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正在宿房的其中一间房间内,盘腿坐在被子上,陷入了犹豫。
到底要不要关天花板上的电灯?
白天参加婚礼的疲劳,再加上晚餐时,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喝了啤酒,令我现在整个人头昏脑胀。
听唐间木老爹说,这里的人每天都很早起床。为了拍摄大家开始工作时的情况,我当然也需要早起。我看了一眼墙上布满灰尘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一点。
老实说,我很想马上关灯睡觉。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不敢关灯,因为我觉得只要一关灯,那些东西就会悄悄地动起来。
——那些佛像。
“忍果然说对了……”
我叹了一口气,观察着四周。
这里总共有多少尊佛像?虽然比不上傍晚时在放置所看到的数量——但眼前这些佛像让我产生的心理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十块榻榻米围成正方形的日式房间内只放了一张矮桌,照理说应该是一间很无趣的房间。其中的一道墙上有一个订制的、高度及膝的架子,但上面没有放任何东西。房间内除了有一台暖炉以外,连电视、收音机都没有——看来这里应该不是所谓的客房,而是没有人住的空房。
除此以外,全都是佛像。
不计其数的佛像放在房间四周。尺寸有大有小,而且没有一尊佛像是完整的,全都是失败品。有些佛像的双腿只到膝盖,有些只有一只手,或是没有五官,有的根本没有头。这种奇特的外形令每一尊佛像格外具有震撼力,让人觉得好像被无数疯子包围,不由得产生不安和心理压力。房间的角落随意地丢了五、六只手臂,让人忍不住想象是那个世界的人在猜拳。虽然所有的手都出布,不分胜负,但如果不经意地回头看时,发现它们已经决出胜负,我一定会发疯。
这些应该都是失败作品、实验品,或是某一个新构想在具体化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无法称之为作品的东西。
我缓缓移动视线,打量着每一尊佛像。虽然这些佛像的外形各异,但很显然的,这些佛像全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且,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人就是制作放在放置所角落的千手观音的佛像师。首先,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凿法粗犷而精准,和在放置所看到的其他佛像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并非只有技术上的共同点而已。我不太会形容,这里的每一尊佛像所散发出的震撼力都具有相同的性质,该怎么说呢——就好像这些佛像有生命,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应该说,可以透过这些佛像,感受到制作者的生命力。并不是制作者让佛像有了生命,而是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佛像。这就是我对这些佛像所产生的印象。
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在二十年前失踪,他一定具备了特殊的感觉和技术。
这里应该就是他以前住的房间。
“即使这样,也不代表会发生什么事——”
我故意出声说道。
没错。即使身处佛像的包围之中,即使这些佛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并不代表我会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难免让我心生恐惧。
我盘腿坐在被子上好一会儿,视线徘徊在佛像和天花板的电灯之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我想到应该把这些佛像拍下来。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是写惊悚小说的理想题材。况且,一般人很难看到佛像的未成品。没错,就这么办。只要认为它们是取材的内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
我在枕边的包包里翻找,想拍下佛像的照片——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照相机不见了。
到底放在哪里了?
参观完工房后,我和唐间木老爹一起沿着暮色苍茫的石子路走回这里的宿房。洗完澡,在餐厅吃晚餐,和唐间木老爹把酒言欢——之后就回到这个房间看着袖珍本的勒胡小说。在这段时间内,我都没有用过照相机。
“难道留在工房……”
这是唯一的可能。我到放置所拍完照后,曾经去工房欣赏佛像师的工作情况,一定是那时候放在架子上忘记拿了。
要不要去找?还是等明天再说?
现在还有人留在工房吗?刚才回到宿房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佛像师。但我在房间时,听到好几次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几名佛像师工作结束后,陆续回来休息吧。所有人都回来了吗?
