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兹尔痛恨船只。
她特别容易晕船,对她来说晕船就像是海洋瘟疫一般。她没有和波西提过这事。她并不想因为这个把任务搞糟,但她还记得当年她和妈妈一起搬到阿拉斯加的时候,她的生活变得有多么可怕——那里完全没有道路。无论她们要去哪里,不是坐火车就是坐船。
既然她已经由死复生,她希望自己的状况能够有所改善。但很明显没有。这艘叫派克斯的小船看上去太像之前她们在阿拉斯加坐过的船只了。这让她想起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他们三人一离开船坞,黑兹尔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当他们经过旧金山内河码头的防洪堤时,她觉得自己头昏得都快产生幻觉了。他们驶过一群懒洋洋地躺在码头上的海狮,黑兹尔发誓她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流浪汉坐在海狮当中。在水面那头,老人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波西,口型像是在说想都不要想。
“你们看到了吗?”黑兹尔问道。
波西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发红:“是的。我曾经来过这里。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那时候是在找我女朋友。”
“安娜贝丝。”弗兰克说,“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去朱庇特营地的路上?”
波西皱起了眉毛:“不。是在那之前。”他不停眺望着这座城市,就好像他仍然在寻找安娜贝丝的身影,直到他们从金门大桥下穿过,一路向北。
黑兹尔想要通过回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来克服自己胃部的不适——前一天晚上他们打赢军事演习时她感到的狂喜;骑在汉尼拔的背上冲入敌军大本营;弗兰克忽然间变成了一位领导者,当他攀上城墙,向第五步兵队大喊着进攻时,简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有他将防御者从城墙垛上打退时的身姿……黑兹尔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样子。在为弗兰克的衬衣别上百夫长的徽章时,她为他感到无比骄傲。
随后她的思绪转到尼克身上。在他们离开之前,她的弟弟曾把她拉到一边祝她好运。黑兹尔希望他能留在朱庇特营地帮助防御,但他说他今天就要离开——回到冥界去。
“爸爸需要一切他能得到的助力。”他说,“惩罚之地(即地狱)那边都快演变成一场监狱骚乱了。复仇三姐妹就快没法维持秩序了。而且……我也会去尽力追踪一些逃跑的亡魂。或许我可以从冥界的那一端找到死亡之门在哪里。”
“一切小心。”黑兹尔说,“如果盖娅在看守着那些门——”
“别担心。”尼克笑了起来,“我知道如何隐蔽起来。照顾好你自己才是。你越是接近阿拉斯加……我不知道你的暂时性昏迷会好转些还是变得更严重。”
照顾好我自己,黑兹尔苦涩地心想。就好像这项任务存在任何能让她善终的可能似的。
“如果我们解放了塔纳托斯,”黑兹尔对尼克说,“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塔纳托斯会把我送回冥界……”
尼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是如此的苍白,很难让人相信黑兹尔和他有一个共同的神祇父亲。
“我要在极乐境给你留个位置。”他说,“那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真希望还能有其他解决方式。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姐姐。”
他没有再重复这个词,但黑兹尔知道他是发自肺腑的。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嫉妒比安卡·德·安吉洛。她真心渴望自己能与尼克和她的朋友们在营地里度过更多的时间。她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祝你好运,黑兹尔。”他说。随后他消散到了暗影之中——就像他们的父亲在七十年前做的那样。
船身颠簸着,把黑兹尔震回了现实。他们已经进入了太平洋海流中,正在来回躲避马林郡那布满岩石的海岸线。
弗兰克把他的滑雪板包裹抱在膝盖上。它也压在黑兹尔的膝盖上,就像娱乐设施上的安全杠,这让她想起了那一次狂欢节时山米带她去参加嘉年华的情景……她赶忙把那段记忆丢到一边。她现在可不能失去意识昏过去。
“你还好吧?”弗兰克问道,“你看上去就快吐了。”
“晕船。”她承认说,“我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重。”
弗兰克撅起嘴,就好像这一切不知为何变成了他的错误。他开始在背包里翻来翻去:“我带了一些神酒,还有些零食。呃,我姥姥说生姜能有助于……我没带着那个,不过——”
“没事的。”黑兹尔挤出一个笑容,“不过你这样还是很贴心。”
弗兰克掏出一块咸饼干。饼干啪的一声在他的大手掌里断掉了,碎屑撒得到处都是。
黑兹尔笑了起来:“神啊,弗兰克……对不起,我不应该笑的。”
“啊,没关系。”他羞怯地说,“我猜你不会想要那一块了。”
波西对他俩的互动没有太在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海岸线。当他们经过廷森海滩时,他指着内陆,在绿色的丘陵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峰。
“那里看上去很眼熟。”他说。
“塔梅尔佩斯山。”弗兰克说,“营地的孩子们经常提到这里。山顶上发生过一场大战,那里以前是泰坦的旧基地。”
波西皱起了眉毛:“你们两人有谁那时候在那儿?”
