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爬起来跑到花园里。清晨是如此的美丽,到处都充满了晨露和花朵的香气。我快步走到鹅耳枥木桩那边,因为我的心告诉自己可以在那里找到她。但是很明显我这颗太敏感的心欺骗了自己。哈尼娅并不在那儿,一点踪迹都没有。只有在早餐过后我才有机会和她单独待一会儿。我问她是否愿意去花园里走走。她欣然同意了,然后跑进她的衣柜室,出来的时候,头上戴着一个宽边的大草帽,遮住了她的前额和眼睛,手上还拿了把阳伞。她调皮地从帽檐下冲我笑了一下,好像在说:“瞧瞧我现在的样子。”
我们一起来到花园。我向鹅耳枥木桩走去,一路上都在考虑着自己的开场白,也想着那个肯定比我说得好的哈尼娅一定会看着我出洋相。我在她的身边静静地走着,用手鞭抽打着路边的花朵,直到哈尼娅的一声笑打破了沉默。
“潘·亨瑞克,”她抓住鞭子说道,“这些花儿们招惹了你吗?”
“哈尼娅,花能对我怎么样?但是你看,我不知道如何开始我们的对话,你的变化太大了,哈尼娅,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会让你生气吗?”
“不能说这让我生气了,”我有些懊悔地回答,“但是我还不习惯这样,因为似乎对于我来说,我从前所认识的小哈尼娅和现在的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个小哈尼娅已经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心中,就像个妹妹一般,哈尼娅,所以——”
“所以,”(这时候她指了指自己)“这个人是个陌生人,不是吗?”她低声问道。
“哈尼娅!哈尼娅!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即使有点伤感,但这是非常自然的,”她回答,“你的内心在寻找那种旧时玩伴的感觉,但是没找到,事实就是这样。”
“不,我的内心不是在寻找那个从前的哈尼娅,因为她一直都留在我的心里。但是,我是在从你的身上寻找她的痕迹,对于我的内心来说——”
“对于你的内心来说,”她欢快地打断了我,“我能猜到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它已经和其他的可人儿一起留在华沙的什么地方了。这很容易就猜到!”
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只是在挖苦我,还是想看看昨天她的出现会在我身上产生什么效果,而且我还不能为之逃避,但是,她正在有点残忍地和我玩着游戏。突然间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抗拒感。我想我一定在用一张极其可笑的脸,带着无可救药的受伤表情看着她,所以,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
“如果这是真的呢?”
一种显而易见的惊讶表情,也可以说是不满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流露出来。
“如果这是真的,”她回答,“那就是你变了,不是我。”
她稍微皱了皱眉,从帽檐下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努力隐藏着她的话语给我带来的快感。“她说,”我想着,“如果我爱上了其他人,就是我变了,所以,她并没有改变,她——”出于高兴,我不敢断然结束这个聪明的推理。
尽管这样,并不是我改变了,而是她变了。那个半年前还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丫头,那个脑袋空空完全不知所云的小丫头,现在却在像朗诵课本一般自由而准确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这个孩子的思想发生了多么复杂的改变?但是这个女孩身上也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似乎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带着成熟女人的感觉和想法。对于哈尼娅来说,她反应敏捷、富有才华、敏感,正在度过她的十六岁年华,在社会的另外一处天地里学习、看书和阅读,有可能这一切还是秘密在做的——所有这一切都远远不够。
这个时候,我们正在肩并肩地散着步,谁都不说话,哈尼娅首先打破了沉默。
“这么说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了,潘·亨瑞克?”
“可能是吧。”我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得为离开华沙而难过了?”
“不,哈尼娅,要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这儿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哈尼娅很快地瞥了我一眼。显然她是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用阳伞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裙子,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噢,我真是个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呢,哈尼娅?”
“噢,那么——我们还是坐在长凳上说点别的吧。从这里看风景漂亮吧?”她问我,嘴角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在离栏栅不远的地方坐下,头顶上是参天椴树的树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池塘、大坝还有远处的树林尽收眼底,风景的确优美。哈尼娅用她的阳伞指着让我看,尽管我也是个美景的爱好者,但是此刻却一点也不想看——首先,我知道一定会很美;其次,在我美丽的哈尼娅面前,周围的一切美景同她比起来都显得暗淡无光;而且,我正在想着其他的事。
“这些树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多么清晰啊!”她说。
“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回答说,连看都没看什么树或者水面。
“路德维克神父正在教我素描。噢,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学了不少了。我想着——但是,你怎么了?生我的气了吗?”
