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们一行三人又去了工房旁的干漆房。既然我们号称是来取材的,所以一开始必须装模作样一下。
“我想你们可能很快就会逃出去。”
摩耶一打开干漆房的木门,劈头就这么说道。一踏进室内,我立刻体会到她这句话的意思。
“呜呃——”
房间内散发一股异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水果发酵的味道,那是我从来没闻过的、极度难闻的——
“老师,果然有人讨厌漆的味道,我之前就猜想你可能受不了。”
摩耶请我们进屋的同时,调皮地笑了笑。她右手拿着画笔和像饭碗般的陶器,可能正在上色。
“真备先生和北见小姐没问题吗?”
“我不行……”凛也用手帕捂着鼻子,皱起眉头。
“哇,真受不了……”
真备也这么说道,但转头一看,发现他脸上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真备,你该不会喜欢这种味道吧?”
“那还用问吗?这可是日本传统的味道,漆的英语就是paint,这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熟悉的味道。啊,真受不了。”
真备用力呼吸,好像在高原上呼吸新鲜空气。
“太高兴了,终于找到同好了。”
摩耶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很喜欢,新鲜生漆那种像蔬菜汁的香味也很棒,但更喜欢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后的这种香味。”
她竟然说是香味。我瞥了一眼凛,发现她满脸无趣的表情,也许是在嫉妒摩耶。我不愿意多想,轻轻地呼吸着,在室内转了一圈,想赶快结束干漆房的参观行程。室内很杂乱,中间的工作台上放着装有竹片和泥土的桶子,以及一些和隔壁的工房不太相同的工具,从墙上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宿房和石子路。
“这里很脏,真是丢脸。因为上漆的时候没有人会进来这里,所以很凌乱。”
“——妳在做这个吗?”
排放在房间深处的两尊佛像映入我的眼帘,两尊都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座像,连我也知道这两尊佛像的名字。
“右边的是大黑天神,左边的是布袋神。”
“没错,我正在做七福神,大黑天神已经上色完成,我正在画布袋神。之后还要做五尊,都快忙不过来了。”
右侧的大黑天神几乎已经完成了,设计成三头身的感觉很有分量,笑嘻嘻的开朗表情感觉就很有福气,也似乎可以从中感受到摩耶的为人。细腻的凿法和全身协调的色彩,都展现出摩耶身为佛像师的技术。左侧挺着大肚子,靠在一个大袋子上的布袋神也一脸幸福的笑容,完全符合福神的形象。这尊佛像只有胸部以下的部分完成着色,上半身露出了茶褐色的底色。
“原来漆是这种颜色,不是红色或是黑色。”
“如果混合红色或是黑色的颜料,就会变成红色和黑色油漆,但生漆是棕色的。新鲜的时候颜色更淡,有点像咖啡牛奶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我来看看。”
我把背包背到右肩,伸出另一只手摸着布袋神的秃头。光溜溜的头摸起来很舒服。
“这是怎么做的?”
“先用黏土做出整体的样子,再用吸了漆的麻布贴在外面,通常会贴个五、六层。完成大致的模型后,从背后剖开,把里面的黏土挖出来。”
难怪背上可以隐约看到三十公分左右纵向的裂缝。
“然后,在有如纸糊的状态下,用漆画出眼睛、鼻子等细部,最后再上色就完成了。”
摩耶轻轻笑了笑。
“道尾老师,你不要一直摸,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因为布袋神的肚子很大。”
“喔,是吗?”
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无法再忍受室内这股浓郁的味道,回头一看,用手帕掩鼻的凛,脸上也似乎写着“极限”这两个字。
“北见小姐,妳还好吗?要不要出去?”
我表面上是在关心她,其实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凛顺从地点点头。
我催促着还赖着不想走的真备,一起走出了干漆房。用力深呼吸之后,全身的细胞好像顿时恢复了活力。
“啊,对了,摩耶小姐——冈嶋先生回来了吧,太好了。”
我在门口回头问道,摩耶露出诧异的表情。
“谁说的?”
