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知晓在沙漠的边缘,
我们所知晓的最遥远的边境,
有个偏远小镇,
在那微弱昏黄的光线照射的极处,
我将看见守候着我的你,
我将和你一起
又一次手挽着手,离开那里,
走进一无所知的荒原,
走进黑夜?
——鲁伯特·布鲁克《远游客》
金凯将最后一张纸扔进垃圾筐里,瞥了一下手表,接着打了一个哈欠。才6点半,可他想回家了。
他呆在这儿只是为了等杰玛,有个案子就要结了,她出去收集最后的证据。金凯躺在椅子里,伸展着四肢。
电话响了,他懒洋洋地拿起话筒,“我是金凯。”
“邓肯?我是亚力克·贝尔纳……”接听的效果很差,他的声音时断时续。
“抱歉……该死的手机,信号这么差。好了,现在好点了……”他说,声音清楚了不少。
“听着,邓肯……”
贝尔纳有点儿迟疑,接着说:“听着,邓肯,很抱歉,我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金凯坐直身子。
“你在说什么呢,亚力克?”
“我记得几天前你跟我说你的前妻叫维多利亚·麦勒兰。”
他的心猛地一沉,问:“你想说什么,亚力克?”
“很抱歉,邓肯,她死了。医生说她很可能是死于心脏病,他们无能为力。”
金凯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直响,贝尔纳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
“邓肯,你没事儿吧?”
“没弄错吗,亚力克。”他勉强开口说道,胸口堵得难受。“不是别的维多利亚·麦勒兰?”
“英语教师,住在格兰切斯特?”贝尔纳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把底牌亮出了。
“抱歉,你能告诉我怎样联系她的丈夫吗?”
不可能,贝尔纳搞错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金凯想。
他听见自己说:“我就过来。”他把电话放回话机上的时候,还在恍惚。
他边穿茄克边冲进走廊,差点儿跟局长蔡尔斯撞了个满怀。
他看着金凯的脸,说:“邓肯,你没事儿吧?你的脸白得吓人,老兄。”
金凯摇了摇头,尽力摆脱蔡尔斯,说:“我得走了。”
“等一下,伙计。”蔡尔斯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金凯费劲地说:“是维多,我的妻子……前妻。她死了,我得走了。”
“在什么地方?”蔡尔斯像以往一样直奔主题。
“剑桥郡。”
“杰玛去哪儿了?你这样子不适合开车。”
“我没事,很快就没事了……”金凯说。
他驱车飞快地行驶在去往维多家的湿漉漉的路上,一路上脑子里一遍遍地否认。不可能是维多,维多不会死于心脏病的,求求老天了。她那么年轻,不可能是维多。
理智提醒他,他和维多都快40岁了,不再年轻了。
几个月前,他的一个同事的妻子,比维多还年轻,突然死于动脉瘤。
好吧,就算那样的事能发生,但也不应该发生在他的身上,更不会发生在维多的身上。
车子驶到拐进格兰切斯特的路口时,他开始浑身颤抖,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
他拐进大街时,看见紧急灯闪着蓝光,两辆巡逻车停在维多房子的前面。金凯把车停在他星期天来的时候停车的地方。他想,星期天,星期天的时候维多还是好好的。
他慢慢从车里走出来,关上门,踩在路上时感觉膝盖绵软无力,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眩晕!门开了,灯光下闪出了一个人影。可是不是维多,不是维多。是亚力克·贝尔纳躬着腰朝他走来。
贝尔纳走过来握住他的胳膊,说:“邓肯,你没必要过来的,这里的事情我们会料理。”
“她在哪儿?”
“他们可能把她送往太平间了,”贝尔纳轻声说:“医生当场就宣布她死了。”
他看了看金凯的脸,又说:“进来吧,我给你倒杯茶。”
太平间。不,不会的。他还没想到那个地方,没有。
金凯乖乖地跟贝尔纳走进屋子,一个警察为他端来了热腾腾的茶。他听话地大口大口喝着,过了一会儿,脑子才又开始转动。
“怎么回事?”他问贝尔纳,“她到底在哪儿?”