“没有。”黑兹尔说,“那时候还是八月,在我——呃,在我来到营地之前。伊阿宋和我讲过这个。军团摧毁了敌人的宫殿和大概上百万只魔兽。伊阿宋与克利俄斯大战了一场——面对面与一位泰坦巨人战斗,你能想象吗?”
“我能想象。”波西喃喃地说。
黑兹尔不大确定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波西的确能让她联想到伊阿宋。虽然他们两人在外表上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但他们有一种相同的气场,平和但充满力量,再加上一种苍凉,仿佛他们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遇上一个无法打败的魔兽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黑兹尔理解那种感觉。她看着海上的夕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了。无论他们的任务是否成功,她的生命之旅都会在福尔图娜之宴那天结束。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还有在那之前的几个月——她在西沃德的房子,她在阿拉斯加度过的六个月,在夜里坐上那艘小船驶入复兴海湾,去到那被诅咒的岛屿之上。
她意识到这样是个错误时已经太晚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又回溯到了过去。
她们租下的房子是一个悬空在海湾之上的桩子上的隔板箱。当从安克雷奇开来的火车驶过时,家具总会震得摇晃起来,照片也在墙上咔嗒作响。在夜里,黑兹尔在睡觉的时候也能听到地板下面冰水滴在岩石上的声音。大风把房子吹得痛苦地嘎吱嘎吱直叫。
她们只有一个房间,一个电热炉和一个冰箱就相当于厨房。一个角落用帘子隔开当做黑兹尔的空间,里面放着她的床垫和衣物箱。她把自己的画和在新奥尔良的老照片都钉在墙上,但这只能让她更加想念家乡。
她的妈妈很少回家。她再也不是玛丽皇后了。她只是玛丽,被雇用的劳力。她一整天都要在第三大道的小餐馆里做饭、收拾桌子,顾客是那些渔夫、铁道工人,偶尔还有一队海军士兵。她回到家里时身上的气味像是清洁液和炸鱼混到了一起。
到了晚上,玛丽·列维斯科则变成另外的样子。那个声音掌控了她,对黑兹尔下达着各种命令,逼着她为她们那项恐怖的计划工作。
到了冬天则是最糟糕的。由于极夜的关系,那个声音出现的时间更长了。那里冷到了极点,黑兹尔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感到温暖了。
而当夏天来临时,黑兹尔也没法晒到足够的阳光。暑假里的每一天,她都尽可能地躲开家里,但她也没法在镇子里到处溜达。那里的社区相当小。其他的孩子都传着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女巫的孩子生活在码头上的旧棚屋里。只要她一接近,那些孩子们就会嘲笑她,或者朝她丢石头和瓶子。成年人对她也好不到哪去。
黑兹尔本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变得不幸。她本可以给他们钻石、珍珠或者黄金。在阿拉斯加这种地方,黄金非常容易拿到,在小山里就有不少。黑兹尔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毁灭掉这个镇子,但她并不真的怨恨那些本地人不接纳她。她没法怪罪他们。
她把整天的时间都花在漫步群山里。她对乌鸦很有吸引力。它们在树上对她呱呱直叫,等着她脚边出现亮闪闪的好东西。那诅咒不会传到它们身上。她也在山里见到过棕熊,但它们和她保持着距离。当黑兹尔口渴的时候,她就去寻找雪融水形成的瀑布,然后喝着冰冷但纯净的冷水,直到喉咙被冻伤。她尽可能地往山上爬,然后让阳光温暖着她的脸庞。
对消磨时间来说,这个方式不算太糟,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终究还是要回到家里的。
有时候她回想起她的父亲——那个身穿银黑色西装的奇怪而苍白的男人。黑兹尔真希望他能回来,保护她远离她的妈妈,或者能用他的力量让她们摆脱掉那个可怕的声音。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天神,他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她抬头望着那些乌鸦,猜测着它们就是他的使者。它们的眼睛漆黑而狂乱,和他的一模一样。她真想知道它们会不会向她的父亲汇报她的动向。
但普路托警告过她妈妈不要去阿拉斯加,那是超出诸神领域的地方,在那里他无法保护她们。如果他正在注视着黑兹尔,他为什么从未和她交流过?她总是在怀疑他是否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她过去的生活似乎和她听过的广播节目一样遥不可及,就像罗斯福总统谈到的战争一样。当地人偶尔会讨论日本和阿拉斯加外部岛屿上的一些战斗,但即使是那些似乎也很遥远——至少不会比黑兹尔面临的问题更让人提心吊胆。
在仲夏里的某一天,她待在外面的时间也比平时要久。她在追赶一匹马。
她最开始看见它是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的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一匹美到爆的雄马,浅棕色的杂色皮毛配上黑色的鬃毛——非常像她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天时骑过的那匹,也就是山米带她去马厩的时候。它们可能是同一匹马,虽然听上去不大可能。那匹马正在吃着路上的什么东西,有那么一秒钟,黑兹尔有个疯狂的念头,觉得它是在咀嚼经常会出现在她经过的路上的大金块。
“嘿,伙计!”她叫道。
那匹马警惕地看着她。
黑兹尔估计这匹马肯定属于什么人。它显然被精心照料过,皮毛光滑柔顺,不可能是一匹野马。如果她能够再靠近些……会怎样呢?她能找到它的主人?把它还回去?
