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老管家、监工和护林员之外,还有另一种人正在从这世界上渐渐消失,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母就被这样一个大块头服侍。在这些大块头百年之后,深埋在地下快被人遗忘时,又时不时地会有好事者把他们的故事挖掘出来。这位老仆人的名字叫米可拉·苏赫沃斯基,他从前是一个贵族,来自苏哈沃拉的贵族部落,这一点他经常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提起。他从对我祖父的那段宝贵回忆中谈到我父亲,那时他还是拿破仑战役时期的一名勤务兵。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侍我祖父的了,当问到日期的时候,他吸了口鼻烟,然后回答道:
“是的,那时我还是个没长胡子的毛头小子,而上校也很年轻。”
在我父母的家里,他几乎履行了各种各样的职责。他是男管家,也是贴身仆人。夏季庄稼收获的时候他是监工,冬季又忙着去打谷脱粒。他保管着伏特加酒库、地窖和粮仓的钥匙,也会修理钟表。但最重要的是,他使这个家秩序井然。
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这个人的责备。他责备我父亲和母亲,即便我喜欢这个人,但是仍像害怕火焰一样的害怕他。在厨房,他完成了一整天的厨师工作之后,会揪着储藏室男孩的耳朵穿过屋子,而且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满意。当他微醺的时候,这样的事一周发生一次,所有人都躲着他,不是因为他能让自己对着男主人和女主人说脏话,而是因为一旦他粘上了谁,那个人就会被跟上一整天,接受没完没了的唠叨和责备。
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站在我父亲的餐椅后面,而且,即便他不需要服侍的时候,他也盯着那个正在服侍主人的人,他对这种毒药般的生活具有别样的热情。
“小心点,小心点!”他咕哝着说,“否则我要你好看。看看他!他就不能服侍得快点,拖后腿,像头游行的老奶牛。我说小心点!他没听见主人正在叫他吗,为小姐换一下她的盘子。你为什么在发呆?为什么?看看他!快看看他!”
他在饭桌上不停地插话,并且总是反对一切。经常发生的一幕是,我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转身对他说:
“米可拉,晚饭后告诉马图斯去牵几匹马,我们要去某某地方。”
“骑马!为什么不骑马?哦耶!但是,马不是用来骑的吗?让可怜的马儿在这样的路上跑断腿。要是有需要的拜访,那必须去。当然他们的领地是自由的,我需要阻止他们吗?不需要阻止。为什么不去拜访?算账可以等,打谷可以等。这次拜访不能等。”
“和米可拉在一起真是一种折磨!”我父亲有时候没有耐心地喊道。
但是米可拉又开始说了:
“我说了我不笨了吗?我知道我很笨。管家已经去内渥多市向牧师的女管家求爱了,为什么主人不能继续他的拜访?难道这种拜访不如向女管家求爱重要吗?如果仆人可以被允许去做他想做的事,那么主人也能够被允许。”
由此进入无意义的老生常谈的怪圈。
好吧,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我和我的弟弟都害怕他,这种惧怕几乎超过了我们的家庭教师路德维克,更超过了我们的父母。他对待我的妹妹们很礼貌,他叫她们每一个人“您”,尽管她们比我们年纪小,但是他却不顾礼节地叫我们“你”。对于我来说,他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总是把枪装在口袋里。经常发生的事是,我在下课后溜进储藏室,尽我所能地向他亲切友好地微笑,然后有些胆怯地说:
“米可拉!希望米可拉今天过得愉快。米可拉今天擦手枪了吗?”
