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夜幕,正在凝炼自身真意的李宣文听到了一声轻语。
他停止了修行,瞥眼看向了窗外,一身黑色衣袍的李司辰侧身坐在窗台上,打量着屋里已经睡着的徐诗雅。
“司辰。”
“你突然去参加这场比武,是也发现了什么吗?”李司辰翻身落入房间里,弹指布下一片心景隔绝了声音,“杨静仁不太对劲,但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
“明霄汉回光返照本不该这么快结束,强度天人应该有三息时间,但他只挥了一剑就魂飞魄散了。”李宣文并不意外,语气带着些许玩味,“他的真意在那一刹那被某种东西吞掉了……而飞向杨静仁的流火剑是明霄汉死前所托?恐怕杨静仁被那一剑钉死才是明霄汉的遗愿。”
一开始李宣文还没发现这些猫腻,直到杨静仁自己主动找上来,他才发现不对劲。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但事实上这些年我一直‘下落不明’,活跃在普通人眼里的只有你的替身,那么一个偏远地方的宗师,凭什么一眼认出天狱呆了三年,巡察使干了一年的我?除非……”
“假设他就是深溟教中人,而深溟教在星岚的负责人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在宫中活动,偶尔能见到去陪子夕玩的你……这一切就说的通了。”李司辰接口道。
他目光微冷:“你觉得是谁?”
“宫里人不少,能出入宫中的更不少,但见过我的,的确没几个。你说说,你怀疑的是哪一个?”李宣文反问。
沉默。
许久,李司辰眯起了眼睛:“再等等吧,证据不够,这事儿在大哥那边是大忌讳。”
“……也好。”
又是一阵沉默。
李司辰忽然说道:“你有把握斩杀杨静仁吗?不介意的话,除了飞船那边,我们就用你来钓深溟教了。”
李宣文嘴角扯了扯:“一个废物宗师极境罢了,同为宗师极境,他给我提鞋都不配。虽然我现在只有先天极境了,配合龙雀也一样能杀。”
……
扬州还是三四月的天气,市上最不少游人,袄子已经脱下来了,只不过衣服还是稍微厚实些。
酒楼里气氛煞是热闹,落脚的打尖的,小二净端着酒菜来去,额头上细细一层汗珠,脸上阿谀奉承的笑。他讨不得什么小费,只是客官老爷得伺候着,哪怕不是什么大人物。
小人物也是小人物的活法。
酒楼一角,围坐着一圈人,有老有少,也有舞刀弄枪的武人——不识字,听书是个很不错的消遣,他们来听书的。
掌柜的从不收那讲书的王嘴儿饭钱,因为可以得来不少客人,你我都有利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拒绝,谁会和钱过不去?
王嘴儿六十多岁的样子,这个年龄在这年头可是算得上长寿了,头发斑白,皮肤粗糙,却有着文人特有的傲气,总拿捏着腔调,倒也没有人去在意一个老头的脾气,一笑了之罢了。
“这天下次第榜,我上回说过了吧,这白玉京啊,虽然年二十之数,可是却牢据第五,你可不要觉得第五不算什么,你们武人应该最是清楚不过,天下之大,他却在五指之数中,你们思量,可不是厉害的紧。”王嘴儿手里揣着一把折扇,虽然天气尚有几分寒意,文人的架子还是放不下,哪怕做做样子也好。
“白玉京是什么?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白玉京,那是仙人住的地方,他取这个名字,那是何等潇洒,志向不凡,哪怕如今天人相隔,再难成仙,可是谁敢说,白玉京不得正果?”
