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曾爱你如痴如狂;这是说谎。
一个小小内海怎能掀起这般滔天的巨浪?
如此巨大的风险会降落在诸神或白痴的头上,
你憔悴的模样,绝对不是因我而心伤。
——鲁伯特·布鲁克《十四行诗》(1910月1月)
亲爱的妈妈:
很抱歉,最近没给您写信,一下子要做那么多事儿,连想事情的时间都挤不出,更别提写信了。
昨天,我参加了为我举办的游艇聚会,决定在这儿再多呆几天。右时候,人应该走出封闭的生活和小圈子,这对我们有好处。今晚,我和伦敦的几个朋友(个个议叶不凡)打算在萨伏伊听完歌剧、吃完晚饭后再举办一个聚会。
昨天的游艇聚会好玩极了,下周定在安菲尔的“潘趣酒十点心”活动,肯定会比往常更枯燥乏味。达芙妮肯定会躲开人群,不希望别人注意到她,达西呢,肯定会大谈特谈复杂的解构主义理论。让身边所有的人都烦得要命。他们天天挂在嘴上的是就是什么,如果你不能写出……
但是,这次我们看不到亚当跟只可怜的乌鸦一样,魂不守舍地四周晃荡了,因为他去非洲的什么地方传道去了。
您看见《时代周刊》上的那篇文章了吗?要是没有,我寄一份给您。好像我的作品终于引起评论界的关注了,但我觉得写这篇评论的人,对我的作品应该再多了解一些。
好了,下次再说,他们在等我呢。
您的爱女莉迪娅
1974年6月5日
于皮卡迪利公园路酒店
这一次,达芙妮·莫里斯把杰玛和金凯干晾在办公室外的会客厅。
一大早,金凯跟杰玛就从伦敦赶往剑桥。基特乖乖答应跟海茨尔和小家伙们呆在一起。
达芙妮的助理简妮特告诉他们,校长很忙,没时间会见不速之客,如果他们想见她,就得等到她上完历史课。
不过,还没到简妮特说的时间,达芙妮就回来了。
穿着浅蓝色西服,头发一丝不乱,一副校长气派。她请他们到她的办公室,自己坐到桌后的椅子里。
“今天早上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脸上挂着世故的笑容,语气有点儿不耐烦。
“周末过得还好吧?”金凯当仁不让地坐进一把留给女性访客的椅子,反唇相讥道:“有没有出去放松放松?”
达芙妮瞧都没瞧他,杰玛看见她手动了动想拿桌上的钢笔,但想了想还是没动它,手紧握着搁在桌上。
“希望你周末愉快,我们的周末可有意思啦,是不是,杰玛?”
达芙妮瞅了瞅杰玛,又瞅了瞅金凯的黑眼袋,越发不自在,说:“如果你们不是为了公事找我,金凯先生,我真的必须……”
金凯笑眯眯地说:“我们跟摩根·阿什比见过面,收获很大,他这一次相当平静,摩根好像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指责你和莉迪娅的关系,因为你俩的关系已经超出好朋友的界限。”
“我们的确非常要好,”达芙妮面带怒容地说:“莉迪娅是我最好的朋友。”
“别搪塞我们,莫里斯小姐,你很清楚我们话中的意思,你和莉迪娅·布鲁克一直都有性关系。据摩根说,他们吵架时,莉迪娅常常炫耀这个,故意气他,让他觉得自己无能,她一定是乐在其中。”
金凯摇了摇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说:“她没给你说过,不会吧?”
“我不懂你的话,我……”达芙妮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双手握拳。
“这不是真的,她不可能告诉摩根,她说他曾经对她百般侮辱要她招认此事,她都没有屈服。”
“你是说,你和莉迪娅之间没有性关系,或者莉迪娅不可能对丈夫说出你俩的隐情?”金凯停顿了一下,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像是豁然开朗地说:“是啊,如果她对他说,就有可能也对别人说,甚至可能对某个会利用这一点毁掉你事业的人说了。”
“不可能!”达芙妮霍地站起来,紧紧抓住办公桌的边沿,说:“你不理解,摩根是个百分百的妄想狂,他是在编造故事,就算莉迪娅对他说了什么,也肯定是被逼的。他们相互憎恨,他逼得她……”
“那么,她干嘛嫁给他呢?”金凯问,这时杰玛想到30年前的摩根,皮肤黝黑,英气逼人。刚开始他的痴狂肯定让她欢喜,她怀疑莉迪娅那时是否有能力看清他的真实性情。
“不知道,”达芙妮说:“从来都不知道,那年夏天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莉迪娅从此判若两人。”
“摩根说是你改变了莉迪娅还有其他几个人。”
金凯身体前倾,手指着她以示强调,说:“她和你们所有的人都睡过觉——你、亚当还有内森和达西——重压之下她崩溃了。”
“我们也同达西谈过,他证实了这种说法。”杰玛轻声说:“你说摩根是个妄想狂,也许没错,但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达西,他也说莉迪娅是你的情人,他干嘛要说谎呢?”
