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舟里很难计算时间,阳光只能靠回忆,连空气中都满是灰尘。不过我们知道,士兵们肯定会回来,到了那一刻,我们将被迫退回到通风管道或者上面几层去。我也深深意识到,方舟的秘密我们并未完全了解。方外之地幸存了下来,但我们还是得找到它。消除孪生现象是有可能的,但我们还是得知道其中的方法。因此,我们离开了这个不时传出说话声的房间,我领着派珀穿过东边走廊,从楼梯走下去。
楼梯底部的门是被炸开的,只有一点铁叶子还挂在扭曲的铰链上。墙上的指示牌写着A区,未经许可禁止入内(6a层)。门外走廊里的灯光不再时亮时灭,而是一直亮着,并且不曾闪烁。方舟最深入地下的几层反而是最明亮的,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不过,文件中记载得很清楚,即使方舟居民已经限时供电,还有一部分人被关进黑暗之中,潘多拉计划却一直在进行。这里是方舟的腹地,电力系统仍在持续正常运行。在乔的文件中已有暗示,方舟内有某种永远不会枯竭的燃料:核动力电池的寿命比我们所有人都长得多。不过,在一张发霉的纸上读到这些是一回事,其中用的词汇难以理解,其含义早已随方舟一同被埋葬,而亲眼在这里看到,电力照明系统已经持续了如此长的时间,这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似乎是某种魔法,某种机器制造的巫术。
派珀已穿过门廊,我在他身后迟疑了片刻。方舟的可怕之处在油灯微光照耀下,在时断时续不时亮起的电灯下已如此恐怖,而在A区的一切,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在完全明亮的环境下面对。我慢慢吸了两口气,然后随派珀穿过门口。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撞到了头。大爆炸的景象如此鲜活,发出的光芒如此强烈,我不由得尖叫出声,双手捂紧脸庞,摇摇晃晃向前倒去,晕眩在派珀身上。派珀的嘴唇在动,但我脑海里烈焰的怒吼吞没了其他一切声音。他扶着我站起来,我甩肩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抱头蹲在墙边。
幻象消退后我才能再次站起来,但我的视线仍模糊不清,眼前一片白点,鼻子仍能闻到浓烈的烧焦味。
“继续往前走吧。”我说着挥手示意他向前,使劲摇晃脑袋,想把幻象清除出去。沿着走廊往里走时,我一只手扶在墙上,才能稳住身体,保证不会摔倒。这里有一种声音,方舟其他地方都听不到。我闭上双眼认真倾听,原来是水流声。自从我们进入方舟之后,我一直能感觉到大河在我们上方流动,但是此刻我已能听到河流的声音。除了通风管道,天花板上方还有巨大的水管,同大河的黑色潜流一起隆隆作响。
房间一个接一个,都是空荡荡的,但跟我们此前见识过的上面几层不一样,那里光秃秃的灰墙看起来就像一直如此。A区的房间挪空了,里面的东西都已拆除,墙壁本身被拆走一半,整块的面板都不见了,电线和管子暴露在外面。其他地方的电线被剪断了,只留下伸出墙壁的一小截,铜线从破损的地方露出来。
大爆炸又在我脑海中重现,余波不断反复,像是方舟上面几层明灭不定的电灯。我咬紧牙关,试图聚焦在这些房间的残骸上。这里的房间太多了,有宽敞的大厅,还有分支出去的小房间,全部都被洗劫一空。
这里没有机器被打烂留下的痕迹,不像吉普和我在发射井里意图破坏机器时留下的满地狼藉。这里没有机器,完好的砸坏的都没有,只留下一些很短的电线从墙里冒出来。从水泥上整齐的锯痕可以看出,他们在把墙壁里的东西移走时非常小心,将整个结构都挖开了。如今这里只剩下门上或墙上的标签,而它们所标示的东西早已不复存在。
3号冷却剂泵
冷凝液出口
辅助压力阀
“议会并没有破坏什么东西,”我说,“他们只是把它挪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起几个小时之前,那个士兵提到的“新掩体”。
不过,他们还未将A区搬空。在里面狭小的房间里,我们发现有些还没有被清空,或者清理得并不彻底。墙上的控制板仍然完好无损,每个上面都布满表盘和按钮。有几个上面还有一排排的指示灯,闪着绿色或橙色光芒。在有些房间里,拆除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控制板被移走了,里面的东西暴露在外。地板上有一张羊皮纸,上面详细绘制了旁边控制板的原型,每根电线和每个插口都有编号。旁边有一辆手推车,里面装着被拆解的机器,每个部件都被贴上标签编号。我检查了一下地上的示意图,却什么都没看懂,只有数字和奇怪又陌生的词汇:发射坐标,手动控制。这些机器的构造复杂无比,转移这些设备显然已花费了多年的时间。这就如同将整个沙滩拆解掉,然后重新安置,每一粒沙子都要精心标注。
下一个房间虽然很小,但里面却有动静。
打开的门上镌刻着标牌:
H2S计划
绝密
仅限经过认证的H2S技术人员入内
我抬头看着派珀,然而他的神情和我一样茫然。
“你在乔的文件里没有看到过关于这里的描述?”他问。
我摇摇头,迈步走了进去。
