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在二十码开外,当我终于认出他时,他正在往远处的门走去。派珀此时落在我身旁,扎克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派珀的靴子还没落在舷梯上,手臂已经后扬,匕首作势欲出。他将刀锋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姿势十分优雅,然而我见过他出手杀人多次,很清楚如果他将匕首掷向扎克的咽喉,那场面可没什么优雅可言。
“杀了我,她也活不成。”扎克有恃无恐说道。
“如果你发出警报,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派珀说道,“还要受尽折磨,卡丝也会被关进水缸里。她和我都知道到了那一刻,我们应如何选择。”我知道派珀和我记起了同样的场景:在新霍巴特城外,当战局对我们极端不利时,他将匕首指向了我。我们从未讨论过那件事,那根本没有必要。
“别想逃走,”派珀继续道,“就算你能躲开我的飞刀,她可不行。”
“天哪,至少先把灯笼给灭了,”扎克冲我吼道,“这些管子里有硫化氢,你会把自己的手炸掉的。”
扎克说的话我完全不懂,但他从灯笼望向我们上方的管子,双眼中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掀开灯笼罩,将火苗吹熄,片刻间我们又被笼罩在机器的指示灯发出的黯淡绿色光线里。
“你可以随便用匕首指着我,”扎克对派珀喊道,“但你永远也别想逃出方舟去。”
“我知道你要干些什么,”我说,“我知道爆炸机器,还有方外之地。”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好多年前在保管室里,你曾对我说过,你想用一生时间来做一件事,你说你想改变这个世界。你本可以用在这里找到的东西做到这一点,我说的不是爆炸机器,而是其他的。你本可以结束孪生现象。你很清楚那是可行的,方外之地已经做到了。”
“然后把所有人都变成像你们两个一样的怪物?你知道解除孪生现象就会有这种结局。这确实能让我们摆脱欧米茄,因为到时我们都变成了欧米茄。”
“你宁愿让人们继续被致命的关联所困扰?”派珀问道。
扎克轻蔑地挥着手臂。“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他说,“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摆脱你们,那就是利用水缸。我们不需要方外之地。四百年来,我们一直都在保护人性,正当的人性。它经历了大爆炸,漫长的寒冬,以及四百年的不毛之地和干旱,以及其他我们必须对抗的一切,顽强生存了下来。而如果你把方外之地扯进来,那将会终结这种人性。我们刚刚找到摆脱欧米茄的方法,而方外之地则会把我们都变成怪物。”
我摇摇头。“你真的以为在你建议的方案里还有人性可言吗?制造另一场大爆炸,毁掉方外之地,而不是解除孪生现象,接受普遍的变异?”
“如果你真的认为当一个欧米茄没什么好羞愧的,”扎克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掩饰?为什么在我们的童年时期一直撒谎,那么费劲地伪装成我们中的一员?”
“因为我想和家人待在一起,”我直视着他说道,“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并非如此,”他说道,“你想冒充阿尔法,剥夺属于我的生活。”
我和扎克的对话总是这样收尾。我们谈论大爆炸,地球的未来,这里和方外之地每个人的命运,但如果我和他的争论持续下去,总是终结在同一个地方:作为一个心中恐惧又充满愤怒的孩子,他害怕自己永远无法获得与生俱来的权利,怕人们会认为他才是怪物,而不是我。
与我们的世界所赖以存在的命运相比,这实在微不足道,但我能感觉到这是他一切行为的根源。如果将所有水缸,议会,方舟和爆炸机器都除去,就会看到他真实的样子:我的哥哥,一个小男孩,愤怒而又恐惧。
派珀打断了我的念头。“你真的愚蠢到以为大爆炸能被控制吗?”他对扎克说道,“如果你对方外之地施行爆炸,就不会伤到我们这里?”
扎克不耐烦地摇摇头。“他们离得很远很远。”
“你还没有找到他们。”我说。这既是祈祷,也是陈述。
“我们会找到的,”他说,“而且我们会在抵抗组织之前找到他们。我们知道他们在海外某处,我们知道他们的能力,已经干了些什么。”
“那就让他们保持原样吧,”我说,“他们既然在大洋之外,又有什么关系呢?”
