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兹尔正从马厩独自一人走回家。尽管夜晚很冷,她的心里却充盈着丝丝暖意。山米刚刚吻了她的脸颊。
这一天过得真是跌宕起伏。在学校的那些同学因为她的妈妈而取笑她,喊她女巫,还有许多其他的外号。当然,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但现在越来越严重。流言蜚语都在说着黑兹尔的诅咒。那所学校名叫专为有色人种与印第安人开设的圣艾格尼丝学院。这名字一百年里都没有改变。就像学院名字那样,在单薄的和善表面之下,这个地方掩盖着许多残忍和虐待。
黑兹尔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其他孩子会如此刻薄。一直以来,他们自己也被以各种名头中伤过,按理说他们应该理解这种感觉,但他们却朝她大吼,偷走她的午餐,总是找她要那些华贵的宝石。“小姑娘,你那些受过诅咒的钻石呢?给我来点,不然就要你好看!”他们把她推倒在喷泉里,每当她想要从操场上经过的时候,他们就朝她扔石头。
尽管他们是如此讨厌,黑兹尔也从没把钻石或者黄金给过他们。她还没有痛恨任何人到那种程度。再说,她还是有一个朋友的——山米——这就够了。
山米总是开玩笑说他自己是圣艾格尼丝最棒的学生。他是墨西哥裔的美国人,所以他也觉得自己是有色人种和印第安人。“这样他们就能给我两份奖学金了。”他说。
他块头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强壮,但他笑起来很令人着迷,也能让黑兹尔开心。
那天下午他带黑兹尔去他打工当马夫的马厩。当然了,那里是“白人专用”的骑马俱乐部,但在工作日这里是关闭的,而且随着战争的开始,也有传闻在说这个俱乐部会完全关闭,直到日本鬼子被打败,参军的士兵都回到家园。山米经常偷偷带着黑兹尔进去,帮他一起照料马匹。有时他们也会骑马出去兜风。
黑兹尔喜欢马匹。它们似乎是唯一不惧怕她的活物了。人们都讨厌她。猫见到她会咝咝叫,狗见到她也会咆哮。甚至芬利小姐放在教室里的那只傻仓鼠,当她过去喂胡萝卜的时候,都会吓得吱吱叫。但马匹们从不介意。当缰绳在手中,她可以跃马扬鞭骑得飞快,这样那些宝石也不可能有机会被她弄出来。那种时刻她会觉得自己几乎已经从诅咒中解放出来了。
那天下午,她带出来的是一匹有着华丽黑色鬃毛的褐色杂花种马。她敏捷地在旷野上飞奔,把山米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等他追上她时,他的人和马都累得够呛。
“你跑这么快是在躲什么呢?”他笑着说,“我长得不会那么丑吧,对吗?”
这天气对于野餐来说还是太冷,但他们仍然坐在一棵木兰树下吃了一顿,马儿被拴在一片栅栏纵横交错的篱笆上。山米给她带了一个纸杯蛋糕,上面还有一支生日蜡烛,蛋糕在骑马的时候被压碎了,但这仍然是黑兹尔所见过的最甜蜜的东西。他们把蛋糕分成两半一起吃掉了。
山米聊起战争。他希望自己够年龄去参军。他问黑兹尔,如果他当兵去国外打仗,她会不会给他写信。
“当然会了,傻瓜。”她说。
他咧开嘴笑了。然后,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推了一下,他倾身上去亲了她的面颊。“黑兹尔,生日快乐。”
这只是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都不是吻在唇上,但黑兹尔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她几乎不记得是如何回到马厩的,也不记得和山米说没说过再见。他倒是对她说了“明天见”,就和平时一样。但她却再没有见到过他。
她回到法国区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当她往家走的时候,心头的温暖消退,涌上了一股恐惧。
黑兹尔和妈妈玛丽皇后——她喜欢人们这样叫她——住在一个爵士俱乐部楼上的旧公寓里。尽管战争已经开始,这里还是洋溢着一股节日的气氛。新入伍的士兵们在街道上漫步,大笑着谈论打日本鬼子的事情。他们在客厅里文上刺青,要么就是在路边向心上人求婚。有些人还跑上楼去找黑兹尔的妈妈来算命,或是买玛丽·列维斯科的护身符,她可是著名的符咒皇后。
“你没听说吗?”一个人说道,“两角五美分就能买到这样的幸运护身符。我把它给我认识的一个哥们儿看了看,他说这是真正的银块,价值二十美金呢!那个伏都教的女人真是疯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种名声给玛丽皇后带来许多生意。黑兹尔的诅咒开始慢慢显现出来了。起初那诅咒更像是赐福。那些珍贵的宝石和金子只会隔一阵出现一些,也从没有太大数量。玛丽皇后付清了账单。她们每周还能吃一次牛排当晚餐。黑兹尔甚至得到了一套新裙子。但随后流言开始传开。当地人渐渐意识到,那些买了幸运护身符或者是得到玛丽皇后财宝付款的人们身上,都多少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查理·盖斯克奥斯戴着金手镯时,在收割机里失去了一条胳膊。亨利先生在接受了玛丽皇后用来付账的一块红宝石以后因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他家的杂货店里。