“他儿子运动回来发现她倒在厨房里,不醒人事,可能已经没气了。”
“基特?”
“你认识那孩子?”贝尔纳问。
“我们不知怎样联系他的父亲,应该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基特,天啊!他怎么没想到呢,是基特发现她的。
“他在哪儿?”
“在厨房,曼蒂警察陪着他,我想她肯定会照顾他。”
“在厨房?”金凯重复了一遍,刹那间那些快要遗忘的事通通涌进他的头脑。莉迪娅·布鲁克死在书房,死于心脏病。那首诗并不是遗书。还有蜡烛、音乐以及整理花园穿的衣服。他霍地站起身来,说:“你们没把那儿当成犯罪现场?”
贝尔纳警惕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没那个必要,当时的情形太乱了。”
“什么当时的情形!”金凯冲他叫道,接着赶紧降低音量说。
“尸检结果出来之前,别让人碰这里的东西。不知道现场已经被破坏到什么地步了。”怒气发泄完之后他松了一口气,迷糊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
贝尔纳起身面对着他说:“邓肯,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儿不是你的管辖范围,我们会好好处理这宗平常的死亡案子的”。
金凯用手指戳着他问:“要是出错了呢?你担当得起吗?”
他们瞪着彼此,两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
过了一会儿贝尔纳的气先消了,说:“好吧,我不跟你计较。可是我能有什么损失呢?”
金凯说:“我去看看基特,你叫其他人全部离开这狗屁地方。”
基特坐在厨房边的椅子里,缩成一团,背对着金凯,一个女警察坐在另一张椅子里。
“我们已经通知了他的祖父祖母,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他俩站在门口,贝尔纳把嘴凑近金凯的耳朵说。
“维多的父母?”
“是,她的母亲……吓坏了。”贝尔纳示意女警跟他出去。
“我们在客厅等你。”他对金凯说,然后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看起来依然很好,并没有受到事情的影响。
金凯绕过小圆桌,坐进一边的椅子,说:“你好,基特。”
孩子抬起头,神情恍惚地说:“你来了。”他已经被吓呆了,一脸茫然。
“我来了。”
“我叫不醒她,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我叫不醒她。我打了999急救电话。”基特像接着前面的话头说。
“我知道。”金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凉的。基特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他站起端着两杯茶回到桌边,把基特的推到他的面前,说:“把茶喝了。”
基特双手捧着杯子,像个小婴儿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它喝光,金凯守在旁边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基特的两腮有了一点红色。
“放学之后你去运动了?”金凯边喝茶边问。
基特点了点头说:“跑步,我打算参加500米中长跑。”
“你是走路回家的?”
他摇摇头说:“太远了,骑自行车,大多数时候骑车子。”
“你今天什么时候到家?”他需要把细节一一弄清。
“5点多。跟往常一样。”
“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基特的双脚烦躁地蹭着地。
“看她不在书房,我就到客厅找。我们昨天一起玩了强手棋,她答应等我回家后还陪我玩。”
金凯看见了棋子,被推到客厅桌子的一边。
“后来呢?”他知道口气要温柔,一定要温柔。
没有声音。他俩静默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基特情绪激动地说:“他们不信我的话。”
“不信什么话?”金凯皱着眉头问。
“我看见一个人,我走进厨房……看了看窗外,那之前我看见——”他猛地把头扭到一边。
金凯一下明白了他想说是什么,问:“那之前你看见什么啦?你朝窗外看的时候?”
“一个人影,黑乎乎的人影,在花园尽头的大门边,当时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金凯的脉搏加快了,问:“男人的影子还是女人的影子?”
“不知道。”基特第一次带着哭腔说:“太快了,就闪了一下,但我看见了,我清楚地看见了。他们干嘛不听我的话?”
“我相信你。”金凯越来越笃定地说。
基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相信?”
