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之晏也不知赵书墨听见没有,反正之后她就一直没再说话。车子开进医院时,她好像连气息都虚弱了许多。
他就近找了个空位停车,刚停稳,便下车绕到副驾,将人打横抱了出来。
赵书墨隐约觉得颠簸,艰难睁开眼皮,只见亮堂堂的急诊大厅离她越来越近。
意识到什么,她又抬眼去看孟之晏,他坚毅的侧脸便落入她眼帘。
身体好像短暂地摆脱了疼痛,赵书墨下意识搂紧了孟之晏肩膀。
她窝在他怀里,他的体温隔着单薄衣料传来,她还嗅到了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是清新的海盐味。
赵书墨忍不住偷偷弯了一下嘴角。
此时此刻,他们隔得这样近,只要她稍微偏一下头,她的双唇就能擦过他脖颈。
她在腹角的剧痛中催眠自己,孟之晏肯定不会知道她这会是醒着的。
所以,她咬了咬下唇,悄咪咪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之后,赵书墨的意识就再一次模糊了,恍惚间,又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她第一次见到孟之晏的场景。
那时赵书墨才六岁,她还不叫赵书墨,叫赵招娣。
而她也确实曾有过一个弟弟,在她四岁时出生,在她五岁多时,不慎掉进井里淹死了。
弟弟的模样,赵书墨其实已经记不起来,她只记得当时在邻居家打麻将的妈妈得到消息冲过来后,就披头散发地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之后爸爸也闻讯从上班的工厂赶回来了,和妈妈一起揪着她往死里打
——你都多大了,连弟弟都看不住?!
——掉井里的为什么不是你啊?!
——你怎么不去死!赔钱货,克死弟弟你开心了是不是?!
赵书墨根本跑不掉,到后来,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默默告诉自己,长大就好了。
等她长大,她就不做招娣,也不做爸妈的小孩,她要跑得远远的。
小孩们最会看大人眼色,大约是这天之后,附近的小屁孩们就达成了一个默契——赵招娣是她爸妈都讨厌的小孩,她最好欺负。
于是,那日幼儿园放学,赵书墨不知第几次那帮小孩团团围住,转着圈高唱他们新编的口水歌:“赵招娣!赔钱货!赵招娣!赶紧死!”
小书墨蹲在地上,死死捂住耳朵,咬着牙在心里重复,长大就好了。
也是这时,斜刺里传来一个男孩声音,稚嫩却不乏威慑力:“你们在干什么!”
死小孩们循声一望,见是个比他们高的男孩,立马一哄而散。
赵书墨抬头,只见一个穿着迪迦奥特曼黑T的陌生男孩站在她面前。
他背对夕阳,眉眼都隐在斜阳下看不真切,唇瓣轻抿,低头俯视着她。
过了会,男孩朝她伸出手,仿佛携了满手的光:“没事吧?”
赵书墨如被光召唤,呆呆地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手掌心里。
借力站起来后,她才小声说:“谢谢你。”
男孩双手抄入牛仔裤袋,酷酷地看着她:“不客气。”
小书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男孩说:“我叫孟之晏,今天刚跟妈妈搬来这里。”
他试图跟眼前的小屁孩解释自己名字是哪三个字,可打量她一会后,他又试探,“你几年级了?”
“幼儿园,大班。”小赵书墨老实回答。
孟之晏噢一声,拽拽地抬了下头:“我四年级。”
考虑到眼前小孩幼儿园大班的文化水平,他也就没再说自己名字怎么写,只问她:“你呢,你叫什么?”
小赵书墨一下涨红了脸,双唇嗫嚅。
过了好一会,直到孟之晏都有些不耐烦了,她才声如蚊讷:“赵招娣。”
男孩抓了抓后脑勺,大约也觉得她名字听起来奇奇怪怪,但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梦境从这一刻变成了昏黄潮涩的色调,赵书墨只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等她醒来时,肚子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手上挂着点滴,转着脑袋四处看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
过了会,病房门被人推开,孟之晏低声讲着电话从外面进来。
见她已经睁开眼睛,孟之晏对电话那头说:“好,我知道了,下午见面再谈。”
话落,他便挂断手机,径直走到床边,躬身摸她额头:“怎么样,还痛吗?”