街坊四邻都开始传起有关黑兹尔的流言蜚语:她是如何能在街上行走时就找到受了诅咒的宝石。在后来的日子里,只有外乡人会来拜访她的母亲,当然,那其实也没有多少人。黑兹尔的妈妈开始变得脾气恶劣,总是对黑兹尔投以愤恨的目光。
黑兹尔尽可能地悄悄爬上楼,以防在有客人时吵到母亲。在楼下的俱乐部里,乐队已经开始调试着乐器。隔壁的面包店也开始做面包圈,为了明早的生意做准备,整个楼梯井里都充斥着黄油融化的香味。
当她走上楼的时候,黑兹尔觉得自己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从公寓里传来。但当她往客厅偷偷看去时,只能看到她妈妈一个人坐在算命用的桌旁,双目紧闭,像是处于恍惚状态。
黑兹尔见过她这样很多次,在顾客面前装作和鬼魂们说话,但她一人独处时从没这样过。玛丽皇后总是告诉黑兹尔,她的符咒都是“瞎话鬼话”。她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护身符、算命,或者鬼魂之类的事情。她只是一个表演者,就像歌手或者演员,为了钱在作秀而已。
但黑兹尔知道她的妈妈的确相信一些魔法。黑兹尔的诅咒可不是瞎话。玛丽皇后只是不想认为那是她自己的错——不知什么原因,她就把黑兹尔弄成了这个样子。
“都是你的浑蛋父亲,”在情绪低落的时候,玛丽皇后总会这样嘟囔着抱怨,“他穿着华丽的银黑色西服来到这里。那一次我真的召唤到了一个鬼魂,可看看我得到了什么?实现了我的愿望,也毁了我的人生。我本应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后。你变成这样也都是他的错。”
她从不和黑兹尔解释这些话的意思,而黑兹尔也学会了不去问她父亲的情况。那样只会让她的妈妈更加生气。
黑兹尔看到玛丽皇后正喃喃自语着什么。她的表情平静而放松。黑兹尔不禁感叹她看上去真漂亮啊,只要她不是满面愁容,眉头紧蹙的时候。她有着一头华丽而浓密的金棕色长发,和黑兹尔一样,还有着相同的深色皮肤,像烘焙过的咖啡豆一样。她并没有穿那些为了让客人印象深刻而专门穿的藏红花色大袍子,也没有戴金色手镯——只穿了一件简洁的白衣服,但她身上仍然有一种王室气质,她端坐在她那把镀金的椅子上,笔直而高贵,仿佛是一位真正的皇后。
“你在那里会很安全,”她低声说道,“远离诸神。”
黑兹尔不禁发出一声尖叫。从妈妈嘴里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她自己的。那听起来像是一位老女人的,语气温柔而轻缓,但同时也带着命令的暗示——就像正在下催眠术一样。
玛丽皇后的身体紧绷。她在恍惚中也一脸痛苦的表情,接着她用自己平时的声音说:“那里太遥远,也太冷太危险。他告诉我不要去。”
另一个声音回答说:“看看他都为你做过什么?他给了你一个有毒的孩子!但我们还是可以用她的天赋做些好事。我们可以反击诸神。在北方你就能在我的保护之下,远离诸神的领域。我会让我的儿子做你的保护者。到那时你会像一个皇后一样生活。”
玛丽皇后畏缩了:“可那样的话黑兹尔……”
随后她的脸扭曲成一个冷笑。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就好像她们终于对某件事取得了一致意见:“有毒的孩子。”
黑兹尔冲下楼梯,心脏狂跳。
在楼梯下端,她撞入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怀里。他用冷冰冰但强有力的手指抓住了她的肩膀。
“别急,孩子。”男人说。
黑兹尔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银色的骷髅指环,随后又注意到他西装上那奇怪的布料。在阴影中,那挺括的黑色羊毛似乎在变换翻腾,形成各种痛苦的脸孔,仿佛迷失的灵魂正试图从他衣服的褶皱中逃走一般。
他的领带是黑底白条的,衬衫则是像墓碑那样的灰色。他的脸——黑兹尔的心差点就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的皮肤如此苍白,看上去泛着蓝光,就像冷冻的牛奶,油腻腻的黑发梳到头后。他的微笑足够和蔼,但眼中却燃烧着怒火,充满疯狂的力量。黑兹尔在电影院的新闻特辑里见过那种表情。这个男人看上去很像那个可怕的纳粹头领希特勒。他没有小胡子,不然简直是希特勒的双胞胎兄弟——或者是他的父亲。
黑兹尔想要抽身离开,但即使男人松开她之后,她也没法动弹。他的目光令她僵在那里。
“黑兹尔·列维斯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忧郁,“你长大了。”
黑兹尔开始颤抖起来。楼梯下的水泥地面在男人的脚下裂开。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从混凝土中突然出现,就好像大地正在吐西瓜子一样。那个男人毫不惊讶地低头看看,弯下腰去。
“不要!”黑兹尔大叫,“那是被诅咒的!”