“啊?刚才松月房主——”
摩耶左顾右盼后小声地说:
“冈嶋先生还没回来,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啊……”我回头看着真备。真备“喔”地张大了嘴。
刚才松月提到冈嶋的名字,似乎只是说,还有这个徒弟的意思。
“他到底去了哪里?从这里应该不可能步行去哪里。”
“应该是叫了出租车去了车站,然后再搭电车去了某个地方——啊,千万别在师傅面前提起冈嶋先生的事,他的心情会很恶劣。”
“好,我会小心。”我们离开了干漆房。
“道尾,我们差不多该去看那尊乌枢沙摩明王了吧。”
我们走在将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左侧的枫树和榉树的落叶美美地点缀着草皮,和石子路平行的两排杉板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虽然周围高高的围篱发挥了防风效果,但腊月之前的冰冷空气还是很刺骨。
“我带了很多暖暖包,要不要用?”
我打开皮包,把大量的暖暖包展现在他们眼前。凛兴奋地拿了三个,立刻拆开放进衣服里。
“刚才放置所的那尊千手观音真的笑了吗?”
凛用白色围巾把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包住,所以说话的声音有点模糊。
“嗯,我的确看到脸颊的地方轻轻抽动……”
“可是道尾,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木像而已。”
真备一边将黑色大衣的领子立起一边说道,他的长发打在削瘦的脸上。
“我也确认了正面以外的十个面,我想其中某一个面可能是张嘴笑的表情。说不定那天晚上,你在手电筒的微弱灯光下,看到的就是那个面,但结果还是没看到。”
“嗯……”
我不置可否地偏着头。我还想问他,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阶梯窑吧,哇,真的很像潮虫耶。”
凛把手放在额头上,踮起脚,看着岔向左侧的石子路前方。今天的烟囱没有冒烟。
“我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庙就在那个窑的相反侧——往这里走。”
我带着他们走向石子路的右侧。不一会儿,就走到高高的鬼针草丛前。
“就是这里,在这后面——”
“你来干嘛?”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屡劝不听呢?”
是扛着竹扫帚的唐间木老爹。他一边大步走向我们,一边咬牙切齿,掀动着鳕鱼卵嘴唇说着话。当他终于来到我们面前时,咚地把扫帚柄敲在地上,张大双眼威吓我。我真的被他吓到了,凭着动物本能缩起身来。
“啊,但是,摩耶小姐说,已经告诉你我们要来……”
“什么?”
唐间木老爹歪着那张大豆脸,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起来,“升级”音乐顿时响了起来。
“嗯,我来看看。呃——继续采访——师傅也答应——如果有空——带他们参观。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轻哼了一声,把手机放回口袋。
“既然摩耶有关照,那我就没话好说了。我带你们参观,也顺便介绍一下。不过,你不许像上次那样问一些不必要的事。”
他的语气有点怅然。
“好,我当然——”
真备自我介绍后,凛也自报姓名鞠了一躬。唐间木老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们,凛发现自己用围巾包住了脸,赶紧拿下围巾,他顿时露出呆然的表情,随即满面笑容的说。
“喔,原来妳叫小凛,真是好名字。小凛叫起来很顺口。”
这个园丁似乎会以貌取人。
“所以,你们现在要去看火头神吗?”
唐间木老爹将目光移回我身上,刚才的冷漠语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对,我有点在意。”
“你是指龟裂的事吗?”
“龟裂也是其中之一,还有……”
因为佛像在流血。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担心会再度惹恼他,所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好,算了,我帮你们开路,等一下喔。”
性急的唐间木老人手拿竹扫帚拨开鬼针草丛,他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让我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好,到了——”我们四个人已经走过草丛。
杉木林就在眼前,内侧是高大的建仁寺围篱。围篱前是那座简陋的庙,紧贴在庙旁生长的石榴树似乎又掉了不少叶子,树枝上几乎是光秃秃的。也许树叶掉落不是因为冬天的关系,而是害虫所致。剩下的几片树叶仍然结满了好像蜘蛛网般的白丝。
我将视线移向庙里,安置在那里的乌枢沙摩明王似乎比我上一次看到时更具有震撼力。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张奇妙的照片才会有这种感觉吧。佛像背后燃烧着熊熊火焰,强而有力地举起四只手,张大的三只眼睛用力瞪着前方——
“真的耶,头裂开了。”真备站在庙前轻声说道,“好可惜,虽然不是很大型的佛像,但雕刻得真好——我来看看。”
他弯下修长的身体,打量着佛像头部的龟裂处。
“原来里面是空的。嗯?好像有什么东西……”
“应该是树叶吧?”
唐间木老爹凑到真备身旁,看着龟裂内部。
“道尾,你有打火机吗?”