也不知是不是尚未彻底从梦里的情绪脱离,赵书墨看着他,还没说话,就扁起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没入鬓发。
孟之晏蹙眉:“还痛?我给你叫医生。”
他正要转身出去,却被赵书墨拉住手腕。
孟之晏回头,不乏疑惑。
赵书墨在他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声音因为生病更显细弱:“没有,只是想到刚才差点以为自己要痛死了,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孟之晏眉头一松,又抓住她话中的漏洞:“刚才?你要不要往窗外看一眼?”
赵书墨一愣,呆滞地扭头望向旁边窗户。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窗帘缝隙中飘进来,细细长长一条,空气中的微小颗粒在金色阳光中欢快地飞舞着。
赵书墨反应过来:“天亮了?”
孟之晏纠正:“中午了。”
赵书墨顿时满脸歉意:“你从昨晚一直陪我到现在?”
孟之晏:“不然?”
赵书墨更加无地自容:“那你生日不是在医院度过了?多不吉利啊!”说着,她便要起身找手机,“不行,我得找我的玄学小伙伴问问,这个该怎么化解……”
话音未落,孟之晏已经握着她肩膀,将她摁回床上。
赵书墨不解看他。
孟之晏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谑笑:“你还真是,越来越迷信了。”
赵书墨眨了眨眼,也不知为何,忽然鼻头一酸,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很快顺着眼角流下。
孟之晏一怔,脱口想问“又怎么了”。
可话到嘴边,他却灵光一闪,只说:“怎么了?”
赵书墨吸了吸鼻子,大约是生病了,连情绪都变得脆弱,瓮声瓮气:“为什么一直在医院陪着我?”
“你说呢?”孟之晏注视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赵书墨仿佛掉进了他目光制造的漩涡中,心脏都跳漏一拍,更别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本能地攥紧被口,却在这时又听孟之晏轻描淡写说下去:“当然是等着继承你的遗产。”
赵书墨:“……?”
伤感与动容顷刻退散,她想起自己昨晚那番“遗言”,脚趾蜷缩一下,面色微微涨红。
下一秒,她默默转身背对男人,并将被子盖过头顶。
孟之晏泰然的声音从被子外传来:“怎么,后悔了?”
赵书墨无语一瞬,旋即咬了咬牙,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去:“我意识不清说的话,你还当真啊?”
“你名下资产也不少,我能不当真么?”男人继续逗她。
赵书墨捏了捏拳,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回他。
“我都生病了你还气我!”她直接倒打一耙,眼圈也配合地泛红。
她总能轻易地拿捏住他的软肋。
孟之晏笑了下,不再招惹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赵书墨这才肩膀一松,像只得胜的小雀,叽叽咕咕:“不渴,就是有点没力气。”
孟之晏说:“那再躺会吧。”
“哦。”赵书墨又躺了回去,盖好被子,只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
孟之晏看她一眼,转身朝床尾的沙发走去。刚走几步,他又回头觑她一眼,唇角翘了一下。
赵书墨有点不自在,虚张声势:“看什么?”