他捡起那块宝石——那是一块加工完美的翡翠。“是的,的确有诅咒。但对我来说不会。真漂亮……我猜应该比这一幢楼还值钱。”他把翡翠放进口袋里,“对你的命运我很抱歉,孩子。我猜想你会恨我吧。”
黑兹尔不大明白。那个男人听上去很伤心,仿佛他对她的生活负有个人责任。随后意识到的真相让她震惊:一个银黑色的鬼魂,实现了她母亲的愿望,也毁掉了她的生活。
她睁大眼睛问道:“是你?你是我的……”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颌:“我是普路托。对我的孩子们来说,生活总是不那么轻松,而你又有着更特殊的负担。现在你已经十三岁了,我们必须以防万一——”
她推开了他的手。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她质问道,“你诅咒了我和我的妈妈?你丢下了我们?”
她的眼睛因泪水而刺痛。这个有钱的穿着高档西装的白人是她的爸爸?现在她十三岁了,他这才第一次出现,然后说他很抱歉?
“你真邪恶!”她大叫,“你毁掉了我们的人生!”
普路托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妈妈都告诉你什么了,黑兹尔?她从来没有解释过她的愿望是什么吗?或者告诉你为什么你会带着一个诅咒?”
黑兹尔太过愤怒,说不出话来,但普路托似乎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答案。
“没有……”他叹了口气,“我猜她没有。全都归咎于我要容易得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普路托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你诞生得太快,我没法清晰地看到你的未来,但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归宿。一个尼普顿的子孙会消除你身上的诅咒,让你得到平静。然而恐怕那还需要一些年头……”
这些话黑兹尔一点儿也没听懂。在她能答话之前,普路托伸出了手。一块画板和一盒彩色铅笔出现在他的手掌中。
“我知道你喜欢绘画和骑马,”他说,“这些是给你画画的。至于马……”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那个,你以后会自己搞定的。现在我必须和你母亲讲几句话。生日快乐,黑兹尔。”
他转过身走上楼梯——就这样,就好像他在“待办事项”中完成了黑兹尔这一项,打了个钩以后就把她忘记了一样。生日快乐。去画点画吧。再过十三年再见。
她是如此错愕,如此气愤,如此颠倒而困惑,只能站在楼梯底下,毫无力气,一动不动。她想把彩色铅笔丢到地上使劲用脚踩。她想要追上普路托狠狠地踢他。她也想跑出去,找到山米,偷一匹马,离开这镇子永远也不再回来。但这些事情她一件也没有做。
在她头顶上,公寓的门打开了,普路托走了进去。
黑兹尔仍然因为他的冰冷碰触而颤抖,但她还是慢慢爬上楼梯去看看他要做些什么。他会对玛丽皇后说些什么呢?又是哪一位会回答他——是黑兹尔的妈妈,还是那个可怕的声音呢?
当她走到门口时,黑兹尔听到了争吵声。她往屋内偷偷看去。她的妈妈似乎恢复到普通的样子了——生气地尖叫,满客厅乱扔东西,而普路托正试图和她理论着什么。
“玛丽,这样太疯狂了,”他说,“你会远离我的能力范围,我没法保护你。”
“保护我?”玛丽皇后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什么时候保护过我?”
