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向下爬到礁石遍布的海湾时,一艘小艇已经从船上放了下来,快要靠岸了。派珀蹚着深至大腿的海水前去迎接。我看着他拥住佐伊,独臂紧紧抱着她的腰,有那么一刻都将她抱了起来,其他水手不得不迅速变换位置,才能稳住小船。随后,他将佐伊放在旁边的海水中,她微笑着向沙滩走来,我正等在那里。我希望时间能在那一瞬间停止:佐伊正在微笑,而派珀在她身后的海水中满面笑容。我不想说话,在这个晴朗的清晨,她刚刚找到我们,相比之下,现在告诉她我们带来的消息实在太残忍了。
“我还以为你会去东部,”我说,“远远离开这一切。”其实我的意思是,远远离开我。
她摇了摇头。“我本来要去的,”她毫不掩饰地说,“第一天我确实朝东部走了。”她停了一下。太阳照在海水上反射出亮光,她不得不眯上了眼睛。“不过,那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赞德。”
派珀也在倾听,但佐伊并没看着我们俩。她正盯着罗萨林德号在波浪中起伏。
“我不断想起,他一直在告诉我们,罗萨林德号要回来了,而我们总是忽略他。”她轻声说道,“我想我至少应该试一试。我们当中总有一个得相信他。”
看到她盯着海中的波浪,此时我明白了,她相信的不只是赞德,还有可怜的露西娅,到了最后根本没有人听从她的意见。
船员们从小艇上跳下来,其中三个开始把船往沙滩上拖,第四个水手蹚着海水一瘸一拐走向派珀。他用双手抓住派珀的手,两个人紧紧握手。
“这是托马斯,”派珀转向我说道,“罗萨林德号的船长。”
“我们直到天亮之前才看到火光信号,”他说,“我还以为无法及时赶到来见你们了。”
“我们还以为你们被抓了。”我说。
“差点就被抓了,”托马斯说,“离开自由岛大概一个月之后,我们在西部海峡遇到一场糟糕的夏季风暴。我们轻松避过了,但伊芙琳号不幸撞上了暗礁,严重损毁,一半的储水槽也都撞坏了,所以霍布只能调头回去。”他的脸色很凝重。“佐伊告诉了我们自由岛发生的事,还有船首饰像,将军说霍布及其船员被抓了,他们肯定是在议会刚刚控制自由岛的时候回去的,很可能直接驶进了议会的舰队里。”
“那你的船首饰像呢?”派珀转头看着罗萨林德号破破烂烂的船头问道,“我亲眼见到了它,他们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当我们终于返回时,没能回到自由岛,一艘议会的战船在暗礁区外遇上我们,当时离得很近,破坏了我们的桅杆,不过我们最终在暗礁区西边甩掉了他们,成功逃脱。那时我们意识到,自由岛肯定已经陷落了。我们支撑着回到大陆,先按照计划来到这里,但没有看到信号,也没有抵抗组织的任何迹象。之后我们去了所有惯常的海上接头地点,却没有看到火光信号,只有越来越多的议会战船。在钱德勒湾停泊着三艘船,幸好天色很黑,我们才没被发现,悄悄溜走了。冬季风暴就是在那时开始的,我们变得绝望起来,甚至停泊在阿特金角,派了四个侦察兵登陆去那里的安全屋,却发现已被焚毁了。议会对海岸线的巡逻越来越严密,我们只能继续航行。一个月以前我们又被发现了,当时大风暴正从北方刮来,海浪滔天,我以前从未见过。议会的一艘双桅船盯上了我们,我们摆脱了它,但损失了两个人。我们在钱德勒湾外撞到了礁石,船开始进水,就是在那时船首饰像不见了,半个船头也没了。追我们的那艘双桅船肯定捡到了它。谁知道他们是真的以为我们沉没了,还是他们想让你们这么认为?