“不,哈尼娅,我没有生气,因为我不会对你生气的,但是我知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这才是关键,我们都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坦诚地面对对方。也许你没有发觉这一点,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样很让我厌恶。”
这简单的几句话只产生一个效果,那就是让我们更加迷惑不安。哈尼娅向我伸出双手,真的是这样,我过于大力地握着,噢,这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快速地俯下身亲吻着,一点都不像一个监护人该做的那样。然后我们思维混乱到了极点。她脸红到脖子了,我也是,最后我们沉默了,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开始那段坦诚的对话。
后来,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脸又一次地红了。我们像两个布娃娃似的挨坐着,我好像都能听见自己心脏急速的跳动声了。这样的姿势真是难熬。有时候我感觉有一只手正在抓住我的衣领把我甩到她的脚下,而另外一只手却在紧紧地抓住我的头发不让我这么做。突然间哈尼娅站了起来,然后糊里糊涂地急切说道:
“我必须走了。得在这个时间上潘妮·德叶维斯的课。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们原路返回,一路上还是保持沉默。我像来时一样,还是用手鞭抽打着花朵,但是这次她却没有说什么。
“我们之前的亲密关系就这样被完美地找回来了,基于这一点还有什么好说。上帝啊!圣母马利亚!我究竟怎么了?”当哈尼娅把我一个人留下的时候,我这样想着。我陷入了爱情,兴奋得连头发都根根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牧师走了过来,带我去看管理上的事。在路上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我们产业的事情,虽然我装作听得很认真,但其实一句话都没有往心里去。
我的弟弟卡泽欧正在快乐地度过他的假期,他可以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去玩射击、骑马或者是划船,在这个时刻,他正在院子里骑着一匹小马疯跑。当看见我和牧师的时候,他骑着这匹枣红马飞快地向我们跑来,像疯了一样扬起前腿直立起来,他让我们欣赏这匹马的体态、爆发力和速度,然后下了马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去了马厩、牛栏和谷仓,在正要去田地的时候,我们被告知父亲回来了,所以我们就回家了。
父亲用比以前更温和的态度问候了我。当他听到考试成绩的时候,他把我搂到怀里,告诉我说自此他就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了。事实上,在关于我的事情方面,他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更加地信任和喜爱我了。他立刻向我谈起关于财产收益的事,向我透露了他购买隔壁一处房产的计划,并询问我的意见。我估计,他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是多么认真看重我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和长子的位置。同时,我注意到他对我个人和学习上的表现是满意的。当我把从教授那里得到的推荐信交给他的时候,作为家长的那种骄傲感被立刻放大了。同时,我也注意到,他正在揣测我的性格、我思考的方式、我对荣誉感的态度,他有意地向我提出各种类型的问题来揣测我的内心。很明显,家长的这种审视态度是很有用的,因为即便我的哲学观和社会准则完全地与他不同,也不能随便提出来,在其他的想法上我们也没有出现意见分歧。所以,父亲严厉的脸庞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天我获得了他的一份礼物,他给了我一对手枪,在不久前他还拿着这一对手枪同潘·佐进行了一场决斗,而且手枪上还标记着他年轻时候在军队服役期间发生的另外一些决斗的日期。后来我又得到了一匹具有东方血统的极好的马,还有一把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军刀,刀柄是由石头制成的,宽阔的大马士革刀片上雕刻着圣母马利亚的图像和铭文:“上帝!圣母马利亚!”这把军刀是我们家族最珍贵的纪念物之一,多年来都是我和卡泽欧捶胸叹息的对象,因为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斩断钢铁。父亲在送给我这把刀的时候,他拔出刀鞘,来回舞弄了好几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声音,伴随着一道道耀眼的闪光,然后他拿着这把刀在我的头顶上方划了一个十字,亲吻了下刀刃上圣母马利亚的图像,一边把它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说:
“把它交给值得拥有的人!我没有让它蒙羞,除了给你,没人能够配得上它!”然后我们互相拥抱了对方。这个时候,卡泽欧高兴地抓住这把刀,即使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但是他已经长得出奇的壮实,他开始挥舞刀柄,又快又准,称得上是一个受过剑术训练的人。父亲满意地看着他说道:
“他舞得真是完美,但是你会做需要做的事,难道不是吗?”
“我会的,父亲。我甚至能够打败卡泽欧。在所有剑术训练的伙伴中,只有一个人能超过我。”
“是谁?”
“赛林姆。”
父亲的脸歪了一下。
“赛林姆!但是你不是比他长得更强壮吗?”