“亨瑞克在这儿想干吗?我得准备一块抹布,就这样。”
然后他就开始嘲笑着对我说:“米可拉!米可拉!当你想要玩这枪的时候,米可拉就是个好人,当你不想玩的时候,就把米可拉丢出去喂狼。你应该好好地学习,要不然玩枪也不能让你长心眼儿。”
“我已经写完作业了。”我几乎要哭出来着说。
“写完作业了!嗯!写完了!他一直学一直学,但是脑子仍就像个空桶。我不会给你玩这手枪了,就这样。”(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摸索了一下口袋)“但是这手枪如果被谁盯上了,米可拉就一直带着它。该责怪谁呢?米可拉。是谁让这孩子学枪呢?米可拉。”
一边这么喋喋不休地责备着,他走进我父亲的房间,摘下手枪,吹掉上面的灰尘。接着,他点燃一根蜡烛,把帽盖在枪口,然后让我瞄准。一般在这个时候,我内心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孩子是怎么拿枪的!”他说,“嗯!像个剪头发的。你是怎么熄灭蜡烛的,能不能不要像个老头儿熄灭教堂的蜡烛那样?你应该做个牧师,背诵《圣母经》,但成不了军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教导我们当年的战争艺术。通常在晚饭之后,我和弟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学习如何走军步,同我们一起练习的还有路德维克神父,他的步伐非常有趣。
这时米可拉就会皱着眉头看着牧师,即使他害怕牧师甚过于其他任何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地说:
“嗨!”他说道,“某些人优雅的军步走起来就像一头老母牛。”
我是哥哥,常常受他的摆布,所以受苦最多。但是当我被送进学校上学的时候,老米可拉泪流不止,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父母跟我说他变得更容易生气了,连着生了他们两个礼拜的气。
“他们把这孩子带走了,”他说,“即便这孩子死在那儿!天哪!但是他能从学校学到什么?难道他不是继承人吗?他会学拉丁语吗?他们想把这孩子变成一个聪明人儿,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孩子已经走了,走远了,而你这个老人,还缩在角落回味这孩子的余温。鬼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
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那是刚刚黎明的时候,清晨的空气清冷,空中飘着雪花。庭院里的桔槔在汲水时发出吱吱的声响,看门狗一声声地叫唤着打破黎明的寂静。房间的百叶窗都关着,但是厨房里的窗户闪着明亮的光,把旁边的墙面映上一抹玫瑰色。我走进屋子,疲惫而又沮丧,心中带着一丝害怕,因为我拿高分的功课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种无助的感觉一直都在,直到我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直到我长大了能够习惯各种惯例和学校制度。我害怕父亲,我害怕牧师严厉而又毫无表情的脸,是他把我从华沙带来的。我从他们任何一方都得不到安慰。最后,我看见厨房的门打开了,鼻头冻得红红的老米可拉缩着身子穿过雪地,手上的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奶酪锅。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喊道:“哦,金色的小潘尼奇!我最亲爱的孩子!”接着,他快速地放下托盘,把两个锅子反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开始紧紧地拥抱和亲吻。此后他总是叫我小潘尼奇。
从那以后的整整两个礼拜,他都因为奶酪的事不能原谅我:“一个男人悄悄地为自己拿了块奶酪,这孩子还跟着。他可真会挑时候出现。”诸如此类。
父亲想要打我,或者至少他嚷嚷着要这么做,因为我拿到了两个中等分数,一门是书法,一门是德语。我一边哭着保证下次会考好,一边母亲也在从中说着好话,最后,由米可拉挑起的麻烦又由他制止了。米可拉可不懂书法是什么创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德语——他听都没听过的语言——而处罚一个人。
“好吧,”他说,“这孩子是参加路德教了吗,还是什么施瓦布?我尊敬的上校懂德语吗?或者主人他自己(这个时候他转向父亲)懂德语?我们在……那叫什么地方?在莱比锡城遇到德军,鬼才知道我们攻打他们的时候都不会说德语,但是德国人还不是被我们灰溜溜地赶跑了。”
老米可拉又多了一个怪癖:他很少提起自己从前的打仗经历,但是在需要片刻幽默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说了,撒谎撒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从教义上来说,他不应该撒谎,但是在他的脑子里,似乎事实已经混在一起了,还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均衡。无论听说什么早年间的军事征战,他都能适用于自己和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上校。并且,他虔诚地相信自己所说的全部。
有时候在谷仓,他一边监督农民计算打麦的费用,一边就开始讲故事了。这时候人们就停下工作,坐在连枷上休息,在听到精彩之处惊奇地张大嘴。而他就会注意到他们,并且喊道:“为什么你们张着大嘴看着我,就像个大炮一样?”
然后就听到:“噜噗!蹴噗!噜噗!蹴噗!”