“还是去看看吧……”
我终于站了起来。
打开房间的拉门,发现正对面的门缝里透出黄色的灯光。那是我刚才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吃饭的餐厅。我轻轻推开门,把头探进缝隙,门上的铰链发出像小猫叫的声音。
“——打扰一下。”
木质地板上放了两张长方形桌子,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妇人忙碌地走来走去。她检查完放在桌上的酱油瓶、盐和胡椒瓶子是否空了之后,顺便用抹布擦着桌子。不知道是她太投入,还是耳朵不好,并没有回头看我。她是住在这里的帮佣,专门负责这里的三餐,刚才的晚餐也是她为我准备的。唐间木老爹叫她“伊婆婶”,但不知道她是姓伊端,还是伊原。
“呃,伊婆婶。”
我也跟着这么叫,她才终于抬头看着我。
“我要去工房一下,我把东西忘记在那里了。”
“请便,不需要特地告诉我。”
和晚餐时相比,她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难道是因为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她已经累坏了?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可不可以借我一个手电筒?”
“就在玄关的鞋柜上面。”
“谢谢。”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伊婆婶在背后说:“我要回房休息了,半夜口渴的话,冰箱里有茶,请自取。”
我转身离开餐厅,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睡衣太薄了,肩膀有点冷飕飕的。
二层楼的木造宿房还满大的,我还没有去二楼看过,一楼从玄关开始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尽头是厕所和浴室。走廊两侧分别有三个房间,我借住的房间在右侧尽头,左侧尽头就是餐厅。
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每个房间的拉门都紧闭着,完全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开灯。整幢建筑物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我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吱吱作响。这里的地板走路会发出声音,和雄伟的外观很不相衬。
伊婆婶说得没错,玄关的鞋柜上放了一个小型手电筒。我拿起手电筒,也顺便借了拖鞋走出屋外。
“哇噢……”
好黑。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没有光亮,简直是一片漆黑。
位在深山中的广阔土地上,好像倒进了大量的墨汁,隐身在浓浓的漆黑中。连玄关外的石子路都看不到,唐间木老爹引以为傲的树木甚至连轮廓都无法分辨。天空乌云密布,隐藏了月光和星光。快要下雨了吗?
在我生活的东京,即使没有路灯的地方,天空也有几分明亮,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彻底的黑暗。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打开手上的手电筒——这时……
我顿时感到害怕。
我在打开灯光时第一次感到黑暗的可怕。这种说法的确有点奇怪,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当手电筒的光圈照在脚下的石子上时,我突然意识到其他地方正完全处于不明状态。
我忍不住有点畏缩。照在脚下的光点很小,差不多只有一颗小玉西瓜的大小。刚才房间里的那些异样的佛像没来由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痛恨自己竟然忘了把照相机带回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努力自我鼓励,把手电筒放在胸前,慢慢往前走。我笔直地走在将整个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山里的夜晚很冷,穿着拖鞋的脚趾快要冻僵了。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到自己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突然想起在没有光的深海中前进的样子,虽然我的肉眼看不到,但各种奇形怪状的大小生物缓缓经过我的左右和身后。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当我闪过这个念头时。
……嗡……我吓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既像在呻吟,又象是在倾诉。
我屏气凝神地竖耳倾听。没有声音,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前方的小石头发出“答”的声音。
“蛇……”
手电筒照到前方的石子路上,一条蛇正在爬行。那是一条很大的黑蛇。静静地蠕动着长长的身体前进,富有光泽的蛇皮随着牠的动作发出白色光芒——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蛇……”
我吞了一口口水,探出上半身,把脸凑近蛇的身体。黑蛇的前方掉落了一根枫树的树枝,上面还有几片枫叶。蛇一派悠然地从树枝下钻过,消失在石子路外。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刚才的声音。
我的脑海中想起可怕的记忆。
十个月前,在冬季进入尾声时,我在福岛县的山里听到了亡者的声音。只有我听到那个死去少年的声音。还有照片,那些在人的背上拍到眼睛的四张照片,以及惨遭杀害的少年……
“那种事怎么可能再次发生?”