不,她心想,我只是想再骑一次马。
她又靠近了十英尺,马儿跑开了。那个下午剩下的所有时间,她都用来抓它——在它再一次跑掉之前靠得尽可能近才可以。
她忽略了时间。夏季里,太阳长时间挂在天上,很容易就会让人弄乱时间。最后她停下来在一条小溪里喝水,抬头看着天空,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下午三点。随后她听到下面山谷里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意识到那一定是去往安克雷奇的晚班车,这意味着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她瞥了一眼那匹马,它正在小溪对面安静地吃着草。“你这是想让我惹上麻烦吗?”
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随后——那一定是黑兹尔自己的想象——那匹马像一块棕黑色的斑点飞驰而去,那身形比闪电还要迅速,几乎快到她的眼睛无法识别的地步。黑兹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那匹马已经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她盯着那匹马刚才站过的地方。一股蒸汽正从地面上盘绕着升起。
火车汽笛声再一次在山谷里回响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她赶紧跑回了家。妈妈并不在家里。起初黑兹尔感觉很宽心,或许妈妈不得不加班到很晚,或许今晚她们不用再进行那样的旅程。随后她见到了屋里的一片狼藉。她的帘子被扯了下来。衣物箱敞开着,那几件衣服被丢在地上到处都是。她的床垫被撕得粉碎,就像被一头狮子攻击过。最糟糕的是,她的画板也被撕成了碎片,彩色铅笔全都折断了。那是普路托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黑兹尔拥有的唯一一件奢侈品,但它就这样被毁掉了。一张字条钉在墙上,红字,写在图画纸最后一页上,上面的笔迹并不是她妈妈的:死丫头,我正在岛上等着呢,不要让我失望。黑兹尔绝望地哭泣起来。她很想无视这个召唤。她想要跑掉,但无路可逃。她的妈妈已经落入了圈套里。那个声音许诺说,她们马上就能完成任务。只要黑兹尔一直帮忙,她的妈妈就能自由。黑兹尔不相信那个声音,但别无选择。
她上了一艘划艇——那是之前她妈妈用几块金条从一个渔夫手里买下来的小船。那人的渔网转天就出了悲惨事故。她们只有一艘小船,但黑兹尔的妈妈有时似乎有能力直接抵达岛上,似乎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交通工具。黑兹尔已经习惯不去问那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现在是仲夏,但大块的浮冰仍然在复兴海湾里打着转。海豹在她的船边滑行着,充满希望地看着黑兹尔,用鼻子嗅着有没有鱼吃。在海湾的中央,一头鲸鱼翻出水面,身上反射着光芒。
和平时一样,小船的晃动让她的胃里一阵翻滚,她很想吐。她中途停下一次,趴在船边干哕着。太阳终究还是落到了群山之后,天空变成一片血红。
她朝着湾口划去。几分钟之后,她转了个弯朝前方看去。在她的右前方,透过海中雾气,那个岛慢慢显现出来——那个地方长满了松树,黑色的沙滩上布满岩石和积雪。
她不清楚这个岛屿有没有名字。曾经有一次黑兹尔犯了一个错误,她去问了镇里的当地居民,但他们盯着她看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
