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感觉到的是那条河。我们从森林中走出来,进入开阔的草原地带,随后我就感觉到在静止的平原上,有水流的动静。派珀指向东方横跨地平线的山峦,从方舟的那幅画中,我认出了断脉山挺拔的顶峰,还有奥尔索普山上的高原。
又往前骑了几个钟头,我开始感觉到方舟的存在。它隐藏在大地之中,但与周围的环境完全不同。我能够感觉到,在我们前方的平原之下,那一片坚硬的东西既不是泥土,也并非岩层。在这片被掩埋的硬壳之内,本应是泥土的地方,却充满了空气。
我也感觉到那里被重兵把守着。我似乎听到赞德的声音:骸骨迷宫里有动静。整个方舟在发出嗡鸣声。如果以前我对议会是否发现了方舟还存有一丝怀疑的话,如今所有疑心都消散了。它就像是一个蜂巢,随时都会孕育出一群飞舞的蜜蜂来。
我们把马匹拴在离大河几英里远的一个小树林里,将剩下的大部分燕麦撒在稀疏的草丛中。我本不愿就这样把它们留在这里,除了几个半结冰的浅水坑外,没有其他水源,而我也并不知道我们会离开多久。但是,让它们自行离开又太冒险了,可能会被议会士兵注意到。“而且,我们可能还会用到它们。”派珀说道。我注意到他说的是“可能”,原来我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们还能回得来的话。
我们猫着腰穿过高高的草丛。在前方,平原升高变成宽阔的山丘,树木在嶙峋巨石中争抢着小块的土壤。大河从西方绕着山丘蜿蜒流过,并没有受到寒冬的影响,黑色的河水太深,水流又湍急,因此不曾结冰。
“我们要穿过这条河吗?”派珀看着奔流的河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摇摇头,指着山丘说道:“方舟在这一边,就在下面。”此刻我对它的感觉比以往都要强烈,在山丘下有金属物质,我嗅到了钢铁的味道。所有的铁门和过道,如同地下金属和空气的纹饰。
我领着派珀在树木中穿行,从山脚下往上爬了一段,在那里某个位置,我能感觉到有一条通道通往外面。金属的气息在那里很强烈,我能感觉到嵌入山坡中的钢板,那些是一道道铁门。
我们还没到门口,就看到第一批士兵。一辆四匹马拉着的有篷马车,左右共有八名骑兵护卫。派珀和我弯下腰去,蹲伏在雪地中。草丛足够高,完全能将我们挡住,但每次某个士兵转过脸来扫视平原时我都会紧张地屏住呼吸。当他们经过路中间的曲线时,离我们已不足三十码远,我都能看到驾车那名士兵的红胡子,还有最后一名骑兵制服上的裂口,很明显是被剑柄磨成这样的。
随后他们又离我们远去。我们望着他们逐渐接近山坡上一个缺口,从前出口处的铁门必然在那里,但现在已经没有门了,只有在山体中凿出来的空间,大约四十码深。在过去四百年的大多数时间里,这座石砾组成的山丘包容着门道,两者融为一体。从表面看起来,议会的挖掘工程并不容易。旁边堆满了泥土和石块,有些圆石像马一样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拖到一旁,树根暴露在空气之中。这可是历经几个世纪侵蚀而成的岩屑。在出口前面,站着一排士兵,有十人左右,看起来就像是这座山开口处的红色舌头。
我们盯着入口观望了一个多钟头。士兵们在马车和黑暗的入口之间进进出出,但守门的护卫却一直坚守岗位。他们也并非孤军作战,派珀指给我看山上的弓箭手,她就藏身在入口上方二十码处的巨石后面,一般人很难注意到。要不是派珀告诉我,我可能会以为她露出的弓尖是棵小树苗。但当她转身观察山下面的情况时,弓尖在轻轻移动。要是有人敢从平原的草丛中钻出来,还没接近入口五十码远的地方,肯定就已是死人一个。