门开了,贝尔纳瞧了瞧里面,朝金凯打了个手势,叫他出来。
“我就回来。”金凯对基特说,然后走到走廊里。
贝尔纳说:“今晚我们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愿意陪他等他的祖父祖母吗?”
他有点不情愿见维多的父母,但他没法不管基特。
他说:“好吧,我留在这儿等他们。亚力克,基特说他看见了花园中有个人影,你怎么没告诉我?”
贝尔纳耸耸肩膀,说:“他已经被吓蒙了,可怜的孩子,多半是他想象出来的。”
“现在他已很清醒,这孩子不会说谎,亚力克,你最好天一亮就叫刑警去那看看。”
看见贝尔纳又像要生气了,他赶紧说:“以防万一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过了一会儿,贝尔纳恼火地说:“好吧,我给法医打了电话,他说要明天才能验尸。你要过去看看吗?”
金凯摇摇头,一口回绝:“不要。”不要,不去了,不忍去看。
贝尔纳说:“对不起,我真粗心,邓肯,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的很难过。”
贝尔纳耸了耸削瘦的肩膀又说:“验尸之后我给你打:电话。”
金凯发觉喉咙堵住了,说不出话,于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联系她的丈夫?你能不能问问那孩子?或者她的父母?明早我们会向他的学校打听。”
金凯说:“真他妈的罗嗦。”
他把钥匙移交给金凯,并试了试各扇门是否关得上,然后告辞了。金凯目送他们离开后,慢慢走进房子。
厨房里,基特似乎在金凯离开之后动都没动一下。
金凯默默地迅速查看了一番食品存货,几分钟后,他做了一条奶油三明治,里面夹着黄油和泡菜。他尽可能不碰厨房里的东西,现场已经给他们破坏了,他不想再添什么乱子。
他把三明治放到基特面前,在他的对面坐下,说:“我知道你不想吃,但人不吃东西是不行的,试着吃一点吧。”
基特开始不想吃,但一会便拿起三明治,食不甘味地咬了一口,先是无精打采地咀嚼着,接着像是发现自:己饿极了,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把最后一点面包屑送进嘴里后说:“你呆着不走?”基特问,眼睛里闪着一丝希冀。
金凯摇着头说:“等你外公外婆来后我就走。”
基特厉声说:“我不去,我讨厌他们,我要呆在这里。”
金凯闭上眼睛,心里特别想杰玛。她知道怎么做,她会温和地开导基特,她甚至会把基特拥进怀里抚摩着他的头发,可这些举动金凯不会。
他眨眨眼说:“你不能呆在这儿,基特。就我所知,现在只有你的外公外婆在他身边了。你知道怎么与你爸爸联系不?”
他不耐烦地摇着头说:“不知道,我都给他们说了,他没给我们写信,妈妈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
“我们会找到他的。”
金凯尽管心里没底,但还是很肯定的说:“学校肯定有他的联系方法,不过在找到他之前,你得跟外公外婆去里丁。”他朝基特笑了笑,基特也对他苦笑了一下。
“好吧,最多就呆一天。在那儿什么都不能做,他们连电视都不让我看。”
金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那个死气沉沉的家能给一个痛苦的孩子带来什么安慰。
最后他说,“基特,去收拾收拾下衣服什么的,呆会你外婆他们要来了”
基特点点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停下来仔细打量这房子,觉得有些怪,他没敢碰任何东西。他来到维多的书房,星期天来的时候她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张,一堆一堆很整齐,非常有条理。
但是现在地上有本书,不知道她翻过没有。书面朝下,书页凌乱。维多平时酷爱整洁,几乎有洁癖,怎么会把书弄成那样不管呢?