“上回你可说白玉京年少轻狂,肯定会碰壁的,怎么约斗结果一出来,你还变卦了?”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打趣,挑了一粒花生米在嘴里,众人听的一乐,哄笑起来。
王嘴儿老脸一红:“你莫要胡搅蛮缠,上回我讲的哪里算得了数,我喝醉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支支吾吾的,众人哄笑声更大了。
“你们再笑话!我不讲了!”王嘴儿恼羞成怒,只不过众人一捧,那点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仍旧抑扬顿挫摇头晃脑讲着白玉京如何了得,那神色好像自己就是白玉京一样。
说书的东西当不得真,往往三分真七分假,只不过众人也就图个乐呵,还是可以从中挑出那三分真来的。
白玉京胜了钟义元,这是真的。白玉京和钟义元大战八百回合,这是假的。
酒楼里气氛格外快活,就听见外头一声怒喝,震的杯盏里的酒水一阵翻涌:“小丫头片子!给我站住!看我不收拾你!”这虎吼,一听就知道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看热闹的兴头被挑起,一个个凑到栏杆前向外头张望,那气急败坏的老人健步如飞,前头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跑的那是一个麻溜,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了那老头子。
“那个不是齐公子吗?”有酒客认出了那个公子。
齐公子来这扬州也几天了,其实是个姑娘,大家也不说破——哪家公子胸口有两团肉的?那姑娘自以为伪装的不错,其实还是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而已。
“是她,不过后头那个,好像是韩老魔,嘿,有乐子看了。”
没人说要出手一助,都不愿意招惹一个五阶练气士,想出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就是不知道这齐公子做了什么,惹得韩老魔如此暴跳如雷。
再向外三十丈就是阳江,齐公子大概是跑不掉了。
韩老魔也瞅见了阳江,冷笑:“看你往何处去!”前头这毛丫头借着人群东逃西窜,一时半刻他还抓不住她,现在倒是无路可退了。她若是不傻,便不会傻乎乎地跳江,阳江之宽广,一眼看不着边。
齐公子却看见,江堤下飘来一条小舟,一个青年披着蓑衣,撑船而过。
“那边的小哥!去江对岸!”齐公子吆喝一声,声音是千般娇软,回头瞥见韩老魔近在咫尺,也不得不一跃而下,偏偏又想起来,这样船是要翻的。
黄公子落在船里,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
“十二文钱。”青年探出手,摆在齐公子面前,手里老茧无数。
后头韩老魔大喝:“休走!”
齐公子催促:“小哥快走,回头我给你十两银子!”青年眼睛一亮:“此话当真?!”那头韩老魔已经凌空一跃,一手抓向齐公子。齐公子根本躲闪不及,只想大骂撑船的误事,就见青年不耐烦地扬起竹竿,一道绿影飞舞,接着韩老魔便被一竿子抽进江底,激起数丈浪花。
齐公子把嘴边的话嚼碎了,咽回肚子里头。
青年一乐:“你给十两?”
齐公子琢磨,韩老魔被一竿子抽水里这么久没上来,那不是晕了也是死了,自己大可不必直接跑路,可是看着青年渐渐不善的眼神,齐公子乖乖坐在船上。
“十两。”
青年很满意,热情了多,一边撑船一边和齐公子唠嗑。
齐公子只知道这青年叫上礼庆伊,思量着,这上礼,不是国姓吗?不怕挨杀头?却也不会觉得他是皇亲国戚——那青年手掌里的茧子明明白白。
而且韩老魔是五阶练气士,这上礼庆伊居然一竿子给抽背气了,他也是江湖霸主?这么年轻的霸主?第次榜上也没有他的名字啊。这是个怪人。黄公子默默嘀咕,也许可以找他作护卫?
见钱眼开的少年宗师,自己可以用金钱打动他。
岸上这边也是一愣一愣的,看热闹的人就见着那普普通通一竿子,韩老魔掉水里出不来了。
有个别机灵的赶紧扑水里捞人去了。韩老魔没死,那就收获一个天大人情,死了,身上的秘籍也值钱的很,五阶练气士可是一方豪强,万一心得到手了,稍微读一读就成了呢?
王嘴儿眼珠子一转,明天有讲头了,只不过这韩老魔估计是淹死了,谁想到一个撑船的青年船夫居然有这么高超的实力呢?
江湖代有新人出啊。那年轻人,还未及冠吧?
“庆伊,你很缺钱吗?”齐公子试探着。
“我又不是你们大家闺秀,望族子弟,不像你这个千金大小姐,我自然缺钱,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哪个不要钱?”上礼庆伊怨念颇深。
齐公子傻眼:“你知道我是女人?”
上礼庆伊看了看齐公子胸口:“你瞅瞅你胸口,男人有那两团肉吗?你骗得了谁?”
黄公子脸一红,啐了一口:“呸!无耻之徒!”
“谁稀罕你那点搓衣板?”上礼庆伊神色睥睨,不屑一顾。
……
阳江的水清,在岸边还是看得见底的,只不过夜色浓了,看起来也是一江墨。
上礼庆伊的小船,檐上挂着一个纸灯笼,明黄的纸面,熏黄的光,也只看得清身边几尺,齐公子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心里却是毛毛的,没什么底气。眼睛就看着脚尖,不管那黑漆漆的水。
行了半天船,到底离上阳府还有些距离,夜色晚了,也歇息不得,不然就不晓得,明早船已经漂去何处了。
“穷鬼,你是哪里人?”齐公子和上礼庆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然这眼下的光景,实在吓人。
穷鬼喊的是上礼庆伊,齐公子不缺那十两银子,她生来大富大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身上也有不少银票,厮混个一两年,没什么问题。
上礼庆伊总念叨钱,齐公子觉得喊他穷鬼,倒也不过分。
“以前啊……建都人,后来四海为家,现在居无定所,飘到哪里,住在哪里。”上礼庆伊说的云淡风轻,齐公子却有点同情他——久在闺中的千金大小姐总是多愁善感的,抱着莫名其妙的慈悲。
不过……
建都是哪儿啊?