普路托那深色的西服闪着微光,仿佛那些被困在衣料里的鬼魂开始躁动不安。
“你不清楚情况,”他说,“我得保护你们活下去,你和孩子都是。无论是诸神还是人类,到处都是我的敌人。现在战争开始了,情况只会变得更糟。你必须留在我能……”
“警察认为我是个谋杀犯!”玛丽皇后大喊着,“我的顾客们想把我当成女巫吊死!而黑兹尔——她的诅咒越来越可怕。你的保护会杀死我们的。”
普路托伸开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玛丽,拜托了……”
“不!”玛丽皇后转向壁橱,扯出一个皮箱子,扔到桌子上,“我们要离开这里,”她宣布,“你留着你的保护吧。我们要去北方。”
“玛丽,那是个陷阱。”普路托警告说,“无论是谁在你的耳畔低语,无论是谁煽动你反对我……”
“我反对你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她拿起一个陶瓷花瓶朝他扔过去。花瓶摔碎在地板上,珍贵的宝石溅得到处都是——绿翡翠、红宝石,还有钻石。那是黑兹尔的全部收藏。
“你没法活下来的,”普路托说,“如果你们去北方,你们两个都会死。这一点我可以很清楚地预知到。”
“滚出去!”她说。
黑兹尔希望普路托能留在那里继续争论。不管她妈妈刚才在说什么事,黑兹尔都不喜欢。但她的爸爸挥手砍向空气,随后溶入了阴影之中……就好像他真的是个鬼魂一样。
玛丽皇后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黑兹尔很担心,怕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控制住她,但当她开口说话时,还是平时的那个她。
“黑兹尔,”她恶狠狠地说,“从门后面出来。”
黑兹尔颤抖着照做了。她紧紧地把绘图板和彩色铅笔攥在胸口。
她的妈妈仔细打量着她,好像对她痛苦而失望。一个有毒的孩子,那个声音曾这么说。
“收拾东西去,”她命令道,“我们要搬家。”
“搬……搬去哪儿?”黑兹尔问道。
“阿拉斯加,”玛丽皇后回答说,“你得让自己有点用。我们要去开始新生活了。”
她妈妈说这话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她们是要为其他什么人创造一个“新生活”——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普路托的话是什么意思?”黑兹尔问道,“他真的是我爸爸吗?他说你许了一个愿望——”
“回你的房间去!”她妈妈大叫着,“收拾行李!”
黑兹尔跑走了,忽然之间她抛掉了过去回到现在。
尼克正摇晃着她的肩膀:“你又这样子了。”
黑兹尔眨眨眼。他们仍然坐在普路托神殿的房顶上。太阳斜挂在天空中。更多的钻石出现在她的周围,她的眼睛也因为泪水而刺痛。
“对……对不起。”她喃喃地说。
“不用这样。”尼克说,“你刚才闪回到哪里了?”
“我妈妈的公寓。我们搬走的那天。”
尼克点点头。比起其他所有人,他更能理解她的过去。他也是个来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孩子。他的出生比黑兹尔只晚上几年,随后他被困在一所魔法旅店里过了几十年。但黑兹尔的过去可比尼克的要可怕得多。她造成过如此多的伤害和不幸……
“你必须努力去控制这些记忆,”尼克警告说,“如果你在战斗时也发生这样的闪回的话……”
“我知道,”她说,“我在努力。”
尼克握了握她的手:“没事的。我觉得这是个副作用,来自……你知道,你在冥界的那段时间。希望以后能再减轻些。”
黑兹尔自己并没有那么确定。在过了八个月以后,这种眼前一黑的意识丧失愈演愈烈,仿佛她的灵魂正企图同时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时期一样。之前,并没有人能从死亡中回到现实——至少,也不会是以她这种方式。尼克是想要让她安心,但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没法再去一次北方了,”黑兹尔说,“尼克,如果我还要回到那件事发生的地方……”
“你会没事的。”他保证说,“这一次你有朋友们了。波西·杰克逊——在这件事中他会是不可或缺的一员。你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不是吗?他是个很好的人,值得你把他争取到你这边。”
黑兹尔还记得很多年前普路托告诉过她的话:一个尼普顿的子孙会消除你身上的诅咒,让你得到平静。
波西会是那个人吗?也许吧,但黑兹尔感觉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她没法确定经历北方正在等待着他们的那些之后,波西是否还能幸存下来。
“他是从哪里来的?”她问道,“为什么那些鬼魂会喊他希腊人?”
尼克还没来得及回答,河对面响起了号角声。军团士兵开始集结,迎接晚间检阅。
“我们最好赶紧下山去那边,”尼克说,“我有种感觉,今晚的军事演习会变得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