“那里没有什么岛屿,”一个老渔夫说道,“不然我的船早就撞上去一千次了。”
在距离海岸还有大概五十码的时候,一只乌鸦停在了她的船尾。那是一只羽毛油亮的黑鸟,几乎像一只老鹰那么大,锯齿状的鸟喙看上去就像一柄黑曜石小刀。
它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所以当它开口说话时,黑兹尔并没有多么惊讶。
“今晚。”它嘎嘎地说,“最后一晚。”
黑兹尔停下手中的船桨,努力想弄清这只乌鸦是在警告她,还是在给她提建议,或者是在做出承诺。
“你是我爸爸派来的吗?”她问道。
乌鸦歪过头:“最后一晚。今晚。”
它啄了啄船头,朝着岛屿飞去。
最后一晚。黑兹尔对自己说。她决定把这句话当做一句承诺。无论她跟我说什么,我会让今晚成为最后一晚的。
这给了她足够的勇气继续向前划。小船滑到海岸边,撞裂了一层薄冰,停在一片黑色的淤泥周围。
这几个月以来,黑兹尔和她的妈妈已经在海滩和森林之间踩出了一条小路。她往陆地上走去,小心地沿着之前的痕迹。这座岛屿充满危险,来自自然界,抑或魔法。熊类在灌木下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发着光的白色鬼魂,披着模模糊糊的人形,在树林间飘过。黑兹尔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她知道它们在看着她,希望她能迷失在它们的掌控之下。
在岛屿的中间,两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形成了一个隧道入口。黑兹尔进入了那个被她称为大地之心的洞穴之中。
这里是黑兹尔在搬到阿拉斯加之后发现的唯一真正温暖的地方。空气中充满了新翻过的土壤的味道。那清甜而温湿的空气让黑兹尔感到昏昏欲睡。她挣扎着保持清醒,因为她一直觉得如果在这里睡着了的话,她的身体就会沉入这土地之中,变成土壤的一部分。
那洞穴和一座教堂圣所一样大,就像家乡杰克逊广场上的圣路易斯大教堂。墙上那些发出磷光的苔藓正在闪闪发光——有绿的、红的,还有紫色的。整个空间就像充满能量,回响着一种怦怦怦的回声,让黑兹尔想到了心跳。或许这只是海浪拍打在岛上的声音,但黑兹尔并不这样认为。这个地方是有生命的。大地在沉睡,但它的心脏仍然跳动着,充满了活力。它的梦境是如此恶毒而不定,让黑兹尔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的掌控。
盖娅想要毁掉黑兹尔的性命,就像她害得她妈妈崩溃了一样。她想要毁掉每一个胆敢走在她身体表面的人类、天神和混血半神。
你们全都属于我,盖娅用摇篮曲一般的腔调低声说着,投降吧,回归大地。
不,黑兹尔心想,我是黑兹尔·列维斯科。你无法掌控我。
玛丽·列维斯科站在这个深坑里。这六个月以来,她的头发变得像棉绒一样灰白,身材消瘦。她的手也因为繁重的工作而变得粗糙多皱。她穿着雪地靴、防水裤,和餐馆里一件沾上污渍的白色制服。她再也不会被人错认成一位皇后了。
“太晚了。”妈妈那虚弱的声音在洞穴里回响起来。黑兹尔震惊地意识到那是妈妈自己的声音,而不是盖娅的。
“妈妈?”
玛丽转过身。她的眼睛大睁着,她现在清醒,有自主意识。黑兹尔本应该为此感到宽慰些,但这却只让她更加紧张。当她们在岛上的时候,那个声音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她妈妈的控制。
“我都干了些什么?”她的妈妈无助地问,“噢,黑兹尔,我都对你做了什么?”