我摇摇头,把记忆的残渣赶出脑海。
我快步往前走。虽然好几次都差一点跌倒,但我仍然迈开大步,笔直地走在瑞祥房的中央石子路上。
工房的木门紧闭,我握着把手拉了好几次,门却一动也不动,应该锁住了。
“真伤脑筋……”
我绕到后门,去看放置所后方的那扇木门。
那扇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木门,把手电筒伸进缝隙中。无数佛像在手电筒的灯光中浮现。平静的眼神、愤怒的表情、宁静的镇坐,好像随时会扑过来的威吓姿势。想到必须穿过这里才能到工房,整个胃就显得不舒服起来。
我走在佛像之间,尽可能不看周围。室内还飘着慈庵住持点的蜡烛味道,我轻轻拉开里面的木门,走进工房。傍晚的时候看到的头陀袋放在旁边的墙角,看来慈庵住持已经为这些小佛牌开完光了。
我立刻发现了我要找的东西,伸手拿起放在工作道具棚架上的照相机,转身快步离开工房,再度回到放置所。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佛像之间,快要走到木门前时——
我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我的的确确听到了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听到了。
我转过头,左右摇晃着手上手电筒的光。佛像。佛像。佛像。
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男人如泣如诉的声音;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蛇;以及突如其来传来的呼吸声。
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我再度转向出口,手电筒的光向左画出一个弧度。在这一剎那的动作中,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某种不祥的、可怕的——充满不协调感——的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刚才的是——”
我把手电筒对准刚刚的方向,视线也追随着那道光。光静止下来,视线集中在光的中心。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脸。我看到了二十年前失踪的韮泽隆三佛像师最后雕刻的佛像。
“为什么……?”
佛像竟然在笑?
佛像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和“佛的微笑”的感觉相去甚远,那是在嘲笑对方的表情。我说不出话,握着手电筒的右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时——
在圆形的灯光中,佛像的脸动了。张嘴大笑的脸——脸颊的地方微微抽动着。
“啊……啊……”
我顿时转身,一个劲地冲向木门,快步离开现场。佛像的脸——木雕的脸——刚才动了。好像某种柔软的东西,好像有肌肉和皮肤的人脸一样。我很想全速奔跑,但我手电筒的光源不足,看不清前方的视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哪走。背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追了过来,无声大笑的千手观音的头好像就出现在我脑后。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把手电筒也照向后方。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我再度往前走,却再度感到有东西追了上来。某种奇妙的东西,某种不明物体在追我。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里。
这时,我发现石子路上有一根枫叶树枝。所以,这里是刚才看到黑蛇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看着左右的黑暗。
刚才,我就是在这里听到象是男人的低沉声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竖耳倾听,在寂静中寻找那个声音。结果——
“又——”又听到了。的的确确听到了和刚才相同的男人声音。
那个声音很悲伤、急切,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我全身寒毛直竖,把头转向右侧。声音应该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离开石子路,走向草皮。我在干嘛?我要去哪里?我脑筋一片空白,缓缓走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好像有人轮流拉着我的两只脚往前走。前方有一片和我差不多高、茎干很粗的杂草,杂草的后方——
……莉……
有声音。
……茉莉……茉莉……
我听不清楚那个含糊的声音在说什么,然而他却一再重复相同的字眼,彷彿在向谁求助。
我右手拿着手电筒,用左手拨开杂草,用拖鞋踩扁杂草,继续往前走。当我走出那片杂草时——
刚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这里是——?”
圆形灯光下的景象令我瞪大眼睛。
为什么这里会有庙?那尊佛像是什么佛像?笼罩着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又是什么?
我向前几步,站在那座庙前。那是用木材搭建的小庙,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胸口。庙里安置了一尊佛像,佛像瞪视着前方,一脸可怕的表情。除了双眼以外,额头上还有一个眼睛。四只手上分别拿着剑、长戟、绳子,还有细长的棒子。背后的火焰光环好像在熊熊燃烧。庙旁有一棵树,枝叶覆盖了屋顶,好像在保护这座庙。这棵树木给我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光溜溜的树干上,有许多看起来好像人脸的奇怪树瘤——
“他妈的——”
我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开始一闪一灭,快没电池了。就在我低头看的时候,闪动的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完全灭了。彻底的漆黑——无尽的漆黑笼罩周围。我慌忙摇着手电筒,拍着侧面。不一会儿,灯泡又亮了起来,但比刚才暗了许多,应该很快就会熄灭。
还是赶快回宿房吧。
我最后又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前方,看着那尊佛像。此时只能勉强看出有个人形的东西站在那里,刚刚笼罩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已经无法清楚辨认。
“拍照——”
我完全忘记自己带着照相机这件事。我看着取景框,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我把照相机举在胸前,按下快门。闪光灯的强光顿时照亮了前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