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佑被人抬回青梧宫时,身子还是发软的,他的头脑一阵阵地刺痛,浑身发寒,待靠在椅子上被人喂下丹药服下温水,才喘过这一口气。
身子渐暖后,明佑松开紧握的手,他的手心都是被自己掐出的血迹,顺着颤抖的指尖一滴滴落在暗绿的青松长袍上。
“我看见了问天峰……问天峰下的封印,已经消失了。”明佑颤抖着嘴唇道:“有神仙借了我的眼,看见了如今行云州的状况,不过才一瞬他便离开了,就像是……是被吓走的。”
这话说完,明佑又觉得浑身发寒。
他还记得那般感受,请神下凡后,苍穹之上的神力落在了他身上,像是一瞬往他身体里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几乎要将他四分五裂。他能感受神仙所感,也明显察觉到在他睁眼看向问天峰的那一刹心里的恐慌与震惊,那不单是明佑自己的感受,便是此刻也心有余悸。
那道神力立时撤离,也正是如此,明佑才得以保住一条命。
神仙的眼可透过问天峰看见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封印之地原是几万年前灵璧神君化身的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墙,可如今那墙四分五裂,数万年的符文咒语悉数消散,封印之地的封印也化作一缕风,无数恶鬼的鬼气顺着鬼域往外溢出。
明佑突然抓住了长沣长老的手,咬紧牙根道:“行云州……大祸将至,曦地大祸将至啊!封印没了,结界墙也没了,我们还如何阻拦鬼域?届时无数鬼魂倾巢而动,便是行云州也将被一夕覆灭,何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长沣年长,尚能勉强镇定,可便是岑碧青这般清冷,古雨这般孤僻的人都禁不住脸色苍白,就更别说典长老如此急躁的性子了。
青梧宫殿外还有许多弟子在等着,请神秘术成功,神仙的确以神力降在了明佑的身上,可事情并未得到解决,那原先爬满整座问天峰赤红色的咒文,在十年间一寸寸破开了问天峰下的封印。
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便是苍穹诛仙合力所设的封印也能破开,甚至到今日,他们也不曾见过始作俑者的真容。
“我们如今该怎么办?”岑碧青问。
如今行云州面临的问题不比二十年前那一次,不是再牺牲一个“奚山”便能阻拦,就连请下凡间的神仙都能被问天峰的东西给吓跑,单靠他们是万万不行的。
可解决不了,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不信苍穹之上的神仙瞧见行云州如今状况,会舍我们于不顾!”明佑道:“如今我们只能费心守住问天峰,在苍穹诛仙莅临行云州前,以防这万年来被扔入渡厄崖的恶鬼冲出,除此之外……还需众多弟子离开行云州,去往曦地。”
封印消失,结界墙消失,几万年前鬼域与曦地即将合并的噩耗卷土重来。即便重叠的速度很慢,或许需要几千年上万年才会彻底融合,但鬼域解封,各处的鬼能自由从曦地去往鬼域,也可以从鬼域前往曦地,人间浩劫,指日即临。
行云州的弟子都擅使鬼之术,即便有些鬼魂不能收入引魂铃,也可用符咒烧得他们灰飞烟灭,总好过这些鬼魂侵扰活人。
久久沉默的古雨突然开口:“近万年来曦地的恶鬼都在渡厄崖下,我们五宫长老不能离开行云州,以免行云州的鬼冲出结界,流入曦地。除我们之外,以各宫长徒为首,带领弟子急速前往曦地。”
“曦地九州,行云州占其一,还有漠州、百花州、临风州、蜀州、元洲、京州、潼州、旭阳州,需得五宫弟子分八队,急速前往。”古雨道:“鬼域与曦地融合时隔数万年,也不知今日从哪一州开始,或许数州并叠,或许事情也没我们想的那么遭,但……不可掉以轻心,需得未雨绸缪。”
岑碧青点头:“古雨长老说得对,如今我们五宫之首守在行云州,便是州族中的其他村落百姓,大家都是行云州的人,遇见寻常鬼魂亦有自保的办法,反倒是行云州之外的其余八州更为危险。”
典长老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差他们出州去!”
“此事不能急,急了便会乱。”长沣长老道:“我们今夜将自己宫内得力弟子划出,分为八队,再为他们指去方向,明日一早送他们离州。关于问天峰封印一事,除了今日离近听见的几个长徒之外,不可再对底下弟子多说,以免引起慌乱。”
几位长老一同商量,便在一夜间订好了八队人选,行云州弟子足有上万人,凡是行云州内的人都是苍穹诛仙所选,到了五岁便可参加引魂试会,绑定鬼使,所以哪怕这一批弟子离开行云州十几年回不来,也不用担心行云州内五宫的情况。
总有后来者,会走上与他们一样的路——保护曦地,守卫苍生。
明佑长老负伤,古雨长老与典长老去了问天峰,分队离州之事便落在了岑碧青与长沣的身上。听到岑碧青说便是前段时日因斗殴滋事关禁闭的弟子也可破例放出,随众弟子一并前往曦地后,谢灵峙的眼神便一直看向她了。
直到两宫长老将诸事交代妥当了,也没人提起,谢灵峙没忍住在即将散场时开口,打破了静谧。
“请问长老,关幽禁的几位师兄弟们,是否也能破例放出?”谢灵峙是对着长沣长老问的。
岑碧青眉头轻蹙,看向他,她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
去凌风渡关幽禁的,如今只有三个还在里面,一个关了三日,一个关了十七日,还有一个……关了十年。
十年之期漫长,当年长沣亲口提要关奚茴幽禁,十年一过,他似乎早就将此事忘记了,事实上,好像整个儿行云州,除了谢灵峙之外,再没其他人还记得奚茴。
近日事多,加上问天峰下封印一事扰得长沣头疼,果然他没想起奚茴,便对谢灵峙道:“既然禁闭的放了,那幽禁的也都放了吧。”
“还请长老赐令牌。”谢灵峙没提醒长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奚茴救出。
先前本就说了幽禁十年,距离奚茴关幽禁的十年之期仅剩两个月,她人在里面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谢灵峙不敢胡乱猜测,只在心底祈祷,她一定还在,也一定还活着。
得到长沣长老的令牌,谢灵峙不卑不吭地退下,就像没有私心般缓步转身,气定神闲地离开了芝仙台,与其他弟子一并消失。
岑碧青在人走了之后,才朝长沣看去一眼。
长沣长老摸了一把胡子,转身看向灰蒙蒙的问天峰,那里昨日还是赤红的,今日便阴气沉沉了。昨日之事他们虽有心隐瞒,却还是透了一丝风声出去,门内弟子私下议论不断,还是早日将他们放出去才妙。
他们都是年轻的儿郎少女,去大千世界,好过留在行云州,面对渡厄崖下的恶鬼。
“你不怕把她放出来,她会记恨你,也烧一次你的金桥宫?”岑碧青问。
长沣捏着胡须道:“到底是你的女儿,你就当真不在意她的生死吗?”