我还以为会见到令人恐惧的新东西,但在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迎接我们的东西却很熟悉。在看到水缸的轮廓之前,通过气味我就闻了出来。水缸上方有闪烁的信号灯,除此之外再无照明。房间里的空气中充满水缸液体那种甜到发腻的臭气,还笼罩着一种灰尘和时光混合产生的腐臭酸味。
这里有十个水缸,整整齐齐排成两行。玻璃已经污秽不堪,围绕水缸底部基座的金属圆环生满橘红色锈迹,蔓延到水缸玻璃上。
大多数水缸里都有人影漂浮。我曾以为莎莉算够老的了,但这些人已经老到极致,有点返老还童的意思。他们蜷曲在水中,皮肤浮肿,肌肉松弛,身体表面苍白又潮湿,好像刚脱完痂一般。他们的鼻子和耳朵看起来非常大,如同这两个部位一直在生长,而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同步一样。
他们都是男性,如果他们以前还有毛发的话,如今全都不见了,就连眉毛和睫毛也都消失无踪。他们的指甲长长地拖在水缸底部,缠绕在一起,如同新霍巴特附近沼泽地里悬垂的树根。他们的脚指甲已变成棕褐色,紧紧扭曲在一起。有个男人的眼睛微微张开,但只能看到眼白,不知道是他将眼球翻到了后面,还是这些年的浸泡漂白了他的虹膜。
吉普和我驾船驶往自由岛时,曾经见过水母漂浮在黑色的海水中。这些水缸里的人让我想起了水母,它们形状不定,皮肤表面湿漉漉的肿胀不堪。
派珀凑近水缸观看,嘴巴扭曲,鼻孔微张,脸上充满了厌恶的表情。
“他们还活着吗?”他问。
我又仔细看了看,在靠近门口前排的水缸中,人的鼻孔里和手腕上仍有管子伸出来,皮肉已经长在管子上,很难分清哪里是皮肤,哪里是管子。我把脸贴到玻璃上,盯着他们的手腕,上面长出肉质结节,将管子的前面几寸完全吞没,那情景真是恶心极了。水缸上方的机器仍在嗡嗡作响,里面的人随着机器的节奏,极轻微地不断振动。
后面那排水缸的机器则被拆掉了,管子也被除去,两个水缸里仍然有人,但他们纹丝不动,液体表面也不因电流声而有任何波动。
我指着他们说道:“这些人已经死了,水缸里的液体让他们不致腐烂,但议会肯定将机器挪走研究它们的原理去了。”
后排的另三个水缸里是空的,盖子已经打开,液体也被抽走,只在水缸底部还有几寸黏糊糊的液体粘在上面。在一个水缸上方,两根管子无精打采垂在那里。
“这几个呢?”派珀冲前排水缸扬了扬头。
“还没死,”我说,“但也没活着。只剩下他们的躯壳。”
“他们真的是大爆炸之前时代的人吗?”
我根本没必要告诉他。我们面前的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古老的水缸,与管子长在一起的皮肉,被漂白而失去颜色的皮肤,浸泡在数个世纪的沉默中。
“这是谁干的?”派珀问道,“我还以为这是扎克的发明。为什么有人会在大爆炸之前将这些人关在水缸里呢?他们又不是像我们一样有双胞胎。”
我摇摇头。“我觉得是他们自己这么做的。”
我早应该知道,水缸计划这个主意起源于这里。议会或者说是扎克发现了这里,然后加以复制。在扎克的运作下,这个房间里的十座水缸孕育出成千上万个将会灭绝欧米茄人的水缸。派珀和我只看到这里的残忍气息,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但扎克和将军从中看出了机遇。
我走到墙边,上面挂着一张牌匾,墙上的锈迹已经将其侵蚀,但我举起油灯照向牌匾时,发现这些年有人已将镌刻在中间的字擦拭干净,能够辨认出来。
方舟临时政府的幸存成员保存于此,希望其他地方能有人类幸存,最终发现并唤醒我们,以分享我们那个时代的知识,传递给新的一代人。
“我们那个时代的知识?”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似乎这笑声是我的身体用于对抗眼前所见的最后防线。“等了那么长时间,希望人类能找到他们。一直以来,他们明明知道,地表上就有幸存者。”
我走到派珀身旁,背靠着水缸。
“他们最后肯定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找到他们。”我继续说道,“他们听到了来自方外之地的讯息,但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年,好几百年……”我皱着鼻子看向里面的尸体。虽然身体肿胀,但他们没有畸形,没有多余的肢体,或者缺失的眼球。每个漂浮的人就像一件被腌制的完美艺术品。他们在挽救自己,却不是为了我们。我站在派珀身旁,双手举起摸着水缸,他也用独臂抚着旁边的玻璃。对这些人来说,派珀和我不过是他们嫌恶的对象而已。
派珀盯着离得最近那个人的手腕,上面的血肉已经变成了管子,或者是管子变成了血肉。
“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们应该把他们弄醒吗?”派珀问道。“跟他们聊聊?天哪,如果他们真是方舟里大爆炸之前时代的人,想想他们能告诉我们什么吧。他们肯定知道关于方外之地的更多信息。”