“与这个无关。怎么样才能让我和他比试一下呢?赛林姆和我从没有比试过。”
“唉,什么样的事都有。”父亲回答。
那天的晚饭过后,我们都坐在宽阔的被蔓藤覆盖着的门廊下,从这能看到整个前院的风景,也能瞧见远处被椴树围绕的林荫小路。潘妮·德叶维斯正在为小教堂赶制圣餐台的餐巾,父亲和牧师吸着烟管、喝着黑咖啡。卡泽欧在门廊前绕着圈追逐着越飞越快的燕子,想着什么时候能给它一弹弓,但是父亲不让他这样做。哈尼娅和我在看我带回家的画作,其实我一点都没关心画作的事,对于我来说,这些无非就是在我凝视哈尼娅时遮挡别人目光的东西。
“好吧,说说你觉得哈尼娅怎么样?她看起来让你觉得丑吗,我高贵的监护人?”父亲问道,用开玩笑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孩。
我开始非常认真地盯着一幅画,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父亲,她一点都没变丑,而是长高了,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潘妮·德叶维斯已经责备过我的这些变化了。”哈尼娅随意说道。
我为她在父亲面前所表现的勇敢而感到吃惊。我自己都不能这么随意地提到有关责备的话题。
“哦,她变老还是变漂亮有什么关系!”路德维克神父说,“但是她学东西很快,学得也很好。让德叶维斯夫人来告诉你她学会法语有多快。”
要知道这位牧师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不懂法语,即便是和潘妮·德叶维斯在我们这个屋檐下已经共同生活很多年了也没学过一点。法语就是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软肋,所以他把会说法语当成学习成绩好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标志。
“不能否认,她学得很轻松,也很乐意去学,”潘妮·德叶维斯转向我回答,“但是我还得抱怨她两句。”
“哦,潘妮!我又犯了什么错啦?”哈尼娅十指紧握着喊道。
“什么错?你得立刻在这儿作出解释,”潘妮·德叶维斯回答,“想想看,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姐,在她一有时间的时候,就立刻拿起小说来看。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吹熄蜡烛睡觉,而是整晚地在看书。”
“她这样做确实不好,但是我知道根源是因为她在以自己的老师为榜样。”父亲说道,他在幽默的时候总是喜欢戏弄潘妮·德叶维斯。
“行行好吧,我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这个法国女人回答。
“为什么不可能呢,想想看,我说错了?”父亲回答,“你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其他的,但我知道这个,那就是如果哈尼娅从什么地方拿到了书,一定不会是从图书馆那里,因为路德维克神父拿着钥匙。所以最该受批评的应该是老师吧。”
事实上,潘妮·德叶维斯在她全部的人生生涯中都在读小说,而且总是喜欢给每一个人讲,她一定是给哈尼娅讲了一些,所以,即使父亲的言语中有一些是半开玩笑性质的,这其中也一定隐藏着有意强调的某种事实。
“哦,看!有人来了!”卡泽欧突然喊道。
我们一起向椴树中间的绿荫小路看去,在路的尽头,大概有一俄里那么远吧,我们看见一团扬起的尘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靠近过来。
“能是谁呢?瞧这速度!”父亲站起来说,“这么大的尘土让人看不清楚他是谁。”
事实上,天气太热了,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不曾下雨,所以沿路扬起了一团团灰白的尘土。我们徒劳地看了一会儿那团不断靠近的尘土,它已经离前院差不多只有几十步远了,尘土中露出一匹马的头部,红色鼻孔张大着,眼神暴躁,鬃毛飞扬。这匹白马在极速奔驰,马蹄几乎沾不到地,而骑在马背上,以鞑靼人骑马的方式稍稍屈身的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赛林姆还能有谁。
“赛林姆来了,赛林姆!”卡泽欧喊道。
“那个疯子在做什么?大门已经关了!”我一边跳起来一边喊。
没有时间打开大门了,因为没有人能立刻赶到那儿。同时,赛林姆像疯了一样任意地策马奔跑,我们几乎都要肯定他一定会在那个两米多高而且顶部带尖的大门处跌倒。
“哦,上帝宽恕他吧!”牧师喊道。
“大门!赛林姆,看着大门!”我就像着了魔一样的尖声叫道,挥舞着我的手帕,拼命地奔跑着穿过院子。
差不多离大门还有五码的样子,赛林姆在马背上绷直了身体,然后闪电一般地快速目测了一下大门。接下来,门廊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马蹄阵阵,只见这匹马扬起前蹄,起身飞跃到空中,一刻也没有停顿地以最快的速度跳过了大门。
当站到门廊前方的时候,赛林姆控制住骏马,以便这个畜生的蹄子能够在地面上站稳,然后,他从自己的头上一把抓下帽子,帅气地挥舞着,然后喊道:
“你好吗,我亲爱的主人?你好吗?向我慷慨的大善人致意!”他一边向父亲鞠躬一边喊道,“向亲爱的牧师,潘妮·德叶维斯,潘娜·哈尼娅致意!我们又聚在一起了。万岁!万岁!”