岑碧青沉默,长沣又道:“十年,从无人能在凌风渡中活过十年,不说她是否真的还活着,便是活着,如今也是要跟谢灵峙他们一并离开行云州的,这样更好,我原就想把她送出去……”
出了行云州的结界,奚茴若再想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凌风渡里的银杏树长得很好,都说银杏树小时长得快,越大越长得慢,奚茴种的这棵恰恰相反。
初时因她觉得煎熬,日日数着银杏树上的叶子,每日数许多回,故而她觉得这棵树就像是停止生长了。后来知晓自己何时能出去,能离开了,注意力不在这棵树上,这株银杏反而疯长起来,长到如今已是小楼一般高大。
凌风渡小世界里的光随着奚茴走动而动,此刻微弱的星芒如一粒粒萤火轻飘飘地浮在银杏树的周围,最矮那一层枝丫上,奚茴正靠着树干合上眼,也不知睡了多久。
奚茴很少做梦,因为十年来她都生活在这片方寸之地中,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也只能与影子沟通,她目之所及很狭隘,狭隘到便是闭上眼睛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画面。
关于童年的记忆也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模糊,凌风渡里没有镜子,她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也忘了年幼的自己长成哪般,记不清岑碧青的面容,却能记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与漓心宫里焚香的气味,还有……岑碧青身边的少年影子。
许是因为临近自由,今日倒是让奚茴意外地想起了过去,但过去实在算不上美好,靠在银杏树上的奚茴眉头蹙起,想要立刻从旧时光里走出来。
浮在奚茴身侧的光因为她略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那些莹莹星火落在了长裙上,就像是她整个人在发着光,便在这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黑影逐步而来。
火焰无声,只在刹那点燃,就像是当初于凌风渡的黑暗中烧开这片小世界般,那火光一寸寸吞噬草坪,沿着银杏树而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吹起了奚茴的裙摆,淡紫色的长裙包裹着小腿,扫过她的足背,微凉中含着几滴露水,惊醒了浅昧的少女。
奚茴猛然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暗红色的火光顺着草坪一寸寸烧毁了她赖以生存的世界。奚茴胸腔一窒,连忙从银杏树上跳下,朝大火奔去。
火势烧得很旺,惊得奚茴一时忘了呼吸,眼看大火四面八方地朝她逼近,奚茴只能一步步后退。小世界里的风越来越大了,那风将薄雨吹至奚茴的身上,就像她发了一场汗,浑身湿透,却见火光吞噬了那棵她养了十年的银杏树。
就在方才,奚茴还睡在上面,碧绿的叶片如薄玉,覆盖在无数枝丫上,而此刻被大火燎过了枝干,银杏叶却在几息间枯死,化作了鲜亮的金。
那是银杏树秋天的样子,也是奚茴第一次看见这棵树会落叶。
纷纷银杏叶飘进了火里,金色的扇形树叶与赤红的火纠缠在一起,叶子如蝶,眨眼成了灰烬,银杏生火,燃烧至生命尽头。
奚茴双肩颤颤,一场大火让她活了十年,又带走了这十年间凌风渡的所有颜色。
“影子……影子哥哥!”奚茴扬起声音喊了云之墨,无人回应,甚至渐渐地,她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黑暗再度袭来,是久违的孤独窒息,眼前的光消失,火消失,草坪消失,唯有不远处银杏树燃烧的轮廓依旧,还有那一阵阵迎面而来的,带着薄雨的风。
风中含了青涩的香味儿,像是一场大雨落入深林的气息,潮湿的、清新的、陌生的,沁凉地钻进了奚茴的四肢百骸。
韧草拂过发丝,奚茴浑身失力,忽而便坠了下去。
微光覆身,银杏树消失,唯有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带着火星,随着她摔倒在地,顺着她的肩落在地面上,落入水坑之中,灭了火,斑斑驳驳。
模糊的视线里,细雨如针,一滴滴落入水坑溅开涟漪。奚茴四肢冰凉,碎发遮面,直至身上的雨水被大伞遮蔽,一双银丝水纹蓝靴出现在视野中。
青年的声音温润,唤着她的名字。
“阿茴,太好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