他的脑中有个疑问,除非她生病了,起身去厨房找水喝的时候把它碰到地上了。
这可能是合理的解释,可他不愿意相信维多病了,不愿意想象她痛苦的样子。所以他没怎么理会那个疑问,继续查看她的桌子。电脑旁边放着一叠书稿,他闭上眼睛,回想着星期天这儿的情形,书稿叠得整整齐齐,现在却有点歪斜。他翻了翻稿子,发现它们的顺序也被打乱了。他想起了维多非常在乎这本书,感觉到颈背一阵寒意。
他忽然不愿把稿子放在那儿,想把它包起来管理好,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进包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意识让他想看那个奶白色柳条框里的文件。里面装着传记原稿、信件等。字迹很有力度,但他认不得——肯定是莉迪哑的信、留有维多笔迹的笔记、照片和几张卡片。
他把它们统统装进包里,随手把桌上其他相关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然后提着包走出房间,把它锁进越野车的行李箱。
他又走进维多的书房,扫了一眼电脑,维多只把文件存入硬盘,没有存入软盘,可能没有时间检查文件。
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才墓地想起,没看见自己留给维多的笔记,也没看见她找到的那几首诗。
基特抱着双脚,坐在床沿,看见金凯进来,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知道要带什么。”
金凯看了一眼包,看见里面装了一件球衣和一条牛仔裤。
“睡衣呢?牙刷呢?”晨衣呢片金凯提醒他。
“大概在浴室吧。”基特说。
“那你去拿来,我来整理。”
金凯拿过基特递过来的衣服准备折叠的时候,发现维多星期天穿的那件紫色束腰长衫夹在基特的晨衣中,依稀闻得到上面的香水味和她的淡淡的体味。
他俩蹲在包的两侧,彼此对视,过了一会儿,金觊一声不吭地把那件束腰长衫折好,放进包里。
他们刚把包的拉链拉上,就听见汽车轮胎碾在石子路面上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关车门声。维多的父母来了。
“刚刚好,是不是?”金凯口气尽可能随便地说。
“我不去。”基特坐在脚后跟上,伤心得快要颤抖了。
这孩子看上去像只受惊的兔子,金凯知道这时候千万别伤着他。
他站起身拎着包说:“好孩子,咱们一起过去,我陪着你。”
“再等一下,我忘了带内森的书,我一定得把内森送我的书带上。”
基特从床头柜上扒拉了一堆书,金凯帮着把它们塞进鼓囊囊的包里,然后搂着他往楼下走去。
自从维多离开他以后,金凯就再未见过她的父母,他想,或许岁月的流逝或境遇的变化已经让他们彼此不再憎恶了。
维多的妈妈尤金娜·波茨的脸肯定刚哭过,红红肿肿,见到他后立即就拉长了,惊讶得不得了。而她爸爸鲍勃·波茨无动于衷的脸只是微微皱了皱,似乎也有点意外。
“你好,鲍勃,波茨太太。”他无法直呼她为尤金娜,更不用说“妈妈”了。
她喘着粗气说:“你!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她的语气十分不满,但他还是尽可能温和地回答:“他们给我打了电话。好了,有话到屋里说更好。”
“你!你有什么权利请我们到我们女儿的家里?”金凯闪在一边。她恶狠狠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嘴里说个不停,嗓门越来越大:“这个地方又不是你的!”