然后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丢给刚刚从门厅里跑出来的弗兰尼克,他拥抱了一下父亲,然后是牧师,并且对女士们使用吻手礼。
潘妮·德叶维斯和哈尼娅被刚才的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所以她们向赛林姆问好的表情就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一样。
“噢,你在学疯子吗,真是个疯子!你刚才让我们多害怕啊!”路德维克神父说,“我们还以为你不想活了。但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个大门。它怎么可能被这样任意地跨越过来?”
“任意跨越过来?我看得很清楚,那个大门是关着的。哦,我可有一双完美的鞑靼眼睛。”
“你那样地跨越过来不感到害怕吗?”
赛林姆笑了。“一点也不害怕,路德维克神父。但是对于这事,该受表扬的应该是我的马,而不是我。”
“你真是个胆大的孩子!”潘妮·德叶维斯说。
“哦,是真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样做。”哈尼娅补充说道。
“你是想说,”我接道,“并不是每一匹马都能跨过那扇门,因为能做这种事的人太多了。”
哈尼娅久久地看着我。
“我不建议你那样做,”她说,然后面带仰慕之情地转向赛林姆,的确,这种冒险的行为就是鞑靼人用来取悦女人的一种鬼把戏。真该看看那个时刻的他,健康乌黑的头发垂在前额,脸颊由于刚才剧烈的运动而泛着润红,闪烁的眼睛散发出高兴愉悦的光芒。当他站在哈尼娅身边,好奇地望着她的时候,没有哪个艺术家能够想象出比这还要完美的一对眷侣。
但是,我被她的话语深深地刺到了。似乎对我来说“我不建议你那么做”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具有讽刺意味。我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着父亲,他刚才还在仔细地查看赛林姆的马。我知道他的家长情结,我知道他会嫉妒有人在任何方面都超过我,在这一点上,他对赛林姆已经生了很长时间的气了。所以,我判断如果想要展示自己的马技并不输赛林姆的话,他一定不会反对的。
“那匹马奔跑得很好,父亲。”我说道。
“是的,那个鞑靼孩子坐得很稳,”他喃喃地说,“你能够跟他一样吗?”
“哈尼娅对此有点怀疑,”我酸楚地回答。“我可以试一下吗?”
父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大门,看了看那匹马,最后看了看我,说:
“祝你平安。”
“当然!”我悲伤地大声呼喊,“这总好过在赛林姆面前把我比作一个老太婆。”
“亨瑞克!你在说什么啊?”赛林姆用胳膊环绕住我的脖子喊道。
“奔跑!奔跑,孩子!用尽你的全力去做。”父亲说,他的骄傲感已经被触动了。
“把马牵过来!”我对弗兰尼克说,此时他正牵着这匹疲惫的马在院子里溜圈。
“潘·亨瑞克!”哈尼娅站起来喊我,“这么说,我是这场试验的罪魁祸首了。我不希望这样,一点都不希望这样。请别这样做,别这样,看在我的分儿上!”