她用惊恐的目光盯着洞穴里的东西。
几个月以来,只要那个声音要求,她们每周大概有四五个晚上都会来到这里。黑兹尔哭泣过,筋疲力尽地倒下过,争辩过,也绝望着屈服过,但控制着她妈妈的那个声音一直在残酷无情地催促她,从地下弄来财宝,使用你的力量,孩子,把我最珍贵的财产都拿到我面前。
起初,她的努力只换来轻蔑的嘲笑。地上的裂缝里布满了黄金和宝石,高浓度的石油冒着泡。那就好像是一头巨龙的宝藏被倒进了沥青坑里。随后,一座岩石尖塔开始向上升高,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山慈姑。一夜又一夜,这东西越长越大,黑兹尔都没法判断它升高的速度了。她经常一整晚都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让它长高上,直到她的思想和灵魂都被耗尽,但她也看不出那尖塔和之前有什么分别,不过它的确是在往上生长着。
现在黑兹尔可以看到她所完成的工作量有多大了。那个东西有两层楼高,由岩石形成的卷须纹路向上盘旋凸起着,就像从油沼中刺出的一段矛尖。在它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发热。黑兹尔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某个身体正由金银形成,石油是它的血液,未经加工的钻石组成了一颗心脏。黑兹尔将盖娅的儿子复活了。他很快就会重新醒来。
她的妈妈跪倒在地哭泣起来:“我对不起你,黑兹尔。我对不起你。”她看上去既孤单又无助,悲痛欲绝。黑兹尔本应感到一阵狂怒。对不起?这么多年她都活在对妈妈的恐惧之中。她的妈妈经常会因为自己不幸的人生而迁怒她、责备她。她被人像疯子一样对待,从新奥尔良的家乡被拽走,来到这寒冷的荒野里,像一个奴隶般为一个残忍的邪恶女神工作。对不起这个词也太轻描淡写了。她本应该鄙视她妈妈才是。
但她没法让自己感到气愤。
黑兹尔也跪到地上,伸手搂住她的妈妈。她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完全是皮包骨,外面套着满是污迹的工作服。即使是在这个温暖的洞穴里,她也在瑟瑟发抖。
“我们能做些什么?”黑兹尔说,“告诉我如何才能阻止她。”
她的妈妈摇着头:“她放了我。她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是指那个声音?”黑兹尔很害怕自己会心生希望,但如果她的妈妈真的被解放了,剩下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们可以离开这里。她们可以逃走,回到新奥尔良。“她消失了?”
她妈妈害怕地环顾着洞穴:“没有,她还在这里。还剩下唯一一件她需要我做的事情。为了那件事,她必须还给我自由意志。”
黑兹尔觉得这话不妙。
“让我们离开这儿吧,”她催促道,“那个石头里的东西……就快孵化出来了。”
“很快。”她妈妈附和道。她看向黑兹尔的眼光如此温柔……黑兹尔都不记得上一次在妈妈眼中见到这种慈爱之情是什么时候了。她的胸中升起一股呜咽。
“普路托警告过我,”她妈妈说,“他告诉我,我的愿望太过危险。”
“你的……你的愿望?”
“地下的所有财富。”她说,“他控制着它们。我想要。我已经过够了贫穷的日子,黑兹尔。真的过够了。起初我召唤了他……只是为了看看我能不能做到。我没想到那个古老的伏都教咒语也能在一位天神身上起作用。但他向我求爱,对我说我既勇敢又美丽……”她看着她那弯曲变形布满老茧的双手,“当你出生的时候,他极为开心,也极其自豪。他许诺给我一切。他对冥河发过誓的。我问他要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他警告我这样贪婪之极的愿望会导致极端的不幸。但我还是坚持。我太想能活得像一个皇后了——那才是一个天神妻子应有的样子!而你……你则承担下了那个诅咒。”
黑兹尔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到了临界点,就像那个深坑里的岩石尖塔。她内心的悲哀马上就要不堪重负,从身体内向外将她粉碎。“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找到地下的东西?”
“也是为什么它们只会带来不幸。”她的妈妈无力地朝着洞穴四周挥挥手,“这就是为何她找上我,并且能控制我的原因。我太生你爸爸的气了。我因为自己的问题而去怪罪他。我还怪罪过你。我太痛苦了,就听从了盖娅的声音。我真是个傻瓜。”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黑兹尔说,“告诉我如何阻止她。”
大地开始颤动,盖娅那不存在实体的声音回荡在洞穴里。
“我的长子崛起了,”她说,“大地最珍贵的财宝——是你把他从深渊中召唤出来的,黑兹尔·列维斯科。你重新复活了他。他的觉醒不可能被阻止。你无能为力。”
黑兹尔握紧了拳头。她仍旧十分害怕,但现在她的妈妈既然已经自由,她觉得自己终于能面对敌人了。这个生物,这个邪恶的女神,毁了她们的生活。黑兹尔不会让她得到胜利的。
“我再也不会帮你了!”她大吼着。
“但在你的帮助下我已经完工了,姑娘。我带你到这里来只有一个原因。你的妈妈需要……被激励。”
黑兹尔的喉咙一紧:“妈妈?”