这时她看见了躲在金凯身后的基特,长篇指责嘎然:而止,转而尖叫道:“克里斯托夫,噢,可怜的心肝。”
说着一把搂住他,把他金色小脑袋紧紧贴着她穿着格子外衣的胸膛。
金凯看见基特想动动不了,挣扎着想离开她的怀抱。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邓肯,谢谢你过来这儿。”
波茨礼貌地小声说。
“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有什么事吗?我是说,我们能……”
金凯和蔼地说:“不,现在没什么事儿,看看明天的情况再说,他们肯定会给你们打电话,不过警察想尽快与基特的父亲取得联系,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尤金娜马上松开基特,大声说:“那个混蛋,这件事都是他造成的,他要不扔下她不管,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儿,我的孩子也会活得好好的。”
基特的脸色煞白,转身跑出房间。:金凯气得火冒三丈,冲着波茨太太吼道:“说够了没:有!瞎说什么啊,你这个没脑子的女人,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少滋点儿事儿。”尤金娜目瞪口呆地张大嘴说不出话,金凯没理会她,赶快跑出去找基特。
基特在客厅,蹲在地上,看着摔坏了的强手棋盘。
他抬头看着金凯,眼泪夺眶而出地说:“我把它踢翻了,我真不该,可我太生气了,现在我……修不好……”
金凯在他身边蹲下,把一张纸币塞进棋盘的裂缝中,说:“我帮你修好。基特,别理会你外婆说的话,她是太难过了。你傍晚的表现非常棒,谁都比不上。”
“外婆干嘛那么凶?外婆干嘛对你那么凶?”基特疑惑地问。
金凯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疲惫不堪,懒得想事儿,更懒得说话,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说:“基特,她也不想那么凶巴巴的,她脾气太火暴了说的话根本没通过脑子,她心里越难受,火气就越大,咱们对她要耐心一点儿。”
“你自己都做不到,”基特说:“我听见你也大喊大叫。”
“是啊,我自己都做不到,”金凯大笑着承认道:“别学我的样。”
尤金娜还在大声发泄着不满,她的丈夫说着好话,这时他听见前门被轻轻关上了。
“我想,他们是去车里等你了,”他把棋盘放进盒子里,盖上盖子说:“行了,我陪你过去吧。”
见到他们走过来,波茨从车中走出来接他们。
“对刚才的事儿我很抱歉。”他说:“我想,她现在需要一些镇静剂和一张床。”
那么基特呢?金凯心想,但没有开口问。
“尤金娜觉得,为房子的安全起见,钥匙能不能由我们保管……”波茨绞着手说,“你不介意吧?”
金凯从口袋里掏出贝尔纳交给他的钥匙递给他,冷冷地说:“我不会卷走金银财宝的,鲍勃。”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波茨朝房子作了个无奈的表情说,“你走之前,可不可以去看看,你知道的。”
金凯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心里暗暗骂自己是个糊涂的傻瓜。
“当然可以,你和外公在这儿等会,基特,我马上就回来。”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房子,先关那扇法式门,后关厨房门,接着把里面的灯也一一关好,然后拿起放在门厅地上的基特的行李包,走了出去,锁好前门。
他们在车道上等他,天气很阴冷。金凯把钥匙塞进维多父亲的手中,说:“都弄好了,你们也该走了。”
“再见,小伙子。”他用力拍了一下基特的肩膀说。
他们朝停车子处走去,基特走到车子跟前,转身又看了看金凯,然后打开后车门,钻进黑漆漆的车里。
金凯看着车驶进街道,直到车子消失在他视野里。
他忽然不知该干什么,恨恨地大声说道:“还有什么狗屁事没做呢?”
除了自己的声音,没人应答,只有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站在黑黝黝、空荡荡的楼房前,他才真的相信维多已经走了。
玛杰丽·莱斯特的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拉尔夫首先打破沉寂,问:“怎么出的事?在哪儿?”
艾丽丝摇了摇头,说:“好像是说是心脏病引起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艾丽丝,你没事儿吧?”达西非常关切地问。
亚当听了达西的话,赶忙站起,扶艾丽丝坐进椅子里。
艾丽丝感谢地朝亚当笑了笑,然后接着说:“警察打电话给劳拉问她怎么联系我,所以劳拉就打电话给伊妮特。他们想尽快找到伊安。”
“伊安是谁?”亚当问。
“她的丈夫,”达西解释说。
“谁也没有他幸运,秋季一开学,就带着个水灵灵的学生去了法国南部,没有提供地址给学院。”
“达西……”玛杰丽欲言又止,此刻她没心情说达西。
自己怎么这么难过,玛杰丽很惊讶,毕竟她只是在系里的聚会上见过几次维多利亚·麦勒兰,不过看着这个比她年轻的女子,玛杰丽想到了当年的自己。维多有一个儿子,在她丈夫出走之前就独自带着儿子,而且她非常敬业。
“对不起,妈妈,”达西说:“习惯了,这事儿确实太可怕了。”
艾丽丝带着哭腔说:“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我们系的损失真的很大,我们该怎么填补她的空缺呢?”