这种连枷的声音在打麦场上响了一段时间,但是过了一会儿米可拉又开始说了:“我儿子给我写信了,说他刚刚被帕米拉女王封为上将了。他在那边有很好的职位,又有很高的薪水,但是那个城市偏偏总是有可怕的霜冻……”
我可能提到过,这个老头在教育孩子方面是不成功的。他是有个儿子,这是事实,但是一无是处,这个孩子在长大以后闯了很多的祸,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米可拉的女儿在做姑娘的时候,就同村里所有的官员调情,来者不拒。最后她死了,还留下了个女儿。这个女儿的名字叫哈尼娅,她大概和我同岁,是个漂亮而又纤弱的小女孩。记得我们经常玩士兵游戏。哈尼娅是一名鼓手,但是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她是个麻烦的人。她性格很好,温和得像一个天使。世上有充满苦痛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但是目前对于我们来说却无关痛痒。
回到这个老头的故事。有一次,我听到他讲当年枪骑士们的马在马丽安堡惊慌四逃的情景。一万八千多匹马从华沙城大门一拥而入。“很多人被踩死了,”他说,“直到它们被逮住后才太平下来,你可以很容易想象到那场景”。还有一次,他在宅子里,尽管不是在谷仓了,对我们说了以下的话:
“我们的仗打得漂亮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打得漂亮点?记得有一次我们同澳大利亚军队开战,我站在列队中,再重申一遍,我站在列队中,旁边是总司令的座驾。我军好像是从澳大利亚军队那边,也就是从敌方,得到了一个口信。‘嗨,苏赫沃斯基,’总司令说,‘我知道你!只要能追上你,我们就能结束这整个战争了。’”
“可是他没提过上校吗?”我父亲问道。
“当然提到了!因为总司令特意地跟我说是‘你和上校’。”
路德维克神父不耐烦地说:
“得了吧,米可拉,你说谎说得好像真能捞到什么好处一样。”
老头皱着眉头想要反驳,但是他对路德维克神父既害怕又敬畏,所以什么都没说。但是过了一会儿,等气氛好转之后,他又继续说:
“森克鲁特斯基神父也这么说我。有一次,我被澳大利亚人刺中一刀,就在第五根肋骨那儿,当时的状况很糟。我想我是死定了,所以就在森克鲁特斯基神父面前向万能的主忏悔自己所有的罪过。森克鲁特斯基神父一直静静地听着,最后他说:‘敬畏主吧,米可拉,你已经把知道的全部谎话都告诉我了。’然后我说:‘可能是吧,因为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是他们治好你的吧?”
“治好?他们怎么治好我?是我治好了自己。我当时把两袋药粉搅和在一起放到一夸脱伏特加中,晚上就喝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就又生龙活虎了。”
我已经听了很多像这样的故事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路德维克神父禁止米可拉这样地“胡说八道”,他要“完全杜绝”。作为一位牧师和一个内向的乡下人,可怜的路德维克神父不知道的是,首先,每一个年轻人,当暴风雨席卷了他安静单纯的角落,把他吹进广阔天地的时候,他都必须不止一次地被洗脑;其次,并不是老仆人和他的故事把他洗脑了,而是其他什么人。
这么说来,米可拉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不好的影响,相反,这个老头细心又严格地照管着我们。从完全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尽责的人。战争岁月使他保持了一种很好的品质:执行命令时拥有责任心和准确度。
记得有一年冬天,野狼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它们太无法无天了,先是有几只在晚上溜进村庄搞破坏,慢慢地就开始大量涌入。我父亲是一个天生的猎手,他想安排一场盛大的狩猎活动,但是当他知道狩猎指令是由我们的邻居潘·奥斯崔斯基——一位出名的狩狼专家发出后,他就开始焦虑了,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这位专家,并叫来米可拉说:
“佃户要去镇上,你跟他一块去,在离开奥斯崔锡附近的路上,把这封信交给潘·奥斯崔斯基。让他务必给我个回信,如果没有回信的话就别回来见我。”
米可拉带着信,和佃户一起钻进马车就走了。晚上的时候,佃户回来了,可米可拉没有跟他一起回来。父亲想着他可能是留在奥斯崔锡过夜了,第二天就会回来。就这样过了一天,米可拉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回来,已经过了三天了,仍然没有他的人影儿。家里的气氛开始沉重起来。父亲担心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狼群袭击了,就派人去找他。大家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儿。父亲于是又派人去了奥斯崔锡。在奥斯崔锡,有人说他到过那儿,但是他并没找到潘·奥斯崔斯基。他询问过在哪里能找潘·奥斯崔斯基,然后就从侍从那儿借了四个卢布走了,不知所踪。这是什么意思?慢慢想去吧。
第二天,派去其他村子寻找的人传来消息,说他们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发现米可拉,我们就开始为他恸哭了。在第六天晚上,在书房处理事情的父亲听到门外传来的嚓嚓的脚步声,还有谁在压低了嗓子抱怨,他立刻就认出了米可拉。
是真的,就是米可拉,全身冰冷、疲惫、瘦弱,还有冰碴儿挂在胡子上,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米可拉!感谢万能的主!你这段时间跑到哪里去了?”