达芙妮勾着头,定定地看着手上青色的指节,过了一会儿,她离开办公桌,缓缓地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说:“达西是个混帐东西,他知道什么是情人或情爱吗?他只知道满足自己的欲望,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儿说起来很复杂。”
她陷入沉寂,站在窗口,望着外面修剪整齐的校园操场。
“复杂?”杰玛追问。
“莉迪娅……”达芙妮摇着头说:“从我见到莉迪娅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她。当时在纽南姆,她怀里抱了一大捧书,大笑着跑上楼,似乎比其他人更有朝气,更有激情。我当时就想,如果能走到她的身边,就能得到她的某些独特品质,如同仙气一样。但她也很脆弱,我想摩根就是揪住了她这一弱点,才能对她为所欲为。”
达芙妮转过身,接着说:“我把你们想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已厌倦了隐瞒事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接着说:“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试过几次,但我是为了莉迪娅才试的,我们正儿八经的来往,是在她第一次自杀康复之后回到剑桥时开始的,但就在那时候,她就存了别的想法,她只是想从我这儿寻找安慰,寻找感情支柱,因为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敢冒险,跟男人一起生活,而我不会给她带来伤害。”达芙妮一脸苦笑。
“或许在大学时,只有做给小伙子们看的时候,她才能得到真的满足,但是,她回到我的身边,大概只是为了让我高兴,而她自己又能获得稳定的情感和固定的伙伴。”
“这些你都清楚。”杰玛说。
“噢,刚开始我努力装糊涂,但时间一长,就办不到了。等莉迪娅重新站稳脚跟后,她可能就觉得我烦了。她的作品越来越受欢迎,开始进入一些社会名流了,而那些场合我们这些老朋友只能望尘莫及。”达芙妮停了停,眼光散漫地望着他们。
“所以她不再与你来往,你就开始报复她了。”金·凯说。
达芙妮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头往后一仰,大笑道:“说什么呢,金凯先生,是我不再与她来往了。我从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我才离开了莉迪娅。”
然后她一脸严肃地补充道:“但后来的事儿我完全没料到。”
“发生了什么事儿?”杰玛问,对金凯使了个眼神,叫他暂别开口。
“没想到莉迪娅完完全全被击垮了。”达芙妮停了下来,口气非常平静。她背靠着窗沿,双臂松松抱着,似乎讲着讲着就放松了。
“她给我写信,说她把身边所有重要的人都赶跑了,就因为她讨厌自己。我收到她的信时,她已经出了那起事故——开车撞向格兰切斯特村外的一棵大树。”
杰玛心想,这是她的第二次自杀行为,这次维多没有找到原因。
“后来呢?”她问。
“她慢慢恢复了,是我帮助她康复的,此后,我对她不再有什么要求,我们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朋友。那段时光,那时到莉迪娅离开人世的时光,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岁月。”达芙妮的语气是那么肯定,没有一点儿自怜的意味,杰玛听了心中一寒。
“她死之前,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儿吗?”金凯问:“没有争吵?没有失常的表现?”