她摇了摇脑袋,“我开始觉得,咱们这个系是不是有点背运,先是可怜的亨利出事……”
“今晚我们别谈这事儿好吗,艾丽丝。”玛杰丽一脸疲惫地说。
“我见过她,麦勒兰博士,”拉尔夫说:“我给你说过吗,玛杰丽?我很喜欢她。不知道她那本莉迪娅·布鲁克传记怎么样了?”
他看见妻子克里丝汀充满责备的眼神,忙又说:“对不起,现在谈这个很不合适,我不是只看重她的作品,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们该走了,拉尔夫,”克里丝汀和颜悦色地说:“省得你乱说话。艾丽丝,你跟我们一道走好吗?你都慌神了,不适合开车。”
艾丽丝推辞着说:“说不定伊妮特明天要用车呢,她明天要出去采购。”
“那么,你坐我的车,拉尔夫开你的车。”克里丝汀坚定也说。
就这么说定了。她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都起身,他们一边朝门厅走去,一边轻声说着道歉和感谢的话。
“等情况好转后,你记得还要来啊”玛杰而看到亚当告别的时候好像有点失落。
亚当朝她笑了笑,说:“会的,只要你邀请我。”
看到他一脸真诚的愉悦,玛杰丽心里暖和了许多。
门关上了,玛杰丽和达西默默无语地回到客厅。
“达西,请给我倒点酒,”玛杰而坐进那张离壁炉最近的椅子,说:“倒满一些。”
“要不要扶你到床上去?”他体贴地问:“今晚够累的了。”
“别把我当成脆弱的病人。”她生气地说。
“格雷丝已经够罗晓的了,你还来瞎掺和。”她目不转跨地瞪着他,他只得叹了口气,向酒柜走去。
“你真是顽固。”他说,可还是倒了杯威士忌给她,而卫还挺满的。
玛杰丽口气和缓地说:“我睡觉的时候要是需要帮忙,会叫格雷丝的。说实话,我心里乱糟糟的,根本不想睡觉。”
她爱怜地看着儿子,他正拿着酒坐在沙发里。
“问题是,达西,你没事儿吧?你得面对这件可怕事情的……后果。”
“这我知道。”达西回答,听上去他忽然非常疲倦。
“亲爱的妈妈,为什么她总是不领我的情呢?”他从酒杯的上方看见母亲的眼睛。
“我一直努力着想改善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可总是没用,就像跟爸爸那样。”
“不知道,”玛杰丽缓缓说道,“不过问题总是来不及解决后果就出现了,就跟死亡一样无可避免。”
亚当坐在车里直打哆喷,他把脖子上的围巾紧了一下。为什么在玛杰丽女爵的餐桌上,他没有说他认识维多?没有说他也喜欢她?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像在无言中背叛了维多。
“别傻了,”他大声说,“你又不认识这个女人。”
可是没有用,他的眼睛还是湿润了。她坐在他客厅里那张都是虫眼的绒布椅子里,喝着他倒的雪利酒,样子是那么动人。她转头笑着听他说话的样子,转头时自然摆动的金发还在他的脑海里。
她很优雅,身上有种飘逸的气质,让他想起莉迪姐。
他感觉到她也跟莉迪姐一样意志坚定,感觉到她不会满意他避重就轻的回答,但他没法对她讲得更多。
他最后也让莉达姬失望了,就像让所有他觉得重要的人失望一样。
突然间他发现没法独自回到老神舍,他想过去看看内森,因为内森也认识她。他们可以聊聊她,说不定可以摆脱这种乱糟糟的感觉。
亲爱的妈妈:我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您肯定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假期虽长,可事情实在太多,连回家几天都不行。
我真的很想见您,但你也不能来这里。
但愿你不要替我操心,我很好,就是学习压力挺大的,除了努力之外,别无他法。
还有我的诗。刚刚才起了头,我觉得要坚持写下去,拿不拿到学位倒在其次,毕竟拿学位也是为了成为诗人,是不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名成功的诗人,如果失去了这个目标,现在的努力就白费了。
您的爱女莉迪娅1963年7月4日于纽南姆;亚当死劲捶着夜色下的内森家的大门,心里实在不愿意回家,多么希望内森来开门。他敲了最后一通门,刚准备转身走时,门被拉开了。
他看到他的朋友醉得一塌糊涂,内森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着门把手,眼睛深得浑浊。
“内森?”