“风暴结束以后,我们甚至都找不到安全的地方靠岸把船修好,只能让船员日夜不停往外抽水。”
“就在我抛下你们之后,我先是来了这里,等了几个晚上。”佐伊接过话头,开始继续讲述,“后来又去了钱德勒湾,但一无所获。不过在那儿的酒馆里,一个打鱼的女人说她见过一艘船,倾斜得很厉害,向南方去了。她说那不是议会的战船,但也不可能是当地的捕鱼船,因为太大了。于是我去了西德尔角,在古老的瞭望台上点燃火光信号,一连等了三个晚上。第二天有一支巡逻队经过,离我藏身的地方不足一百码。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在第三晚,当我看到海上有灯光闪烁回应时,我几乎不敢相信。”
“我上船之后,我们就驶回了这里。”我想起佐伊每晚的梦境,心中清楚她再次回到海上航行,肯定并不好受。“巡逻船很少到这么北的地方来,”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把罗萨林德号停在冷港湾,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把船修好。”她看了我和派珀一眼。“要是你们晚几天来,就见不到我们了。我正要回新霍巴特去见西蒙,准备把船员留在这里保护帕洛玛。”
“那是一艘船吗?”我问。
佐伊摇了摇头。
他们划着小艇,把我们载到罗萨林德号上。两个水手扔下绳梯,当他们看到派珀时,马上立正向他敬礼。托马斯领着我们向船头走去,水手们沉默地站着,看着我们经过。他们的衣服因风吹日晒,盐渍雨淋而褪色,他们看起来就像罗萨林德号一样磨损严重,很多人都瘦骨嶙峋,还有一些人的胳膊和手上有坏血病的蓝红色斑点。
在船头,船首饰像剩余的部分突出指向天空,一队船员就坐在那里。我们走近时,只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她离开那队船员,向我们走来,脚下略微有些一瘸一拐。一开始我以为她光着一只脚,虽然在冰冷的甲板上这说不通。等她走近了些,我才看到那只脚是假的。这跟我经常见到的木头假肢不一样,是用一种光滑坚硬的材料精心做成的,上面还有类似肌肉的纹理,看起来就像真的脚一样,虽然在她走路的时候踝关节没办法弯曲。
不过,我并非因为这神奇的假足才盯着她,也不是因为其他水手都穿着自由岛军队的蓝色制服,而她没有。我能感觉到,她在别的地方与我们不同,但过于缥缈,我无法把握。就好像她没有影子一样。
然而她又如此实在,我跟她握手时,她的手掌很有力。
“我是帕洛玛。”她说着放开我去跟派珀握手,但我仍禁不住盯着她看。派珀看起来毫无察觉,他为何不像我一样对她有所畏惧呢?
“她没有孪生兄弟。”我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恐惧。我不想如此直白,但就好像我能看到她的伤口,而其他人完全看不见一样。她并不完整,只是半个人。
“在分散群岛,我们都没有。”那个女人说道,“我猜你们叫它‘方外之地’。”
托马斯和帕洛玛先告诉了我们他们相遇的故事。尽管在北方冰冻的海峡里蜿蜒穿行了很久,去到其他抵抗组织的船都未到过的地方,罗萨林德号还是没能找到方外之地。相反的,帕洛玛的船找到了他们。
“以前曾经有发送和接收讯息的机器,在大爆炸后仍然存在,”她说道,“但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们也从不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我们的消息。后来,通讯机器全都无法运转了,因此,联盟几乎每年都派出搜寻船,至少人们记得的岁月里都是如此。”
她说话的韵律我之前从未听过。我本不应感到奇怪,就算在大陆上,也有很多种口音。当我遇到从东方死亡之地附近来的人时,通常能从口音将他们分辨出来。他们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有些词像谱了曲一样拖得很长,和他们褴褛的衣衫、消瘦的脸孔般同样具有标志性。北方人说的元音很短,我父亲就有一点轻微的北方口音,他是在那里长大的。帕洛玛的口音比我以往听过的都要明显,熟悉的词在她嘴里说出来变得很怪,拖长了腔调让人摸不着方向。
“发现罗萨林德号后,我的船员航回破碎港报告这个消息,”她说道,“不过我们中两个人登上你们的船,作为第一批使者。后来凯乐布在风暴中身亡了,”她低下了头,“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应该从哪说起?遇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时,要先问什么问题?就算梦到方外之地,感觉都已经太大胆了,我从未梦到过细节,更别说想象方外之地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了。这个没有孪生兄弟的女人脸色苍白,孤身一人,比我想象中更像我们,但又如此陌生,让我无法把握。