扎克深吸一口气。“他们正在找我们。就算你和抵抗组织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还是在寻找我们。他们发了讯息,我们在这儿发现了这条消息,只有来自数百年前的短短几句话。对建造方舟的人来说,这消息来得太晚了,当时正是方舟末期,这下面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他们都没办法回复,更别说去寻找方外之地了。不过他们留下了这则消息。我们知道方外之地确实存在,而且他们仍保有机器。那么多年以前,他们就有能力发送这条讯息,甚至在当时就解除了孪生现象。”
“你不能这么做。”我说。
他嘲笑我道:“不能?我们已经在做了。我们快把爆炸机器搬完了。多年以来我在这里发现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得一点点拼起来。没有什么是完整的,全都无法运转,而我们一直缺少燃料。不过,我们在这里找到的一切都保存得很好,文件说明也很详细。我们用水缸做到的事你已经见识过了。我们会用爆炸机器再来一次。或许不会那么完美,没有神甫帮忙,事情难了不少。”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口水。提起神甫,似乎比派珀仍指着他的匕首更让他烦恼。“她对机器有一种天分,”他终于继续说道,“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对机器的理解让人望尘莫及,教我的东西你都无法想象。不过就算没有她,你也不能阻止我们。在她死之前,已经监督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现在我最好的人手正在完成它。我们已经把大部分必需的东西从这里搬了出去。或许你能一路找来这里,我曾怀疑过你是否有这个本事。我们知道那些文件流传在外,而你就像个甩不掉的虱子。不过,你也就仅此而已。你是没办法阻止我们的。”他转向派珀道,“你现在可以杀了我,赔上她的性命,然而这仍然无法阻止大爆炸或是水缸计划。你以为如果我不在了,将军就会收手吗?是她下令要在这里建设更多水缸,单独这一层就能装下五千欧米茄人。”他说着笑了笑,“如今爆炸机器已被移走,这对他们来说真是绝佳的所在,反正他们在水缸里也不需要看什么风景。”
我忽然感到十分厌倦,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带我去看吉普。”我说。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忽然紧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回复道。
我沿着梯子爬下舷梯,置身于水缸中间。弧形的玻璃和昏暗的灯光让空间感变得扭曲,好像空气本身也变成了圆筒形,压抑厚重。
我一言不发从扎克身旁走过,让派珀负责看着他。我朝着扎克在我们进入房间时出来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他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士兵们都已退回营地和监视岗哨。我还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
在房间中央附近,有两个填满的水缸,被四周一排排空空如也的水缸包围。我将脸贴在离我最近的水缸玻璃上。
这感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然而这并不是。多年以前,他们砍掉吉普的一条手臂,将他伪装成欧米茄。伤口缝得如此细致,我从未见过疤痕。而这次就没有那么精细了。他的整个躯干到处都是伤疤,像是一堆肉被麻绳紧紧绑在一起。一条很宽的疤痕从他背后弯曲直到腹部,另一条从胸部中间径直往下。在他头部一侧,伤口被线草草缝上,皮肤被扯得很紧,左耳朵都被拉得变了形。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将它抚平,结果手指却撞在玻璃上。