“议会已经试过了,”我说着指了指那三个空水缸,“不过我能帮他们省省力气,这些人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往前迈了一步,凑近玻璃观察里面的人那发白的眼睛。我将双手按在水缸上,但除了掌心处的玻璃,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当我在温德姆下方的密室里看着水缸中失去意识的欧米茄人时,能感觉到每个人体内还有一丝灵魂。这正是其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我知道每个悬浮其内的身体中,都困着一个思想。但此刻漂浮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堆血肉,毫无意识和生机。
“他们虽然没死,但已经没有思想了。”我说。
他们不再是人,就像漂流木不再是树一样。
我们离开此地,留下他们困在为自己建造的水缸里。过了好久,那股气味仍然缠绕着我们。
我们穿过更多半空的房间和周而复始的走廊。在A区南部尽头,大爆炸的幻象再次出现。派珀在我前面,已经走进一个很大的房间。我紧跟着他,关于烈焰的记忆从门口辐射而出。爆炸幻象如此强烈,我的双眼恨不得躲进脑袋里。我一阵眩晕,向后摔去。我肯定是叫出了声,因为我感到派珀抓住我的腰阻止我倒下,随后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并未变成一片昏黑,而是被烈焰吞没无踪。派珀将我放到地上之前,我已经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正躺在水泥地板上。我用手摸了摸脸,感到汗津津的皮肤上沾满了灰尘。
另一道闪光在我眼后爆发。
“我受不了了。”我说着使劲摇头,好像那样能让幻象停下来。
“冷静,”他说,“认真听我说。”
“别告诉我该怎么应付这个,”我冲他吼道,“这是世界末日,正在我脑海里一次次重复出现,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景。”唯一知道的人是赞德,还有露西娅,可是她被大海带走了。这些就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死人还有疯子。
“如果它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派珀平静地说道。
我盯着他说道:“你又不用每天忍受它,你觉得自己能更好地应付它或者理解它吗?”
“我没那样说,”他回应道,“我只是要你仔细想一想。”他俯身凑近我问道:“为什么在那个幻象里你看到的是过去,而其他都不是?”
我很难集中精神去想他的问题,烈焰仍在我脑海边缘燃烧,上方的大地和河流正向我压下来。
“有时我确实会有其他关于过去的幻象,”我坐了起来,“至少是过去的印象。”我不是总能分清楚幻象、梦境还有回忆,而时间在它们当中都变化无常。在山顶的禁忌之城,我曾感觉到四百年前的生命和死人悬浮在城市上空,像是海市蜃楼。当派珀在自由岛大屠杀发生一周后告诉我当时的惨剧时,我又看到了情景重现。有时,我能看到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早已知道,如果我目睹了一个人死去,那么幻象很可能会迫使我同时目睹其孪生兄弟姐妹的死亡。
“我知道这没那么直白,”派珀说道,“但是,几乎你所有真实的幻象都是关于未来而不是过去的。大爆炸为什么会不同呢?”
我摇摇头。“但是大爆炸不只是关于过去,它不像其他事那样与时间强相关。”派珀曾和我一同骑马穿过死亡之地的灰烬,他最应该知道大爆炸从未结束。在我们残缺的身体里,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我们每天都在体会它的威力。
“你听我说,”他继续道,“一直以来你都假设大爆炸幻象是历史的闪回,但是,如果你不再试着解释它们为何与其他幻象不同,而是考虑一下它们完全一样的可能性……”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否则,为什么大爆炸的幻象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不只是你,还有赞德,甚至在露西娅死前也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我能听到上方的河流,还有电流的嗡鸣。我的脉动重击在我头上,像跑动的脚步一样迅速。“有些事要发生了,卡丝。如果你看到的大爆炸并非过去,而是未来,又会怎样?”
“不!”我的声音听起来自己都觉得陌生,尖利而又颤抖。
“他们在A区从事的是潘多拉计划,不是为了找到方外之地,也不是为了解除孪生现象。是为了大爆炸,用机器再来一次大爆炸。”
“不!”我大喊起来,语气中满是乞求。我想让他噤声,他的话语似乎能释放出火焰。如果他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情景,如果他目睹世界一次次燃烧殆尽,他就不会蹲在那里提出这个见解,好像大爆炸是可以被控制的东西。
除了深深的恐惧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在触动着我。那是对这种看法的认可。我的整个身体都在承认,终于认识到大爆炸的真相:它们并非回忆,而是幻象。
大爆炸将会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