在说话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希望用眼神来结束这场对话,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噢!为了那个眼神,那时的我可以为之挥洒掉最后一滴鲜血,但是我不能也不愿意就这样退缩。我那不可冒犯的骄傲感此刻变得无比的强大,所以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冷淡地回答:
“你误会了,哈尼娅,不要认为是你引起了这场试验。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自娱自乐。”
就这样说着,不管其他所有人的抗议,除了父亲,我骑上马向椴树小路那边走去。弗兰尼克为我打开了门,又在我出去之后关上。我心里五味杂陈,审视着那扇是我的两倍高的大门。当我骑着马走了大概三百码的时候,我掉转了马头开始小跑,然后立刻开始疾奔。
突然我发现马鞍有点松动。有两种可能发生,一是在刚才的那场跳跃过程中把马的肚带撑拉过大了,二是可能刚才弗兰尼克把马鞍松了松,让马儿能呼吸顺畅些,可能是这人的脑子有点笨,或者是忘了,所以都没有告诉我。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马儿在急速地向大门靠近,我也不想让它停下来。“如果我杀了自己,那么就是我应该杀了自己,”我想。我痉挛般地夹紧马肚。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突然间大门出现在我眼前,我挥鞭扬马,一声尖叫从门廊处传来,振动着我的耳膜,眼前渐渐地变黑了,过了一会儿,我从昏迷中醒过来。
我突然跳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喊道,“我被丢下马了吗?我刚才晕了过去。”
父亲、牧师、潘妮·德叶维斯、赛林姆、卡泽欧,还有面如纸灰、眼角挂泪的哈尼娅都围在我的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周围一片哭泣的声音。
“什么事都没有。我被丢下马了,但是不是我的错,因为马的肚带被拉得过长了。”
事实上,在短暂的昏厥之后,我感觉无恙,只不过呼吸有时还是不顺畅。父亲俯下身来,抚摸着我的双手、双脚和肩膀。
“没有受伤吧?”他询问。
“没有,我很好。”
我呼吸平稳下来。但是我心里有点生气,因为我想我看起来真是荒谬——我一定看起来很荒谬。在摔下马的时候,我被重重地甩过马路,掉在路边的草地上。正因为这样,我肘部和膝盖部位的布料都被染上了绿色,头发和衣服皱成一团。但是我却因为这个不幸而因祸得福了。在一分钟之前,作为一位客人,作为一位刚刚远道而来的客人,赛林姆成功地成为众人的焦点,但是现在,牺牲了膝盖和肘部的我,胜利地从他手中接过了接力棒。一直在默默沉思中的哈尼娅,恰当地说,引起这场灾难的可能让我输得很惨的哈尼娅,试着用她的关心和甜蜜弥补着刚才的莽撞。在这种气氛下,不一会儿我就从刚才的恐惧中脱离,重新快活起来。我们真是能自娱自乐啊。哈尼娅以女主人的态度服侍我吃完午饭。然后我们一起去了花园。在花园里的时候,赛林姆像小孩子一般变得爱恶作剧,他又是笑又是闹,而哈尼娅只是一心地要帮助他。
“我好奇地想知道,”哈尼娅说,“谁是最快活的人!”
“哦,当然是我了。”赛林姆回答。
“但是有可能是我吧。我天生就这么乐观。”
“但是最不乐观的就是亨瑞克,”赛林姆接嘴说道,“他天生就是个要尊严而且有点伤感的人。要是他生活在中世纪,那么一定是个剑客或者民谣歌手,只不过他不会唱歌。但是我们,”他转向哈尼娅继续说道,“是及时行乐的人。”
“我不同意你这么说,”我回答,“对于任何被定义的性格,我都倾向于相反的那一个,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会拥有其他人所欠缺的品质。”
“谢谢,”赛林姆回答,“我承认你天生就爱哭哭啼啼的,而潘娜·哈尼娅总是笑嘻嘻的。好吧,就这么办:结婚吧,你们俩——”
“赛林姆!”
赛林姆看着我开始大笑起来。
“好吧,年轻人?哈哈!还记得西塞罗的演讲词‘commoveri videtur juvenis’这句波兰语的意思吗:这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但是这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甚至是你都毫无道理地脸红得厉害:潘娜·哈尼娅,他特别会烹饪小龙虾,而现在他因为自己和你,都把自己弄得脸红了。”
“赛林姆!”
“没事,没事!回到我的主题,你,这位先生,你是个爱哭鬼,而你,这位年轻的小姐,你是个乐天派,你俩结婚吧。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开始哭哭啼啼的时候,你却在大笑,你们永远不会理解对方,也不会认同对方,你们总是意见相左。哦,换成我就完全不同了:我们会在生活中笑语连连,快乐地度完此生。”
“你在说些什么啊?”哈尼娅回答,然后俩人都痛快地大笑起来。
对于我来说,我一点都不想笑。赛林姆并不知道,他在劝说哈尼娅认定我俩的性格差异方面对我有多不公平。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然后用讽刺的语气回答赛林姆:
“你的观点很奇怪,这次尤其让我惊讶,我发现忧郁个性的人似乎是你的软肋。”
“我?”他吃惊地问我。
“是的。我只帮你回忆某个小姐好了,吊钟花丛中浮现出的美丽小脸。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还有一张这么忧郁的脸。”
哈尼娅鼓起掌来。
“噢!我又知道些新八卦了!”她笑着嚷嚷,“她漂亮吗,潘·赛林姆,她漂不漂亮?”
我想赛林姆一定会头脑混乱变得泄气起来,但是他仅仅说道:
“亨瑞克?”
“怎么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那些嚼舌头的人吗?”他笑着说。
哈尼娅坚持让他告诉自己这个女孩的名字,他不假思索地告诉了她:
“优泽娅。”
但是一旦他假装成某个样子,那他必须为自己的这种真诚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哈尼娅从那以后一直到晚上都没让他清静过。
“她漂亮吗?”