伤疤并非唯一的区别,这次他的双眼紧闭,而且一动不动。我俯身过去,脸颊却撞在玻璃上。我知道吉普已经死了。除了他残缺的身体,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这就像是一艘船被从海底捞了出来,但所有的船员都不见了。
下一个水缸里的人是神甫,她不像吉普那样有伤疤,赤裸的身体上毫无痕迹,只有管子伸进两边的手腕里。我曾害怕她多年,但现在她一点也不吓人了。她悬浮在里面,双膝弯曲朝向下颌,而且体型看起来比我以为的要小一些。她的手指蜷曲握成拳头,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张开。
“我必须得保存好她,”扎克朝我走来,派珀手持匕首紧跟在后,“这里有太多宝贵的东西了,”扎克说着指了指神甫的水缸,“数据库依赖于机器,但她的思想也同等重要。而且,是她破解了爆炸机器,想出办法来将它转移出去。她就是我的王牌,没有她,将军就会立刻接管一切。”他的嗓门越来越高,“夺走我打造的一切。”
我看着扎克走到我和神甫的水缸之间,将手按在玻璃上,似乎要保护她。
“看看我们都是什么下场。”我对他说。
“你在说些什么?”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仍然紧紧盯着神甫。
“你迫不及待将我撵出你的生活,”我说,“结果呢?看看你给自己找了个什么人亲近吧。”
“你跟她不一样。”
我点点头。“然而她是个先知,这没什么区别。而且,她可能是唯一一个童年生活跟我无比相近的人了。”
以前,我可能会说,那个人是扎克。现在我理解得更透彻了,他虽然跟我待在一起,但我们的经历却全然不同。我们都曾十分害怕,但这是两种不同的恐惧心理。我害怕被曝光,要跟他分开,而他害怕的是我永远也不会被送走,他要永远跟我绑在一起。
“不只是你,我也一样,”我说道,“到最后发现找了个跟你差不多的人。神甫在吉普自杀之前,告诉了我关于他过去的事。他和你一模一样。”扎克看了一眼吉普漂浮的枯瘦身躯,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现在我明白了,在被关进水缸之前,他恨她,正如你恨我一样。他费尽心机让她曝光,将她放逐,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又追踪到她,想将她关起来。”
“所以,如你所见,我们干了同样的事情,”我耸耸肩,“我们对此都毫无知觉,直到最后突然发现,我们找到的最亲近的人,正和对方一个模样。”
这些都是轮回,命运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扎克和我分开又聚到一起。吉普被从水缸里救出来,现在又回去了。大爆炸发生在几百年前,又要再来一次。
“你想要摧毁水缸计划,”扎克说道,“但这是唯一能让吉普和神甫活着的方法。”
“他们不是在活着。”我说。吉普的尸体可能不像A区水缸里的方舟居民那样浮肿褪色,但它们都同样没有灵魂。“或许你能将他和神甫从死亡的半路上拽回来,但也仅此而已。你很清楚他们无法再活过来,你再也不能利用她了。你将他们如此保存起来,因为你没有勇气放手让她离开。”
“不许这么说。”扎克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手更加用力地按在神甫的水缸玻璃上。神甫漂浮在里面,无动于衷。“这一切都能改变,如果你帮助我的话,”他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努力帮助医生,我们能找到新的方法来救活他们。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他们。”
我已见过水缸对吉普造成的影响,他脑海中的记忆都被清空了。在他从高台跳下,又再次被关进水缸之后,扎克到底期望能从他和神甫身上挽救些什么呢?他会把他们保存数十年,直到变成和上面一层那些水缸里的人一样吗?