达芙妮摇了摇头,说:“没有,一些都非常正常,我绝对没有杀死莉迪娅,来维护我的什么名声。我也没有杀死麦勒兰博士。莉迪娅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开始盘算早点退休,为此我买了一栋周末屋,这样莉迪娅就可以和我一起工作,她写诗歌,我写小说。”
达芙妮停了停,似乎突然有了什么想法,说:“这整个周末,我都在想你们说的话,莉迪娅可能是被谋杀的,我不知道谁会下这样的黑手,一想到是有人强行夺走了她的生命,我就恨恨不已。不过,这样对我来说倒是一种解脱,我完全相信,我没有毁了她的幸福,我们最后几年在一起的时光,也没有对她造成伤害。如果是这样,我一定得把我们没做完的活儿接着做完。我要把那部小,说写完,最好马上动笔,我想我最终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莉迪娅再也无法在一旁倾听了。”
他们走向停车场,杰玛问:“除了达芙妮之外,还有谁真正替莉迪娅的死而难过呢?我是说为死时的那个莉迪娅,而不是过去的莉迪娅。”
天气很好,就是风很大。他们只得躲进密封的车内。
“维多,我想维多会替她难过。”金凯说。
“你是真的认为达芙妮·莫里斯跟莉迪娅的死毫无关系,是吗?她跟维多的死也无关?”她问。
他摇了摇头说:“她的作案动机不就是要隐瞒她和莉迪娅的关系吗?可她为什么把那些事儿都告诉我们?我们又没有证据,她们肯定很谨慎,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我想这事儿连维多都没猜到。”
“现在怎么办?”她问:“咱们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想,咱们得同那个头脑简单的波普小姐谈一谈,”
金凯沉着脸说:“我昨晚给劳拉打了电话,她说男校在康伯顿,就在格兰切斯特主干道的对面。”
他们沿那条去格兰切斯特的捷径,开进巴顿路,没过多久就到了康伯顿。
没费什么劲就找到那所中学,他们问了问该去哪儿找波普小姐,之后赶往教师休息室,据说,运气好的话,波普小姐课间会上那儿。
休息室里有五六个不同年级的老师,有的在批改作业,有的在喝咖啡。金凯打听波普小姐对,那个独坐一旁、面前只摆着咖啡的女子抬起了头。她是个其貌不扬的金发女子,毛发很重,挺丰满的,妆化得偏浓,眼睛红通通的,好像刚刚哭过。
她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们,问:“我就是波普小姐,有什么事儿吗?”
金凯说明身份,问她有没有他们可以单独谈话的地方。
“你们是伦敦警局的?可找我有什么……我是说。……干嘛找我?什么事儿?”她把手绞在一起,手上的纸巾被揉她得皱巴巴的。
“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波普小姐,就几个简单的问题。”杰玛消除她的疑虑。
“那好……我想没问题。”她皱着眉头说:“大厅下面有一间空教室,咱们可以上那儿去,但是五分钟后我就要上课。”
隔壁桌的男子一直都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谈话,波普小姐看了看杰玛,又看了看金凯,说:“雪莱,要是我迟到了一会,你能替我点个名吗?”
说完领着他们走下楼梯去那间空教室。
“波普小姐,上周二下午,维多·麦勒兰是不是来找过你?”金凯问。
伊莉莎白·波普的嘴哆嚷着,眼泪顿时溢满眼眶,说:“我没有坏心,真的,没有,我告诉她我没想伤害可怜的基特……”她从蓝色招裙的袖子里又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巾,擦了擦眼睛。
“你是说基特听到的谈话吗?”杰玛问,从包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给她。
波普小姐感激地冲她一笑,擤了擤鼻子,又说:“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嘴特快,说话不走脑子,他……麦勒兰博士,又那么优秀,那么帅气,每次到学校来都那么和蔼可亲,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让他离开……”
“维多到底和你说了什么?”金凯语气较和缓地问,强忍着不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她很生气,我不能责怪她,她说基特非常难过,请我……”波普小姐的脸抽搐了一下,有点儿犹豫,但看了看金凯后,又接着说:“她说事实上她俩的分居,已经令基特很不好受,请我不要多嘴,这事儿跟我没关。接着她还说,两个人之间的事儿除了当事人之外,外人是不了解的。”
她又开始绞着手说:“想起几个小时之后她就死了,想起她本来就不舒服我还令她不快我就后悔。噢,可怜的基特,现在他怎么样?”
“你说她不舒服,是什么意思?”金凯不动声色地问道,但波普小姐听到他的话,抬起头,手也不动了。
“她脸色苍白,刚开始我以为她是生气脸色才那样,但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后,她说她身体有点儿不适,她说头痛,我记得她在流汗。我想给她一片扑热息痛,但她说她还是回家喝点东西。”
金凯看着杰玛,说:“要是我们知道她病了……”
他的呼机嘟嘟地叫着,他从皮带上摘下呼机,瞅了瞅上面的信息,说:“内森·温特要我们立即打电话给他。”
他们推开学校的旋转前门,金凯掏出手机,说:“不可能是内森·温特,你说呢?她一定是在下班之前被人下了毒,而不是回家之后。也不可能是指顶花——指顶花中的洋地黄毒膏药效太快。”他边说边将传呼上的号码转到手机上。
“内森,我是邓肯·金……”他接下来听对方说话,然后说:“妈的,你能在我们到达之前,留住他吗?好极了,哥们,十分钟。”
他挂断电话,看着杰玛,说:“伊安·麦勒兰回来了,正在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