“哦,是挺漂亮的。”
“她的头发是什么样子的,还有眼睛呢?”
“都很漂亮,但是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我钟情于她的。”
“哪一种样子对你最具吸引力?”
“金色的头发,亲切可人的蓝色眼眸,就和我此刻正面对的这个人一样。”
“噢,潘·赛林姆!”
哈尼娅皱着眉头,但是双手合十故作仰慕状的赛林姆却乐在其中,眼中流露出无法比拟的甜蜜,然后开始说:
“潘娜·哈尼娅,别生气了。瞧瞧我这个可怜的小鞑靼人都做了什么?别生气了!让我家的小姐笑笑吧。”
哈尼娅看着他,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轻而易举地让她着了迷。此刻的她,嘴角上洋溢着微笑,眼睛变得更加闪亮有神,脸庞容光焕发,最后,她温柔地回答:
“好吧,我不生气了,但是我希望你也别闹了。”
“我会的,就像我爱穆罕默德一般的向你保证,我会的。”
“你非常爱你的穆罕默德吗?”
“永远追随在他左右。”
然后他们俩又一起笑了起来。
“但是现在,告诉我潘·亨瑞克爱的是谁?我问过他,但是他没有告诉我。”
“亨瑞克?你知道,”(这时他斜了我一眼)“可能他现在还没有爱上任何人,但是他会爱上某个人的。哦,我太了解他了!对于我来说——”
“对于你来说怎样?”哈尼娅询问道,试图掩盖她的失态。
“我也是这样——但是等一下,他可能已经爱上某个人了。”
“我求你别说了,赛林姆。”
“你真是个诚实的男孩,”赛林姆一边说一边用胳膊绕着我的脖子,“啊,你看看他多诚实啊!”
“哦,我知道,”哈尼娅说,“我记得他在祖父去世后为我做的一切。”
随后一团伤感的乌云笼罩在我俩的上空。
“我告诉你,”赛林姆说,希望改变一下话题,“在考试过后,我们和导师一起狂欢了一下——”
“喝酒了?”
“是的。哦,那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习惯。所以当我们喝酒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你知道的——昏头昏脑的家伙,为你敬了一杯。我的表现太愚笨了,但是亨瑞克跳了起来:‘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提起哈尼娅?’他对我说,因为那个地方是个地窖酒吧。我都快打起来了。但是他不会让任何人冒犯你,不会——”
哈尼娅向我递过双手。“你真是好,亨瑞克?”
“好吧,”我回答,由于赛林姆的话而感到非常激动,“你自己说,哈尼娅,赛林姆刚才不也非常的诚实吗?告诉你这些话。”
“哦,多么伟大的诚实!”赛林姆笑着说道。
“但是,那是因为,”哈尼娅回答,“你值得对对方真诚,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的快乐美好。”
“你是我的女王!”赛林姆狂热地喊道。
“绅士们!哈尼娅!一起来喝茶吧!”潘妮·德叶维斯在花园走廊冲我们喊。
我们一起去喝茶,三个人的心情都不错。桌子放在门廊的下面,烛光在玻璃罩子中燃得正欢,飞蛾扑扇着翅膀围着它绕圈,表演着飞蛾扑火的游戏,野葡萄的叶子随着暖人的夜风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白杨树的上方升起了一轮皎白明亮的月亮。哈尼娅、赛林姆和我刚才最后的谈话把我们带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氛围,此刻的大家都在用一种温和友好的调子说着话。老人家们似乎也被这样静谧的夜晚所感染,父亲和牧师面容安详,跟此刻晴朗的天空一样。
在喝过茶之后,潘妮·德叶维斯开始玩纸牌,父亲开始幽默地说起从前的事,那些总是能够给他带来美好的回忆。
“我记得,”他说,“我们在科偌斯诺斯坦维的一个村庄附近停驻过一回。那天晚上夜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他吸了一口烟,烟雾在灯光的照射下袅袅升腾)“大家一个个累得跟死狗一样。我们都静静地站着,然后——”
这就开始了一段他精彩的讲述。已经听过不止一次的牧师仍旧不再吸烟了,专心地听着故事,只见他把眼镜推到额头,还不住地点着头,反复回应着“嗯!嗯!”,要不就是大声地喊着“上帝啊!圣母马利亚!然后呢?”