托马斯正在给派珀看一张地图,他和帕洛玛一起俯身指点着方外之地的位置,就在地图边缘之外某个地方。佐伊站在旁边安静地观看。
派珀要告诉佐伊和帕洛玛关于方舟的事,以及我们在那里的惊人发现,我无法面对这个场面。或许我太怯懦了。帕洛玛没有孪生兄弟这种状态,就像尖锐的高音,只有我能听到,我站在她附近时,不由得牙关紧咬,呼吸不畅。我转身离开走向船尾,留他们在那里交谈。只有永不平息的大海,才能分享我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佐伊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
“派珀告诉了我们你们在方舟里的发现,关于另一次大爆炸的事。”她说。
我点点头,仍然盯着海面。
“我很高兴。”她说着迈步走到栏杆旁,站在我身边。我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是关于大爆炸,”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很高兴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这让我更加理解露西娅了。”她顿了一下。“为什么大爆炸的幻象给她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在某种程度上,她肯定明白另一次大爆炸要来了。”
我点点头,想起赞德,还有他凌乱的思绪。赞德,露西娅还有我,生来就是为了目睹将要发生的悲剧。
“派珀也告诉了我吉普的事,”佐伊说道,“你找到了他。”
“我找到的不是吉普,”我纠正道,“只是他的尸体。”
她并未说些什么来安慰我,对此我很感激。她自己也经历过足够多的生离死别,很清楚这种事的痛苦无法缓和。她只是和我站在一起,看着波澜起伏的大海。
“尽管他看起来和以前大不一样,”我继续说道,“这仍是在神甫告诉我他的过往后,第一次我能恰当地记起他。”
“她跟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吉普,”佐伊不耐烦地说道,“正如你在方舟里找到的那个人也不是吉普一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不管他在被关进水缸前是什么样的人,他被你救出来时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绝对不是。”
她转身面对着我说道:“神甫并不了解他,这是她犯下的致命错误。那天晚上在发射井里她让你和吉普找到她,是因为她觉得,凭借自己与吉普的孪生关系,你将孤立无援。她以为将你引进了陷阱之中。跟她一起长大的那个吉普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不会为了你而跳下去自杀。”
一只海鸥俯冲而下,落在海面上。
“如果你认为吉普的过去决定了他的人生,你将犯下跟神甫一样的错误。”她说道,“如此一来,你将再次让她将吉普从你身边夺走。”
向远处望去,在翻滚的波浪尽头,大海映出天上的云彩,像是有两个天空。
“我知道你关注吉普的过去是为了什么,”她继续说道,“因为我也这么做过。我聚焦在那些不好的事情上,如此一来就不用哀悼露西娅了。”
她闭上双眼沉思片刻,然后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虽然我每晚都梦到大海,但我希望我能梦到她。不是她的死亡,也不是她的疯癫,而是她本来的样子。她微笑时鼻子会轻轻皱起来。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她出汗时,脖子后面闻起来像松木屑的味道。”她几乎要微笑起来。“精神失常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后来大海又一次将她夺走。然而我也背叛了她,因为我只记住了不好的部分。我应该恰当地记住她,尽管这样做要困难得多。”
派珀在栏杆旁找到我们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在我另一侧,双脚叉开稳稳站在摇晃的甲板上。
“帕洛玛告诉你了吗?”佐伊问他。
他点点头,转向我说道:“她确认了我们在方舟里听到的消息。他们找到了一种治愈孪生现象的方法,就像方舟里的人一样,只不过在分散群岛,人们真正实施了治疗。治疗过程并不简单,也并非神奇的万能魔法。这跟乔的文件里说的一样,不再有致命的关联,但每个人都将携带变异。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还有,他们无法解除已出生双胞胎的关联,只能作用在下一代身上,不过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