我用双手将枯草分开,把地上的积雪推到旁边,然后闭上眼睛,把脸贴在冰冻的地面上,想要感觉一下位于下面的方舟全貌。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它似曾相识。它就像一个倒过来的自由岛。自由岛是扣在海面上的圆锥形空间,而方舟则是一个翻转的圆锥形,向下聚拢到一个中心点上。外部的通道接近地表,大致呈圆形,直径约有数英里。在这个圆环内,向下越收越窄,一层层布满挖掘出来的房间和通道。一圈圈的圆形通道往下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深入地下。方舟最外部的圆环也并非挨着地面,在我们前方被掩埋的门径之外,一条通道笔直向下与外围圆形通道相连。我的思想在岩层和钢铁中摸索时还意识到,方舟的布局是对称的,通往地表的通道不止一个,沿方舟的外环每隔相同距离就出现一次。
“还记得文件中怎么说的吗?”我对派珀低语道,“辐射值是在方舟一号入口测量的。这表示还有其他入口,我能感知到在方舟外环之中,还有另外三个入口,跟这个一起四面分布,差不多位于外环的平均分割点上。”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绕着遍布石砾的山丘转了一圈,在高高的草丛中蜷伏观察。我三次感觉到有通道通往地面上来,但每次当我们潜伏得足够近时,都会遇到同样的场景:大批守卫全副武装,弓箭手暗中埋伏。在西门前面还扎着一堆帐篷,足足装得下上百名士兵。
南方的门离大河最近,海拔并不高,并非是胡乱凿出来的,从外面能看到钢铁的结构与地面齐平,上面锈渍斑斑。它呈圆形,因此不像门,反而更像是个舱口,约有两人高。看起来议会是将它爆破开的,在舱口中央有个洞,边缘都是金属尖刺,伸向里面,如同怪兽的牙齿。
我们撤退到看不见方舟入口的地方,派珀慢慢呼出一口气,闭眼沉思片刻。“我们得带着军队回来。就算加上佐伊,我们三个也绝不可能攻下任何一个入口。就算我们能成功,也只不过是在踏入方舟那一刻起,就被围困起来而已。”他边说边踢着地上的积雪。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不可能再冒险原路返回新霍巴特,然后再次回来,然后发动另一场战役,洒下更多鲜血。我们究竟还剩多少时间,多少运气?每过一天,议会士兵在方舟里就会获取更多知识,更多力量,而每过一天,避难所也会吞没更多欧米茄人。
派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凄凉地笑笑。“那个可怜的老鬼希顿,因为想逃出方舟而被打死了,而如今,我们则绞尽脑汁想要进去。”
听到希顿这个名字,我的头猛然间抬起来。
“还有另一个入口。”
他叹了口气。“那有什么意义吗?他们是不会留下一个未加防守的入口的。”
“那个入口跟其他几个不一样,并不是一扇门。”我说道,“你一说希顿,恰好提醒了我。还记得主事人在那份报告中找到的,在希顿意图逃走时杀死他的那个人吗?”
派珀点点头。之前我曾告诉过他和佐伊关于主事人的发现,以及希顿的最终结局。
“报告上记载了发生这件事的地点,”我继续道,“说他在意图进入通风井时被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从来没认真想过,但这意味着他并不是想从任何一个主门离开,四个主门肯定都被严格把守着。他想要从另一条路逃走。”
“通风井……就是某种地下的烟囱?”
“我猜如此。他们肯定需要通过某种手段,将新鲜空气引入地下。”它感觉上像烟囱,于是我调整自己寻找的重点,即通往地表的一个通道,比主入口要小一些,也陡一些。
“这玩意儿能让一个人钻过去吗?”派珀问道,“还有,它安全吗?”
“希顿认为可以。”
“但他因此可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但那并非因为他对通风井的看法是错的,”我说道,“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抓了他的现行。”
“既然他们抓到他想从那里逃出去,不会采取措施把它封闭吗?”
“如果他成功了的话,可能会如此,但现实的情况毕竟是,他没能逃出去,所以可能没有封上。在他们看来,安全系统是有效的,没有人能逃走。还有,想一想这个东西的名字吧,通风井,那可是用来把空气引入地下的通道,不是那么容易说封就封的,尤其是他们还有那么多选择。”
“那么,你认为议会还没找到通风井并把它封上?”