赛林姆和我相互靠着对方,眼睛却盯着父亲,热切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真是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描述赛林姆此时的表情。他两眼发光,脸上带着一抹激动的红晕,迸发出他火热的东方人个性。他几乎不能在一个地方坐定。潘妮·德叶维斯微笑地看着他,并用眼神示意哈尼娅,俩人开始认真地观察起他来,因为他们都被那张脸逗乐了,那张脸就像是一面镜子,或者是一片水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它引起连带反应。
直到现在,我一回想起那样的夜晚,内心都止不住地泛起涟漪。那微波习习的水面、那布满云彩的天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记忆的翅膀已经打开,一幕幕的画面放映在我眼前:村庄里的宅院,夏日的夜晚,和睦、相亲相爱、快乐的一家人——头发灰白的老兵在诉说他从前的故事,青年人们听得热血沸腾,父亲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唉!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这个时候,时钟已经指向十点了。赛林姆跳了起来,因为他被要求在当天晚上赶回家。大家决定一起送送他,把他送到椴树林尽头靠近第二个大门的十字路口那里,我送得更远些,一直到草地那里才停下。我们说着就出发了,但是卡泽欧没有去,生活极其规律的他此刻已经进入梦乡了。
哈尼娅、赛林姆和我在前面带着路,我们俩用缰绳控制着马匹,哈尼娅走在我俩的中间。三个老年人走在后面。此时小路上已经非常黑了,月亮只是从浓密的树叶缝隙中透出点光亮来,在黑暗的乡间小路上洒下银色的斑驳。
“我们唱个歌吧,”赛林姆说,“老歌或者是好听的歌,比如关于海弗兰的歌。”
“没人唱那个,”哈尼娅回答说,“我知道另外一首:‘噢,秋日,秋日,枯黄的落叶!’”
最后,我们一致同意以“海弗兰”为开头曲,因为牧师和父亲都非常喜欢这首歌,这使他们回忆起从前的日子,然后唱“噢,秋日,秋日”!哈尼娅嫩白的手放在赛林姆马匹的鬃毛上,然后开始放声唱道:
“月亮下沉了,狗儿都在睡觉;但是有人在松木林远处拍手。当然,海弗兰,我亲爱的宝贝,正在眺望,在她最钟爱的枫树下等我归来。”
当唱完一曲的时候,老人们的声音从背后的黑暗中传来“好极了!好极了!再来一首”。我努力地陪着他们唱,但是自己的歌喉确实欠佳,但是哈尼娅和赛林姆有副好嗓子,特别是赛林姆。有时候,当我太跑调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取笑我。然后他们就哼哼其他的曲子,这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哈尼娅要抓住赛林姆马匹的鬃毛,而不是我的?”那匹马特别的招她喜欢。有时候她依偎到它的脖子上,或者轻轻地拍拍它,反复地说“我的骏马啊,你是我的”!这时候这匹温驯的马儿就向着她的手张着鼻孔、喘着鼻息,好像在寻找蜜糖一般。所有的这一切又让我开始感到沮丧了,除了那只放在马匹鬃毛上的手儿,我眼中什么都放不下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椴树林尽头的十字路口。赛林姆向所有人都道了晚安:他亲吻了潘妮·德叶维斯的手,也希望亲吻哈尼娅的手,但是她没同意,她带着似乎担心的眼神看着我。但是作为补偿,当赛林姆骑上马背的时候,她靠过去然后跟他说话。在月光一览无余地照耀着的那个地方,我看到她的眼神对上赛林姆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表情。
“别忘了潘·亨瑞克。我们应该常常聚在一起唱歌或者玩,晚安吧!”她说着向前递出了手。
哈尼娅和老人们往家的方向走去,赛林姆和我继续向草地的方向走。我们在一条没有树荫的路上静默地走了一段时间。路的四周被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路边低矮的杜松上冒出的一片片针状的树叶。马儿时不时地喷着鼻息,或者是踢着马镫。我看着赛林姆,他在思考着什么,眼神望进深邃的夜空。我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来和他谈谈哈尼娅。我有一种向某个人忏悔今天所做的一切的需要,告诉他有关哈尼娅的一切,但是,此时我什么也做不了,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告诉他。赛林姆先打破了沉默,突然的,他毫无征兆地冲我弯下了身,抱住我的脖子亲吻我的脸颊,大声地喊道:
“噢,我的亨瑞克!你的哈尼娅是多么美丽迷人的可人儿啊!让优泽娅见鬼去吧!”
这一声的感叹就像冬天的一席寒风猛然灌进了我的身体。我没有回答,但是把赛林姆的胳膊从我的脖子上拿开,然后把他推到一边,继续沉默地骑着马向前走。我发现他很困惑而且慢慢变得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转身面对我说道:
“你在为什么事生气吗?”
