尼娅房间里的灯亮了。
灯光向隔壁黑暗的大厅投射出一条明亮的光带,在那条清晰的光带的背影里,我似乎看到一缕精致的烟雾,像日光中的灰尘一样旋转着升腾到空中。
渐渐地,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扑鼻而来,而且在不断地变浓。突然间我的头发竖了起来。我知道那是杜松的气味。
“父亲!那是什么?”我喊道,并把棋子和棋盘推到了地上。
父亲跳起身来,迟疑了一下,然后也很快察觉到那是该死的杜松的气味,他赶快关起了房门。
“什么事都没有。”他匆忙说。
但是我已经站起来了,虽然脚步有点蹒跚,但是我快速地向房门扑过去。
“他们在烧杜松!”我喊道,“我想去那儿。”
父亲紧紧地拦住我,“别去!别去!我不允许你去。”
绝望感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抓住自己头上的绷带喊道:
“好吧,我发誓我会扯掉这些绷带,亲手撕开自己的伤口。哈尼娅死了!我想要见她。”
“哈尼娅没有死。我向你保证!”父亲一边冲我喊着一边紧紧地束缚住我的双手。“她生病了,但是现在好多了。放轻松!放轻松!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但是你要躺下来。你不能去看她,你会把她弄伤的。躺下来吧,我向你保证她现在的状况好多了。”
我用尽了力气,重重地跌回了床上,只是反复地说着: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亨瑞克,振作点!难道你是个女人吗?男子汉一点。她已经脱离危险了。我答应过要告诉你一切,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但是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养足力气。把头放在枕头上。就那样。盖好被子,把心放下来。”
我听话地这样做了。
“我很平静,但是快点,父亲,快点告诉我吧!让我立刻知道事情的全部。她真的好些了吗?她出了什么事?”
“那么听着,赛林姆带她走的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风雨。哈尼娅只穿了一条很薄的裙子,她浑身都湿透了。另外,他们疯狂的举动让她付出很大的代价。赛林姆带着她去了赫维利,在那儿她没有换衣服,还是穿着同样的湿衣服被送了回来。就在当晚,她就开始了寒战,发烧很厉害。第二天,温格鲁西亚向她说漏了嘴,告诉了她你的事。她甚至说你会被杀死的。很明显,这些话刺激到了她。到了晚上,她的意识就模糊了。医生检查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村子里的痘疫盛行,现在到咱们家了。哈尼娅染上了痘疫。”
我闭上双眼,似乎自己已经丧失了意识,最后我说:
“继续说吧,父亲,我很冷静。”
“也度过了一些危险的时刻”,他继续说,“就在我们觉得你要不行的那一天,她也几乎奄奄一息了。但是你们俩都是福大命大的人。现在,她醒过来了,你也醒过来了。再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就会完全地好起来。”
“但是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仔细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担心他的话是否会刺激到我脆弱的神经。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这种沉默持续地很久。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开始迎接新的不幸。父亲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且时不时地看看我。
“父亲,”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说。
“怎么了,我的孩子?”
“她——她的痘痕很严重吗?”
我的声音冷静而又低沉,但是内心狂跳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是的,”父亲回答,“跟一般得过痘疫的人一样。也许以后会没有印记了。现在是有印记,但是肯定会消失的。”
我把脸面对着墙,觉得有些事比我遭遇过的更糟糕。
尽管如此,一个星期以后,我有力气站起来了。两个星期以后,我见到了哈尼娅。啊!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张美丽完美面孔的变化。当这个可怜的女孩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她,虽然我事前已经自我暗示不要流露出丁点的情绪,但是我还是虚弱地晕倒了。哦,她脸上的印记是多么的可怕啊!
当他们把我从昏迷中救醒后,哈尼娅大声地哭泣着,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我,因为此时的我看起来也像个幽灵一般不成人形。
“我是罪魁祸首!”她呜咽着反复地说,“我是罪魁祸首!”
“哈尼娅,我亲爱的妹妹,别哭了,我会一直爱你的!”我像从前一样抓着她的手举到嘴边。突然间,我颤抖了一下收回了我的嘴唇。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白皙、精致、漂亮,现在变得如此的恐怖。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斑点,粗糙得几乎让人反感。
“我会一直爱你的!”我努力地重复说道。
我躺了下来。心中充满了疼惜以及一个哥哥伤心的爱,但是旧时的感情已经烟消云散了,就像鸟儿飞走了一样,不留半点痕迹。
我去了花园,在赛林姆和哈尼娅第一次相互告白的那个凉亭里,我哭了,就像刚刚逝去了某个心爱的人一样。事实上,对于我来说,从前的哈尼娅已经死了,而且,我的爱情也死了。我的内心只残留着无比的空虚和疼痛,就像大病初愈一般,混杂着记忆的泪水涌入我的眼眶。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宁静的夏日傍晚开始在树梢上出现黄昏的晕色。大家在四处找我,最后父亲来到了凉亭。他静静地看着我,尊重我此刻内心的伤痛。
“可怜的孩子!”他说,“上帝已经眷顾你了,相信主吧。主总是知道他该做的事。”
我把头靠在父亲的胸膛,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你太爱她了,”过了一会儿,父亲说道,“所以,告诉我,如果我对你说,把你的一生交付给她,你会怎么回答?”
“父亲,”我回答,“我的爱情已经飞走了,但是荣誉不会。我已经准备好了。”
父亲热忱地亲吻了我一下,然后说:
“愿上帝保佑你!我赏识你,孩子,但是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这是赛林姆的。”
“他会来这儿吗?”
“他会跟他的父亲一起来的。现在,他的父亲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事实上,赛林姆在黄昏时分才到。当他看到哈尼娅的时候,脸噌地一下变红了,然后又慢慢地变得惨白。很明显,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在内心和良知之间挣扎了好一会儿。一切都很清楚了,对于他来说,那只爱情鸟同样也飞走了。
但是这个年轻的贵族战胜了自己的内心,他站起身来,伸出双臂,跪在哈尼娅的面前,然后大声喊道:
“我的哈尼娅!我对你始终如一,永远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哈尼娅的脸上顿时布满了泪水,但是她还是温柔地把赛林姆推开了。
“我不相信,不相信你还会爱我现在的样子,”然后,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哭着说:“哦,你们都是多么高尚和好心!只有孤零零的我才是堕落的,罪孽深重的,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了。”
不管老弥尔扎如何地坚持,也不管赛林姆如何地恳求,她一直都在拒绝。
生命中第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残了刚刚盛开的美丽花朵。可怜的女孩!暴风雨过后,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圣洁安宁的庇护所,在那儿她可以抚慰自己的良知,让疲惫的内心得到休憩。
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安宁和圣洁的所在,成为仁爱会的一名修女。
后来,生活中新的遭遇和一场可怕的灾难让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她的消息。但是,在过了许多年后,我意外地碰到了她。天使般的面容上呈现出平和和冷静,可怕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身穿修道院的黑袍、戴着白色头饰的她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美丽,但是这种美丽已经不再世俗,而更加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