齐公子悄悄从兜里摸出一点银票,压在船角,一边又问:“你爹娘呢?”
上礼庆伊没有应答,只是慢慢撑船,竹竿划水,水声清冷。
齐公子捻了捻手指,她问了个蠢话。都四海为家了,爹娘也死了吧。
“我六岁开始,跟着老祭祀摇铃,后来他死了。”
“十岁多的时候,建都也没了。”
“后来跟着一个叫满汉全席的怪人学了练气,听他讲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上礼庆伊抬头,今天月亮不怎么明朗,有些云气,过一两天,有一场雨。
“满汉全席?好奇怪的名字,古华有满汉这个姓氏吗?”齐公子也抬头看,星星很少,不像北方。爹爹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找自己,前几回离家出走,最后自己都老老实实回去了,千金小姐是不会赚钱的。
这一次,居然直接从西北来了江南。自己回去,已经不认得路了。
上礼庆伊笑了笑:“后来他告诉我这名字是他家乡的一道菜名。他不是古华人。”
“穷鬼,要是你没什么事情,接下来跟我走吧,我给你钱,你当我随从。”齐公子说。
这样招惹到什么高手也不用怕,这上礼庆伊虽然穷酸,但是真的厉害。
上礼庆伊轻蔑地扫了一眼黄公子,继续撑船。
齐公子一拍船檐:“你那眼神什么意思!”
上礼庆伊也不理会,慢慢的,远处出现了一线光亮,星星点点,在这夜色里,格外鲜明。临州已经快到了。
“这就是上阳府吗?好漂亮啊。”齐公子语气带着淡淡的倾羡,西北的夜里都早早睡了,是没有这里灯火通明的盛景,看得人有些痴醉。
上礼庆伊将船靠在岸边,系了根绳子,就和齐公子上岸了。这里是没有人偷船的——大船有人看着,小船转手也卖不得几个钱,不值得冒着被人抓住痛打一顿,去拿一点蝇头小利。
齐公子和上礼庆伊分开了,她在临州有个朋友。
倪琳是个温婉姑娘,但不迂腐,跑江湖的女侠总是和千金小姐格格不入,她们可以温柔,但是也会豪爽,齐公子也想跑江湖,或者说,她已经是半个江湖人了。
齐公子找到倪琳的时候,她正在给自己的佩刀擦拭,其实佩刀很干净,但是用倪琳的话说,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吃饭的本钱,小心一点是应该的。
“你不是要去穆阳府吗?怎么回来了?”倪琳把佩刀放下,给齐公子倒了一杯茶水,“没有酒,爱喝不喝。”
齐公子笑了笑,拿过杯子:“舍不得你。別瞪我……刚出门就被人追杀,十两银子,找个船哥儿撑回来了。”
倪琳哈哈一笑:“是看上人家吧?花十两银子就过个阳江?”
齐公子放下茶水:“钱嘛,我又不缺,结个善缘,还真说不准谁。我许是在哪里见过他,不然十两银子,好吧,十两银子我还是会给,可是我见他确实眼熟。”
“明天带你见见她,今晚我在你这里睡一觉,给不给睡?”齐公子嬉笑。
“油腔滑调,少给我玩弄咬字,小娘子上床睡觉!”倪琳也没多小女儿姿态,拍了拍床铺,算是答应下来了。她知道齐公子是女人。
两人同枕而眠,灭了灯火,齐公子倒是睡得安稳,倪琳睁开眼睛,摸了摸手边的佩刀,看了她一眼,侧过身子,也睡去了。
齐公子其实也没睡得着,思来想去,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上礼庆伊,但是眼熟劲明明白白。
想不出结果,齐公子也就不想了,可就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惊恐起身。
她想起来为什么这么眼熟了。
小时候,她在父亲的带领下入宫面圣过。
那张脸……
“陛下?!”
……
上礼庆伊,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我该怎么称呼?上礼天晟,还是……上礼庆伊?”双目被黑缎蒙蔽的老人声音沙哑,与上礼庆伊遥遥相对。
“啊……其实,怎么叫都无所谓,因为我始终是我,上礼庆伊、上礼天晟、末代神司……倒是你,我的老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上礼臧浔吗?不,这个称呼现在配不上恢复记忆的你了……”
上礼庆伊露出了无比怀念的笑容:“应该说,好久不见,地仙之首——秘皇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