“你真是个孩子!”
“可能你有点嫉妒了?”
我控制住马匹不让它往前走。
“晚安赛林姆。”
很明显,他无意再向我进一步地道别,只是迫于压力地向我机械地伸了伸手,张开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是此时我快速地调转了马头,小跑着向家的方向奔去。
“晚安!”他冲我喊。
他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向赫维利奔去。
我减缓了速度,让马儿行走着往家走。夜色非常美丽,宁静而又暖人。覆盖着露珠的草地看起来就像一片广阔的湖水。从这片草地中传来长脚秧鸡的鸣叫声,而麻鸭也在远处的芦苇丛中声声呼应。我抬眼望向广袤的星空,此刻的我想要祈祷,想要放声大哭。
突然间,我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我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是赛林姆。他在我面前停下马,动情地对我说:
“亨瑞克!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觉得你心里一定有事。起初我想‘如果他生气了,那就让他气吧!’但是紧跟着我就觉得自己对你有些抱歉。我没法再忍下去了,告诉我你是怎么了。是我跟哈尼娅的话说得太多了吗?可能你正在同她谈恋爱,是吗,亨瑞克?”
眼泪被咽到喉咙,当下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感觉,让自己埋在赛林姆可靠的胸膛痛哭然后坦白一切就好了!噢!我记得无论何时我想向另外一个人袒露心声的时候,那颗易碎而又不可压抑的自尊心就会跳出来冻结我的心脏,束缚住我的双唇。我的快乐已经多次地被那颗自尊心毁掉,而过后我又总是后悔!但是在起初的时候,自己还是不能抗拒它的出现。
“我对你说抱歉。”赛林姆继续说道。
所以,他是在怜悯我,这已经足够让我闭上自己的嘴了。我不说话。他用他那天使般的眼睛盯着我看,然后用祈求和悔改的声音对我说:
“亨瑞克!你在爱着她是不是?作为你的最爱的她,同样吸引了我,但是就让这一切结束。只要你愿意,我不会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告诉我:你已经爱上她了,是不是?是什么让你这样跟我闹别扭?”
“我不爱她,我也没有跟你闹别扭。我是有点虚弱。我从马背上被扔了下来,浑身颤抖。我一点都没有爱上谁,我只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祝你晚安吧!”
“亨瑞克!亨瑞克!”
“再告诉你一遍,我是从马背上被扔下来才这样的。”
我们再一次地分开,赛林姆亲吻着向我道别,然后更加坚定地骑马远去,因为,事实上,可以认为是那场坠马对我产生了这样的影响。我仍然是孤身一个人,带着一颗空洞的心,怀着深深的伤痛,把眼泪咽到喉咙,我被赛林姆的关心感动,但是我气自己,诅咒自己刚才拒赛林姆于千里之外的举动。这样我快马加鞭地往回狂奔,不一会儿,宅院就出现在眼前了。
客厅窗户里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弹奏钢琴的声音。我把马交给弗兰尼克后就进了屋。哈尼娅在演奏着一首我也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歌曲,她在自我陶醉,用她那业余爱好者的自信随意改编着曲调,因为她才学钢琴没多久,但是这已经足够能够把我迷倒了,那曲子对我来说已经不单单是一首歌,而是一种爱情的甜蜜旋律。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她冲我微笑着继续弹着琴。我让自己坐在对面的扶手椅里,然后端详着她。透过钢琴声,我看到她整洁、平静的额头,对称的眉型。她的睫毛低垂着,看着琴键。她弹奏一会儿,就停下来,抬头看着我,用过一种宠爱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潘·亨瑞克!”
“怎么了,哈尼娅?”
“我想问点事情——啊!你明天会去拜访赛林姆吗?”
“不去。父亲希望我明天去奥斯崔斯基,因为母亲给潘妮·奥斯崔斯基寄来了一个包裹。”
哈尼娅不说话了,用手指敲出几个柔和的音调,但是很明显,她只是机械地在做这些,心里却在想着其他事,因为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对我说:
“潘·亨瑞克!”
“怎么了,哈尼娅?”
“我想问你点事——啊!是这样!华沙的优泽娅长得漂亮吗?”
够了!愤怒混杂着懊恼充斥着我的胸口。我快步走近钢琴,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回答说:
“没你长得漂亮。放心吧。你尽管大胆地对赛林姆展现魅力吧!”
哈尼娅从钢琴凳上站了起来,脸上泛出一抹被冒犯的红晕。
“潘·亨瑞克!你在说些什么?”
“这不就是你想知道的!”
我抓住自己的帽子向她屈身行礼,然后离开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