内森眨了眨眼,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似乎脑子和舌头失去了联系。
“亚当,是你呀。”
他努力把音发准,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说:“当然是你了,我知道就是你。我都傻了,快进屋吧。”说着转身走在昏暗的走廊里,亚当关上门跟在他后面。
亚当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在陌生而幽黑的走廊里,不知该往哪儿走,总算到了走廊尽头的屋里,突然觉得眼睛不适应里面的亮光,只好停在原处,眨了眨眼。屋里的光线并不强,只有厨房吊柜下面几盏装饰灯的微光和壁炉里面的碳火。内森坐在离炉火最近的椅子里,身边的桌上,一个酒瓶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亚当轻手轻脚坐进内森对面的椅子里。大学毕业后,他只看见一两次内森醉成这样,都是因为遇到极不顺心的事情,他隐约感觉到了内森今晚醉酒的原因。
“内森,你听说了维多·麦勒兰的事儿,是不是?”
“在学院。”内森伸出颤巍巍的手拿过威士忌酒瓶说。
“吃晚饭的时候……高脚桌上,实在没办法接受,只好向院长道歉。”他的舌头越来越不灵。
“你中途退席?”亚当问,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猜到了是这么回事。
内森点点头,说:“没办法,不相信那是真的。去了她家,房子里面黑漆漆的,上了锁,家里没人。”他抬起右手,亚当看见他的手缠了布片,渗着黑黑的血渍。
“现在弹不了钢琴了,”说着手又猛地垂到腿上,“邻居来了,说是真的,一点假都没有。”
“内森,你是说你想把门砸开来着?邻居听到了声响才过来的?”
内森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表扬他很聪明似的,说:“对极了,肯定还大喊大叫来着,记不得了。”
“有人看过你的手没有?你得去看看医生。”
“无所谓了。”内森嘟囔着,接着欠了欠身子,似乎想看看亚当的脸。
“无所谓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一脸正色地说。
天啊,亚当心想,他真是个大傻瓜,一个睁眼瞎,连这一点都没瞧出来。内森吞吞吐吐地暗示过他生命里有个人,他的样子那么不安、那么兴奋。还有,他一提到内森的名字时,维多·麦勒兰的脸就亮了起来。
“对不起,内森,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内森突然往前挪了一下身体,碰到边几上的酒杯,酒杯掉到毯子上,丁丁地滚到壁炉边。“我必须去看她。”
他明明白白地说,似乎痛苦令酒醉的他突然清醒了。
“你知道吗?我必须抱着她,抚摸着她,这样我才能知道那是真的。我当时就是抱着琼,直到她不再是琼为止,那样我才知道琼真的走了。”他愁眉苦脸地看着亚当,伸手去拿酒杯,发现桌上空空的,然后不解地盯着桌子。
亚当起身拿起杯子,把它放到桌上,看见酒瓶里几乎已经没酒了,心想,不知里面原先有多少酒,内森会不会酒精中毒。
“我扶你上床睡觉去吧,内森。”他温和地说。
内森把最后一点威士忌倒进酒杯,一口气喝光。
“不想睡觉,肯定睡不着,明白吗?”他把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说:“回去吧,亚当,没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没事了。”
亚当坐在那儿看着他,不久发现他的呼吸不一样了。
内森是睡着了,还是休克过去了,他分辨不出,但是他的呼吸沉稳而均匀,亚当轻声叫了叫他的名字,内森没有应答。
亚当轻轻地在壁炉边蹲下,压好炉火,拉上炉门。
他取下椅背上的小毯子,替一动也不动的内森盖上,然后看了看没什么可做的,便走了。
第二天凌晨,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老神舍冷冰冰的床上,才猛地想起昨晚熄炉火时自己瞥到了一样东西:是把老猎枪的影子,枪就挂在门背后。
金凯一拐进家的那条街道就看到杰玛。她穿得很单薄,坐在他楼房前门的台阶上,双手抱膝,好像很冷似的。
看见她好端端、活生生的,没有像维多一样也被死神带走,顿时感到莫大的宽慰,可紧接着,又因为心疼开始生气。
他把车停在空地上,从车子中走出来,走向她说:“干嘛不到我的公寓里等?看看你都快冻僵了。”
她抬头看着他说:“我试过了,可打不开门。”