“你在指望我相信某种希望?”我问。
他仔细地看着我。扎克竭尽所能做的每一件事都教会我,希望是给另一个时代的其他人的。
我转过身面对着吉普的水缸。“这跟希望或者放弃他无关,”我对扎克说道,声音如此之轻,几乎只是嘴唇对着玻璃所做的口形,“这关乎选择,以及他想要些什么。他不会愿意自己是现在的样子,永远不会。”我再次想起上面A区水缸里悬浮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体,“甚至,神甫都不会选择如此下场。”
我走向铁制的梯子,爬上与水缸盖子平齐的舷梯。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派珀问道。
我继续往上爬,直到站在吉普上方。
我把盖子扔到一旁,水缸里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我在温德姆城下第一次发现吉普时,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他举起来。但那时我刚刚在保管室里关了四年,如今我强壮了许多,而他则比那时候轻了不少。我用双臂抱住他的躯干使劲往上拉,感受到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当他脱离水缸内的液体托浮之后,一下子重了不少,我不得不拼命往上拉,但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手。终于我将他从水缸边缘拖了出来,脸朝上平放在舷梯上。他的脸上滑滑的,沾满了黏糊糊的液体。他的手臂胡乱抽动了两次,好像他的手是一条被扔上甲板的鱼,正在拼命挣扎。液体从他身上滴下来,穿过舷梯的金属孔洞,落到下方地面上,一开始滴得很快,在地上飞溅开来,随后越来越慢,一次只有一滴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将他手腕上的管子扯了下来,看着鲜血缓缓填满伤口处的孔洞。我又把他嘴里的管子拉了出来,像是他的第二条舌头。
扎克冲向梯子,但派珀拦住了他,将他按倒在地。如果扎克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听见。我转身面向吉普,弯下身去看着他的脸。
他呼吸了两次,每次都将一小团温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第三次已不能算是呼吸,他只是张开了嘴,双眼一直紧闭。我感到很欣慰。
我转过脸靠在他胸膛上。我并未假装自己是在安抚他,因为我心中明白,他的灵魂早已不在。如果这最后的拥抱有任何安慰意味的话,那也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抱着他已无知觉的身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还有纤长的手指。我将手掌放到他脖子后面,托起他的头部,这一切似乎如此熟悉。他不再有气息。自从发射井事件之后,我第一次哭了。
我站起身来,回头看着下面神甫的水缸。她已沉到缸底,脖子仰向后方。她的双眼是睁开的,但脸上毫无表情。如今她已死了,不再像在世时那么神秘莫测。扎克背靠着她的水缸坐在地上,仰着头,眼中满是泪水。
“你们永远也别想从这里出去。”他说。派珀让他站起身来,但一直用匕首指着他的后背。“所有出入口都有人把守,”扎克继续说道,“你们会被抓住,而他还会被关进水缸里。我们会再次让他们活过来。”
“这不叫活着。”我说着小心迈过舷梯上吉普的尸体,回到我放灯笼的地方。火柴在我口袋里。第一次我失手了,火柴无力地擦过,然后断了。第二次火苗闪了一下,终于点着了。
“天哪,你在干什么?”扎克看我点着了灯笼,吃惊地问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不安全。”
这次我大声笑了出来。“安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词而已。在这个迷宫般的方舟里,吉普已经死了,空荡荡的水缸在等着我,安全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你要干什么?”扎克看我举起燃亮的灯笼,又问了一遍。管道里河水的轰鸣声,在我听来似乎更响了。派珀站在扎克身后,匕首一直指着他。
我用手掂量了一下灯笼的重量,低头看着扎克。
“当我们被分开时,我接受了烙印,被从家里驱逐出去,这都是为了你,”我说道,“你知道我会这么做来保护你。而且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想方设法保护你。现在,这一切都到头了。”我将灯笼高高举起,“这里将不会再有水缸,而你也无法得到爆炸机器最后的部分。”
我直视着扎克的双眼说道:“你以为自己了解我?不,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说完我看了派珀一眼。我祈祷我们足够了解对方,希望他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
“快跑。”我喊道。
我将灯笼扔了出去,不是向着扎克或者水缸,而是扔向屋顶,那里较细的管子汇聚到中间大号水管的底部。
我们上方的空气炸裂开来,发出闪光和巨大的声音。爆炸冲击波将我往后撞去,我举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派珀在看到灯笼划出的轨迹时已经闪身扑倒在地。扎克反应慢了点,被爆炸冲击波推向后方,撞在一个水缸上。
热浪过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离爆炸最近的两个空水缸碎成片片。第三个水缸仍然直立未倒,但玻璃已经有了裂纹,不再是透明的。我抬头看着中间的水管,被爆炸波及的较细的管子已经断裂,大号水管也出现了裂纹,水从里面渗了出来,水滴越流越快,正如我的心跳一般。
扎克挣扎着站起身来,碎玻璃在他太阳穴上割出一道小口子,他的脸色苍白,上面沾满尘土。“仅此而已?”我的耳朵里仍回荡着爆炸声,几乎听不到他说话。“你打碎了三个水缸,这就是你的大动作吗?”
大号水管爆裂开来,河水淹没了他的笑声。大河来要我们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