“我去干吗了?我去干吗了?”米可拉喃喃地说,“我是打算去干什么的?潘·奥斯崔斯基不在家,去布京了,我就去布京找他。到了布京,他们告诉我说,真见鬼,潘·奥斯崔斯基已经去了卡热洛夫卡,于是我也往那里去了,可是他却从卡热洛夫卡离开了。谁说他不能自由地乱逛?人家也是个主人。还有,他不是徒步走的。‘非常好’我说,我从卡热洛夫卡去了首都,因为他们说他在那儿。他在首都做什么生意啊?他是市长吗?他去了镇上了,那我能回来吗?于是,我就去了镇上把信交给他。”
“好吧,他给你回信了吗?”
“他回了,也算是没回。他写了回信,但是他笑得连我都能看见他的后牙槽。‘你的主人’,他说,‘邀请我上周四去狩猎,但是你却在这周一才把信交给我。现在狩猎已经完毕了。’然后他又笑了起来。给你,这就是回信,他怎么能不笑呢?”
“不过这些日子你都怎么吃饭的?”
“哦,要是我说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饿不饿?带了丁点的食物没有?要是我还没吃饭,那就应该吃点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给米可拉发出无条件的吩咐了。通常他被派去什么地方办事的时候,临行前我们会告诉他该怎么做,以防要找的那个人不在家。
又过了几个月,米可拉要去隔壁镇的集市上买马,因为他看马的眼光非常准。晚上的时候,管家进来说米可拉已经买到马了,但是回来的时候他被打了,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父亲立刻去找了米可拉。
“出了什么事,米可拉?”
“我打架了!”他随口就说。
“觉得羞愧吗,老头儿?非得在集市上闹事吗?怎么一点意识都没有。年纪一大把了还办蠢事!难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因为这种鬼把戏解雇过一个人吗?知道羞愧了吧,一定是你喝醉了才办出这样的蠢事”。
父亲真的是气坏了,一点都不开玩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米可拉还知道反驳几句,可这次他却安静得像块木头。很明显,这老头变得固执了,任其他人白费力气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问题出在哪儿?他只是哼一声,然后一句话也不说。
这次大家真的是惹到米可拉了。第二天早晨,他病了,我们叫来了医生。医生是头一个向我们解释整件事的人。原来在一个礼拜之前,父亲同工头吵起来了。这个工头第二天就跑了,投靠了潘·佐,是被父亲视为敌人的德国人,并且参了军。那天在集市上出现的是潘·佐、我们的前任工头以及要把牛赶到集市上去卖的潘·佐的下人。
潘·佐先看到了米可拉。他走近米可拉的马车,开始辱骂我父亲。米可拉骂他是个叛徒,当潘·佐对我父亲又开始骂骂咧咧的时候,米可拉用他的鞭子回击。后来,工头和潘·佐的下人们一起扑向米可拉,直到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才罢手。
当父亲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流泪了。他不能原谅自己那样地责骂米可拉,而米可拉却安静地听着只字不提。
当米可拉身体恢复了,父亲前去看他。这个老头在开始的时候还是不肯说实话,习惯性地一直嘟嘟囔囔。之后他的声音柔和起来,最后和父亲抱头痛哭。接下来,父亲因为这件事向潘·佐发起挑战,这场决斗给了德国人一个教训。
要不是医生把这事告诉我们,米可拉的忠心还是不为人所知的。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米可拉都讨厌那个医生。原因如下:
我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我非常爱她,因为她容貌美丽,心地又善良。毫无疑问她得到了我们所有人的爱,包括这个医生,这个年轻、头脑聪明,在村里受到大家尊敬的医生。刚开始的时候,米可拉喜欢这个医生,说他是个聪明的家伙,骑术也很好,但是当医生开始带着接近玛丽尼亚姑姑的明显意图拜访我们的时候,米可拉对他的感觉就变得面无全非了。他开始对医生彬彬有礼,但是态度十分冷淡,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他曾经对医生说过难听话。当医生在我们这待的时间过长的时候,米可拉就开始准备送客了,嘴里嘟囔着:“大晚上的有什么可拜访的?又没什么东西可招待。还真有人有这种爱好!”然后他就不再叨叨,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老实的医生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着这个老头儿亲切地微笑,但是我想他心里一定是讨厌他的。