我把一百圆的打火机递给真备,他照亮了龟裂内部。
“嗯,唐间木先生,你说对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只是石榴树叶——北见,给我纸。”
“喔,好。”
凛从皮包中拿出A4的笔记本后撕下三张纸。真备接过去后,用指尖灵巧地卷了起来。凛毕竟跟随真备多年,听到他说“纸”,并没有误会成面纸。
“你要做什么?”
真备小心翼翼地把纸卷塞了进去。唐间木老爹讶异地看着他。我和凛略微紧张地看着真备的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红色的液体?也许真的有反而会让人比较安心。无论是故意还是偶然,因为某种物理原因造成佛像流血反而更能让我接受。
“——原来是水。”
然而,纸卷拿出时,前端只吸收了些许透明的液体而已。
“可能是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下来,或是风吹进来的。”
唐间木老爹把头伸进庙内,看着屋顶内侧。
“应该是。”
真备把纸卷前端凑到鼻子前闻着味道,又舔了舔,似乎真的是水。
“唐间木先生,听说这尊佛像是一木造——请问是什么材质?”
“我记得是桂木——通常会用木曾桧或是楠木雕刻佛像,不过因为两者都是优质木材,所以不容易买到。不过,我们有一些管道,在雕刻作为商品的佛像时,就会购买木曾桧或是楠木来雕刻。但佛像师在练习时——或是像这尊佛像一样,打算在自家祭祀时,就会用比较便宜的材质。桂木的价格只有木曾桧的一半。”
“我听道尾说,这尊佛像以前放在宿房,是放在厕所内吗?”
听到真备这句出人意料的话,我惊讶不已。为什么会放在厕所?
没想到唐间木老爹竟然说:“没错。”连连点头。
“你对佛像倒是很了解嘛。”
“我姑且算是研究者嘛。”
“老师,你怎么会知道?”
凛问出了我内心的想法。
“自古以来,就有把乌枢沙摩明王祭祀在厕所的习惯,因为这是消除污秽的明王,所以就放在厕所里。”
“原来是当除臭剂。”
真备不理会我的发言,转头看着唐间木老爹。
“这尊是祭祀在所有佛像师生活的宿房内的佛像,松月房主却同意让韮泽雕刻——可见松月房主很赏识韮泽的手艺。”
唐间木老爹摸了摸光溜溜的秃头,深有所感地低头看着乌枢沙摩明王。
“的确很赏识,而且还悉心栽培他,简直就是疼爱有加。”
“就类似现在对摩耶小姐那样吗?”
听到凛这么说,我有点意外。我不认为松月对摩耶的态度有什么特别的。
“妳怎么知道?”唐间木老爹发自内心感到意外,仔细打量着凛,“松月房主很少流露内心的感情。”
“不,呃,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凛这么回答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喔,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恍然大悟。她有时候可以洞悉别人内心的想法。在福岛县的事件中,真备把她的力量称之为“通灵能力”。她具备了和赫赫有名的灵媒相同的能力。用真备的话说,这种能力是“从一个人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无数要素进行推理、解读,了解对方隐藏在大脑内资讯的能力”。也就是说,凛可以从别人的说话、动作和表情中感受到对方的想法。原本女人在这方面的能力就比男人强,凛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加突出,只是她并不喜欢这种能力,还尽可能地想要遗忘,但仍然会在无意识中发挥这种力量。
“女人的直觉吗?”唐间木老爹的口吻似乎在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小凛说得没错,松月房主很肯定摩耶的实力。当然,以技术来说,她比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更优秀——该怎么说,松月房主肯定的是她制作佛像时的‘心’。嗯,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穿着工作服的唐间木老爹抱起双手,瞇起眼睛仰望着冬季的天空。
“对了,给你们看这个。这是摩耶去年雕刻后送给我的。同样是小佛牌,你们不觉得这张佛牌的脸比较亲切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之前那张小佛牌向我们炫耀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对了,唐间木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当作参考。”
真备面对小庙,再度把脸凑近乌枢沙摩明王。
“制作木像时,能不能利用雕刻的方法,在雕像上动一些手脚?比方说,让雕像在特定部位产生裂痕,或是造成外观上的变化之类的。”
唐间木老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不管能不能做到,佛像师都不会做这种事的。”
然后,他讶异地挑起单侧眉看看着真备。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这尊佛像的头会裂开,是因为韮泽先生故意动了手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备含糊其词,唐间木老爹露出更加怀疑的眼神偏着头。
“你们说是来取材——到底是要取材什么?”
“呃,”真备转头看着唐间木老爹,面带苦笑地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