“没什么。”孟之晏径直在沙发坐下,拿出手机处理工作。
不多时,病房门被敲响。
孟之晏说了声进,赵书墨就看到孟之晏雇的住家阿姨提着一个行李袋走了进来。
看见来人,孟之晏便交代赵书墨:“下午我还有事,刘姨会在医院照顾你。”
赵书墨忙跟刘姨打招呼。
刘姨笑着应她,又将行李袋递给孟之晏:“孟先生,您的衣服。”
“好。”孟之晏接过,直接去病房浴室洗漱。
明知他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可水声哗哗传来时,赵书墨还是抓耳挠腮,不自在起来。
偏偏刘姨这时发现自个儿钱包不见了,急匆匆跑出去找,病房里顿时只剩赵书墨与孟之晏分隔在浴室内外。
她尴尬地揉着后脖颈,不期然瞄到浴室门,赶紧收回视线。可过于活跃的大脑已经不受控制地脑补出一些十八禁画面。
赵书墨顿时懊恼捂脸,难得为“想象力丰富”这个天赋感到烦恼。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干脆拿起手机刷搞笑视频。
就在她端着手机天人交战的功夫,孟之晏洗完澡出来了。
他工作实在繁忙,出来时又在接电话,另只手刚扣好衬衣最上面的扣子。
但领带实在没法一只手打,孟之晏扫了眼赵书墨,很自然地走过去,将领带递给她,微微俯身。
“泰合那边我亲自去谈,《蝴蝶风暴》是女性群像,剧本不错,但剧方定的另外两位女主角,评级只有A+。我不允许这种咖位的艺人跟苏念恩平番。”
大概是刚洗过澡,他神色清新,声音也透着沉静,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赵书墨也不知是不是被他音色蛊惑,竟真的傻兮兮接过领带,坐直身子,给他系了起来。
只不过,她只在写小说时搜索过男士领带结的各种名称与区别,哪里真上手系过。
直到孟之晏电话打完,她还在咬着牙跟他领带搏斗。
孟之晏垂头睨她,也没开口提醒,眸光却不自觉柔和。
就在这时,病房门突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刘姨拍着胸脯走进来:“还好被护士站的人捡到收起来了……”又说,“孟先生,我先去收拾浴室了。”
孟之晏回头应了声好。
赵书墨也如梦初醒,满脑袋“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硕大问号。
不知不觉,阵阵热浪涌过她脸颊,正尴尬得要命,孟之晏已经接过领带,若无其事:“我自己来。”
赵书墨忙松开手,后背抵住床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抗此刻的窘境。
片刻,她又吞吞吐吐开口,有点没话找话:“我就是看你腾不出手才好心帮你一下,我一直都是个热心肠的人你也知道……”
孟之晏目光停在她脸上。
赵书墨对上他视线,心脏忽然悬至头顶,又开始后悔自己干嘛此地无银。
好在男人并未多说什么,转身进了浴室,她也就悄悄松了口气。
等对着镜子系好领带出来,孟之晏又看向坐在床上装模作样玩手机的赵书墨。
“书墨。”他低低开口。
赵书墨肩膀动了动,默默在心里数到三,才佯装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他:“什么事?”
她眸光忽闪,拼尽全力才没有与他错开视线。
孟之晏盯她几秒:“好好休息,有事直接打我电话。”
顿了顿,又耐心叮嘱,“等会先不要吃东西,等可以吃了,刘姨会给你送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要走,赵书墨垂下头不自觉地抠了抠被子。
努了会嘴,她才拖着长音:
“哦——”
像个不舍得让家长出门上班的小屁孩。
话落一会,她忽然又意识到孟之晏还没离开,他的视线似乎也还停留在她身上。
赵书墨小心翼翼抬头,果不其然,正好与孟之晏四目相对。
“怎么没走?”她有些诧异。
孟之晏话语中带着笑音,有种像是独属于她的温柔:“这就走了。”
赵书墨面颊微热:“那……再见?”
“再见。”孟之晏嘴角轻抬一下,这才开门出去。
等门吧嗒一声重新合上,赵书墨又坐在床上发了会呆。
过了会,她揉揉自己耳廓,发现耳朵果然在发烫。
这男人大概真有什么魔力,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跟她说说话,就能让她心跳加速,心神不宁。
赵书墨深呼吸,先是龇牙咧嘴地偷笑一阵。可没过多久,她心中又泛起阵阵酸涩。
她轻叹一息,总觉得当下与孟之晏相关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偷来的,将来全都要交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