不过,幸运的是,玛丽尼亚姑姑对这个年轻医生的感觉是同米可拉截然相反的。有一天晚上,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厅,窗外飘来阵阵茉莉清香。玛丽尼亚姑姑坐在钢琴前唱着歌曲。斯坦尼斯洛夫医生慢慢地靠近她,用激动而又颤抖的语调向她倾诉衷肠,姑姑显然还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随后两人山盟海誓、指月为证。
不巧的是,米可拉恰好在这个时候叫他们去喝茶。当他看到这一幕后,立刻跑去父亲那里,可是父亲当时在附近散步没在家。他就去找了母亲,母亲带着一贯温柔的微笑告诫他不要管这件事。
米可拉顿时安静下来,可内心仍十分纠结,当父亲临睡前去书房写一些信件的时候,米可拉就跟着他,并在门口停下,大声地咳嗽和跺脚。
“想要说什么,米可拉?”父亲问。
“可是——别人会怎么说这事啊?——我就是想问问,我们的小姐是不是真的要娶——丈夫——我想说是不是要嫁人了?”
“是的,怎么了?”
“但小姐不会是和那个剪头发的结婚吧?”
“什么剪头发的?米可拉,你疯了吗?别胡说八道的。”
“但是小姐她难道不是我们的小姐吗?不是尊敬的上校大人的女儿吗?上校大人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难道小姐不值得找一个有权有势的继承人吗?但是那个医生,请允许我这么说他,他是什么人?小姐会被人笑话的。”
“那个医生是个聪明人。”
“什么聪不聪明的,难道我没见过医生吗?他们过去常常在营地转来转去,但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了,比如打仗了,他们就消失了。上校大人不是叫他们‘柳叶刀家伙’吗?一个人健健康康的时候,医生不会去碰他,当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医生就会带着柳叶刀去找他了。在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挨刀可不是闹着玩的,手上啥都没有。怎么不试试在身体健康手上拿枪的时候拿着柳叶刀去找他。哦耶!拿着把小刀来检查人的骨头真是个大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上校大人知道这事的话他会气得从坟墓中爬起来的。医生是什么军人?或者这个人是个继承人吗?都不是!小姐不能嫁给他。这跟命令无关。他是什么人,竟然仰慕小姐?”
对于米可拉来说,不幸的是,这个医生不仅仰慕小姐,甚至得到了她。半年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除了米可拉,亲戚和仆人们都泪眼婆娑,注视着小姐和这个医生携手共度余生。
米可拉一点都不怨恨小姐,因为他太爱这位小姐了,但是他不能原谅那个医生。他几乎没提过这个医生的名字,一般也不说起他的事。顺便说一下,玛丽尼亚姑姑同斯坦尼斯洛夫医生过得很幸福。
一年以后,他们生了个漂亮的男孩,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女孩,再一年又生了个男孩,好像命中注定一样。米可拉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们,把他们搂在怀里,又是抚摸又是亲。但是一想到玛丽尼亚姑姑不门当户对的婚姻,他心里还是有点生气的,这一点我注意到不止一次了。
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夜,大家聚集在一起过节,突然听到路上传来马车的声音。我们经常盼望着一些亲戚能来,因此父亲说:
“让米可拉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米可拉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笑呵呵地回来了。
“是小姐来啦!”他老远地就喊道。
“谁?”父亲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米可拉说的是谁。
“是小姐。”
“什么小姐?”