“你也告诉了她议会和大爆炸的事?”我问。
他点点头。“我不清楚她是否正确理解了这件事,不过她说她会留下来,她说她想要帮忙。”
我的人生就像一张地图,画满了其他人的牺牲奉献,尸体就像路标一样到处都是。如今,方外之地的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
“还有一件事,”派珀说道,“是托马斯告诉我的,与伦纳德创作的歌有关。托马斯说过他曾派几个水手登岸去安全屋侦察,他们在途经的一个定居地听到了一首歌,那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新霍巴特之战,有一段是描写议会是如何被击败的。”
“这并不在那首歌里,”我困惑地说,“伦纳德是在我们解放新霍巴特一个月之前写的那首歌。”
派珀微笑道:“它在不断演绎,正如伦纳德说过的,不断自我充实。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它,然后往里面加入新的元素。”
“但已不再是伦纳德的了。”我说着想起伦纳德的尸体挂在树上的情景。
派珀看到我双唇紧闭,于是说道:“一切并非毫无希望,卡丝。我们有主事人和他的军队做盟友,我们解放了新霍巴特。关于避难所和水缸计划的消息在迅速扩散。我们发现了议会企图制造另一场大爆炸的阴谋。你摧毁了方舟和里面的水缸,还有他们没来得及搬走的爆炸机器碎片。而且我们找到了方外之地。”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事情都具有两面性。新霍巴特如今免遭议会的魔爪,但我无法肯定我们能信任主事人多久。他会支持我们摧毁方舟,但对于帕洛玛,还有方外之地已经治愈孪生现象的消息,他的反应还很难说。
我们已找到方外之地,但议会和他们的爆炸机器也在搜寻之中。方外之地的人们要么成为我们的救世主,要么我们将成为他们的噩梦。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正握在罗萨林德号船尾的木栏杆上。自从发射井事件之后,有时我会看着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怀疑。扎克才是我的孪生哥哥,但感觉上是吉普的死让我几乎无法独活。然而,我已走到今天这一步。同样的双手,同样的心脏,仍在涌出血液。自从吉普跳下之后,我每天都在惩罚自己背信弃义的身体,持续不断如此。我一直在拥抱寒冷,拥抱饥饿和疲惫,似乎这些都是我应得的,直到方舟河水泛滥时,我才发现自己在为了生存而奋战。在管道里那些呼吸困难的时刻,我脑海中并没有什么挽救抵抗组织的高尚想法,只有挣扎求存的欲望。希望并非我作的决定,它只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本能反应。身体不断向前扭动,只为了呼吸下一口空气,还有下下一口空气。
几个月以前,当我们从麦卡锡通道俯瞰下面遥远的大海时,派珀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并非只有丑恶。相信这一点,往往和相信方外之地一样荒谬可笑。但是在方舟的洪流中,我为了生存而抗争,对此我很欣慰,正因着当时没有放弃,此刻我才能双手握着船栏,和佐伊及派珀站在一起,眺望海天交接的水平线。
帕洛玛正在船头等待我们,还有信息需要分享,还有计划需要制定。冲突在以某种方式扩散到整个世界。所有的幻象都没能告诉我,应该如何应对这一切。但在那片刻之间,我不再尝试。我允许自己的身体适可而止。记得小时候,当我试图说服自己接受刚被烙印的脸时,曾对自己说过:“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此刻在罗萨林德号上,我让这些话语再次在脑海中浮现:“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然而,强调的重点已经发生改变。
我冲佐伊和派珀大声说出了我自己都还没准备好接受的话:“以前我不想自杀,是因为我要保护扎克。现在,我要挽救的不再是他。”我抬起头看着他们。“我要挽救自己。我想要更多的时间,我想看到更多这样的景色。”我指着大海。海风吹过悬崖,海鸥在风中飞舞。“我想再次听吟游诗人歌唱,我想慢慢变老,像莎莉那么老,到时满脑袋都是回忆,而不是幻象。”
此时微笑似乎不合时宜。这小小的“想要更多时间”的宣告,在方舟的秘密面前,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胆。
我所有的回忆都与死亡纠缠不清。尽管如此,我仍然接受了它们,将它们积聚起来,就像收集伦纳德的吉他碎片。此刻,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闭上双眼,让自己尽情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