“对不起,黑兹尔。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请你明白——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你。她向我保证会让你活下去,如果——”
“如果你把自己献祭出来的话……”
黑兹尔忽然意识到了真相。
“她需要你自愿地献出生命去供养那个……那个东西。”
“阿尔库俄纽斯,”盖娅说,“巨人中最年长的一位。他必须首先崛起,这里即将是他的新家园——一个远离诸神的地方。他将行走在那些冰山与森林之上。他将领导一支魔兽大军。当诸神被分裂,在这场凡人的世界之战中互相争斗时,他将派出他的军队毁掉奥林匹斯山。”
大地女神的梦境充满了如此的力量,它们将阴影投射到洞穴的墙壁上——那些可怕而晃动的影像显示着纳粹军队将战火燃在欧洲大陆,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毁美国城市。黑兹尔终于明白了。奥林匹斯的诸神在这次战争中各自支持一方,就像他们一直以来在人类的战争中所做的那样。当诸神的互相争斗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一支魔兽的大军将从北方崛起。阿尔库俄纽斯将复活他那些巨人弟弟,并派出他们征服世界。那些力量虚弱的诸神将会陨落。凡人间的争斗将会更加激烈,持续数十年,直到所有的文明都消亡殆尽,而那时大地女神也将完全苏醒。盖娅将会永远统治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女神的声音颤动着,“全都是因为你妈妈的贪婪,那诅咒让你得到了能找到地下财富的天赋。我在睡眠状态的时候,本来会需要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让自己积累出复活阿尔库俄纽斯的力量。但现在他将会醒来,很快,我也会如此!”
带着极大的恐惧,黑兹尔确信自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盖娅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自愿的祭品——用一个灵魂来换取阿尔库俄纽斯的苏醒。她妈妈将会跳进裂缝之中触碰那可怕的尖塔——然后她会被吸收进去。
“黑兹尔,走吧。”她妈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会让你活下去的,但你要赶紧离开。”
黑兹尔相信这一点。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盖娅会遵守交易的约定让黑兹尔活下去。黑兹尔能幸存到世界毁灭,心里清楚是她导致了这一切。
“不。”黑兹尔下定了决心,“我不会苟活。不会那样活下去的。”
她深入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请求她的父亲,冥界之主,召唤贮存在他广阔国度里的所有的财富。整个洞穴震动起来。
在阿尔库俄纽斯的尖塔周围,石油冒着气泡,随后搅动爆发着,就像一个沸腾着的大煮锅。
“别做傻事了。”盖娅说。但黑兹尔感到了她语气中的担心,甚至恐惧。“你会白白毁掉自己的性命!你的妈妈还是会死的!”盖娅说道。
黑兹尔几乎要动摇了。她记起了爸爸对她的承诺:总有一天她的诅咒将被解除,一个尼普顿的后裔将会为她带来平静。他甚至还说她以后会有一匹自己的马儿。或许在山上碰到的那匹奇怪的公马就是想要给她的。但如果她现在死掉,所有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她再也不会见到山米,或者回到新奥尔良去。她的生命只有短短十三岁,一生充满苦涩,结局悲惨。
她望向妈妈的眼睛。仅此一次,她的妈妈没有看上去那么伤心或者愤怒。她的眼中闪烁着骄傲。
“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黑兹尔。”她说,“我最珍贵的礼物。我以前太愚蠢,居然还以为我会需要其他的身外之物。”
她吻了吻黑兹尔的前额,紧紧搂住了她。她的温暖给了黑兹尔继续抵抗下去的勇气。她们会死去,但并不是作为盖娅的牺牲品。黑兹尔本能地清楚,她们这最后一搏肯定能抵消盖娅的力量。她们的灵魂将会去往冥界,而阿尔库俄纽斯也不会崛起——至少不会是现在。
黑兹尔召唤起自己最后一丝意志力。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尖塔开始下沉。宝石和金块带着巨大的力量从裂缝里冲了出来,撞碎了洞穴的墙壁,像弹片一样飞来飞去,撞在黑兹尔的外套上,擦破她的皮肤。
“停下来!”盖娅命令道,“你不可能阻止他的崛起。最多只能耽搁他一段时间——也许几十年,也许半个世纪。就为了这个,你想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吗?”
黑兹尔给出了她的答案。
最后一晚。那乌鸦如此说道。
裂缝爆炸了。洞穴顶端崩塌了。黑兹尔卧在妈妈的怀抱里,沉入了一片黑暗,石油涌进了她的身体里,整个岛屿沉没到了海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