“我们的小姐啊?”
当她带着三个孩子进来的时候真是一道风景。真是个漂亮的可人儿!但是老头儿还是照自己的方式叫她“小姐”,别无其他。
最终,他对斯坦尼斯洛夫医生的厌恶感还是消失了。哈尼娅得了很重的伤寒,我也感到非常的难过,因为我们两人年纪相当,她是我唯一的玩伴,我几乎像对待妹妹一样爱她。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几乎整整三天没有离开她的房间。视哈尼娅如生命的老头儿来回地踱步,好像中毒了一样,他不吃不喝地呆坐在她房间的门口。除了母亲,谁都不允许靠近她的床。老头儿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可以忍受体力上的所有折磨和不幸,但是在唯一的孙女的病床前,那种绝望几乎要摧毁了他。在经过很多天的煎熬之后,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平静地打开了女孩的房门,脸上带着喜悦,对那些在隔壁房间等着他的宣判的人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得救了。”老头儿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像疯了一样的拜倒在医生的脚下哭吼,呜咽着重复一句话:“恩人啊,我的恩人啊!”
哈尼娅很快就康复了。显然,自从那以后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已经成为老头儿的主心骨。
“真是个聪明人!”他拍着自己的肚子又说了一遍,“是个聪明的人。马术也很好,要不是他,哈尼娅她——噢!我不能再提起这事了。”
大概一年后,老头儿的身体垮下来了,身板儿不再笔挺有力。他真的老了,不唠叨了,也不胡说八道了。在快九十岁的时候,他完全变成了个孩子。每天就是捕鸟玩,在自己的房间关了很多的鸟,特别是山雀。
去世前的几天,他已经不认得大家了。去世那天,他出现了回光返照。我记得这事,因为我父母那时候出国了,为了给母亲看病。一天晚上,我和弟弟卡泽欧,还有同样老态龙钟的牧师一起坐在火旁。冬季的寒风卷起雪花拍打着窗户。路德维克神父祷告着,而我在卡泽欧的帮助下正为了初雪后的打猎准备工具。突然间,他们告诉我说老米可拉要不行了。路德维克神父立刻赶往教堂为他准备圣礼。我飞奔到老头儿的身边,看到他躺在床上,灰白的脸庞,泛黄的皮肤,身体几乎要僵硬了,但是头脑还有意识。
光秃秃的脑袋看起来还不错,上面留有两条疤,为他军人生涯和忠诚的仆人生涯留下了痕迹。蜡烛在墙壁上投射出一种葬礼般的光芒。山雀在角落里啾啾地叫。老头儿用一只手把十字架放在胸口上。另一只手被苍白的像百合花一样的哈尼娅紧紧地握着,不断地亲吻。
路德维克神父走进来开始告解,然后这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儿问起了我。
“我的男主人不在这,女主人也不在,”他喃喃说道,“所以死亡对于我来说太痛苦了。但是你,我金色的小潘尼奇,这个家的继承人——做这个孤儿的监护人吧——上帝会感激你的。别生我的气——要是我曾经冒犯了你——原谅我。我嘴上不饶人,但是心是忠诚的。”
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间用一种奇怪而又急促的语调喊着,呼吸好像很困难。
“潘!——这个家的继承人!——我可怜的孤儿啊!——噢,上帝——走进你的(殿堂)——”
“上帝保佑我勇敢的战士,这个忠心的仆人和可靠的人!”路德维克神父庄严地说。
老头儿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我们跪下,牧师开始为死者大声地祷告。
从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忠诚的老仆人墓前的石楠花已经花繁叶茂了。
暗淡的日子来了,一场暴风雨席卷了我神圣而又宁静的村庄。如今,路德维克神父已经过世了,玛丽尼亚姑姑也过世了,我靠写作来糊口度日,而哈尼娅她——唉!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