说完她站起来,说:“局长把维多的事儿告诉我了,邓肯,我很难过。”
此时他发现,他无法忍受她的同情,他不敢开口回答,怕一张口就控制不住自己快要崩溃的神经。
他转开头说:“咱们上楼去喝点什么吧。”
进了寓所,金凯发现杰玛已经开了灯和暖气。他给他俩各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然后端着酒走到沙发边,在杰玛身边坐下。
“今天真他妈的长”。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就知道局长讲的那么点儿。”
杰玛说,她盘腿蜷在沙发角落里,金凯看不见她的脸。
他呷了一口酒,感觉喉咙热辣辣的,嗓子沙哑地说:“基特放学回家发现她倒在厨房里,医生说已经没救了,很可能是心脏病发作。”
“噢,不可能,我不信,她星期天看上去还好好的。”
杰玛喘着粗气,摇头说。
“我也不信她是心脏病发作,杰玛。”
金凯竭力小声说:“该死的,怎么这么巧呢?”
杰玛警觉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撇开那些自杀表象,莉迪娅·布鲁克也是突然、意外地死于心脏病发作。”
“但莉迪娅是患了心脏病,”杰玛争辩道:“她是服了过多心脏病药才出事的。”
“如果她的自杀是他人蓄谋的呢?是有人给莉迪娅过量的药呢?维多尽管没讲明,但她心里就是这么怀疑的。”
“可是理由呢?为什么有人要谋害莉迪姬?”
“这正是维多想弄明白的,可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金凯看着杰玛,她的眼神说明她也这样认为。
“你没法未卜先知,”杰玛柔声说,但他俩都知道这个理由无法让金凯不自责:“都还只是推测维多没得心脏病而已,是吧?”
“你在给自己找理由了,这么想的结果往往就是她死于心脏衰竭,就是没有服用过量的药,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杰玛同意,“但是检验报告出来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断。”“核死的亚力克不把那儿当成犯罪现场。”金凯烦躁地挪着身体。
“这不能怪他,当时的情形——”
“要是检验报告表明我说的有道理,我肯定怪他,你知道,警察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他盯着她,看见她的表情,赶忙说:“对不起,杰玛,我也不想这样无礼,只是……”
“你要我走吗?”
他站起身,窗边,望着幽黑的露台,一会儿之后说:“不要,别走。求你了。”
他转身又面对着她,问:“扎比怎么办?”
“海茨尔说晚上她带托比。”她说,接着皱了皱眉头,问:“邓肯,基特怎么办?”
“那也是一件事儿,”他回到沙发边,喝光杯中的酒,然后一边踱步一边说:“似乎没人知道他父亲在哪,他没办法只好去他外公外婆那儿了。”
“没办法?”杰玛不解地问:“我想那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了解他们,”他怒气冲冲地说,没想到火气这么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不喜欢他们,看法或许会带上个人偏见。可是基特的样子那么……可怜,”他清了清喉咙说:“我真不该让他们把他带走。”
“邓肯,别傻了,你又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不能,不能!我觉得自己像个该死的废物!”他们彼此对视了良久,然后杰玛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先去睡觉吧,让你一个人静静吧。”
他点了点头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一会儿就过来。”
杰玛走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转身走进卧室。
金凯听见她关上了门,随后一片寂静,金凯轻声说:“或许我该吃一堑长一智了。”
他把杰马没喝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又走到窗前。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陌生而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