“除非他们知道它的存在。”我说。
我担心的不只是议会已把它封上了,还有几个世纪以来,大地变迁,树木盘根错节,已将四个主要入口中的三个掩埋起来。
那些外部入口都被重兵把守,但彼此间隔着数英里之远。我们潜伏在东部和北部入口中间的位置,一直等到天色全黑,才从平原的草丛中冒出来。在踏上环绕山丘的蜿蜒小道之前,派珀告诉我要在石头间跳来跳去,这样就不会在雪地中留下脚印,以免被经过的马车士兵看到。
穿过羊肠小道,踏过山上的嶙峋怪石,我们已位于方舟正上方,也是四个议会瞭望哨的正中间。此刻方舟就在我们身下,我对它的感觉更加清晰透彻。方舟的大小和深度让人吃惊,尤其是从山坡上根本看不出来下面藏着什么。我对下方的空间感觉如此强烈,导致在雪地上迈步时都小心翼翼,不敢相信脚下的地面,虽然我知道要再往下几百英尺才是方舟的所在。方舟的部分空间内有动静,但也有整片的区域我什么都感知不到,只有大地中的裂缝,还有泥土下的空气。
月光微弱黯淡,穿过嶙峋乱石爬上这座大山并不容易,要不是先知的直觉引导着我,我怀疑我们根本无法找到通风井口。它看起来不过是地上的一处凹陷,在巨石和树木之间长满杂草的地面上的浅坑而已。但我能感觉到在这个开口下面,并没有泥土存在,如同去往莎莉家路上的隐蔽陷阱一样,只不过这个要深得多。我跪下来凑近了观察,将草丛分开,露出锈迹斑斑的井盖,与环绕周围的泥土颜色相比,呈现出更深的橘红色。
我们把雪推到一边,然后将野草拔下来。野草又尖利又刺手,把我的手指都切出了小口子,被拔出来时底部结满泥土和苔藓。我们清理出一个圆形区域,舱口就露了出来,开口呈圆形,直径仅约两英尺,深深嵌在金属框中。井盖并不是密实的一块,而是钢铁栅格,部分埋在泥土中。在它的边缘,四根铁杆子露在外面,每个尽头处都锈迹斑斑,参差不齐,正好突出地面。
“以前这上面肯定有某种结构挡着,类似盖子之类的东西。”派珀说道。
无论那曾经是什么,总之现在已不见了,不是毁于大爆炸,就是在接下来数个世纪的时光中湮灭。
我俯身看着井盖,它看起来可真小,跟我的肩膀差不多宽,在派珀看来它一定更小,他的肩可有我的两倍那么宽。
“天哪,卡丝,你觉得这个叫希顿的家伙块头有多大?”
“这附近还有其他通道。”我能感觉到多条换气通道从地表通往方舟核心,我们脚下的山体好像被叉子捅过一般,又像是在检验蛋糕的凝固程度。
“其他的比这个要大?”
我摇摇头。“比这个小得多。”我感觉到它们都不过几英寸宽。“想想那张纸上是怎么说的吧——主通风井。很显然,这是最大的一个。”
派珀用匕首在井盖边缘刺探,挖出不少泥污和苔藓。当他挖完一圈之后,我将手指插进井盖栅格的缝隙中,用力往上拉。井盖并未动弹,只是不情愿地嘎吱响了一下。
派珀又在井盖边缘挖掘一番,雪地上多了一道道铁锈,变成妖艳的橘红色。他低声抱怨匕首都被磨钝了,但并没停下来。刀锋剔过铁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都咬紧牙关死撑着。
派珀冲我点点头,用力甩掉匕首上的附着物。我又试了一次,但还是纹丝不动。不过,当派珀伸手到我的两手中间跟我一起拉时,井盖终于在一阵刮擦声中离地而起。
我们把井盖拖到一边,扔在雪地中,但通道口仍然被一层看起来像是泥污的东西封闭着。派珀蹲下身来,用匕首尖刺探了一下,刀锋陷进泥污中一寸多深。他用匕首往旁边划了划,留下一道痕迹,露出尘土下的网眼。这是一张用来过滤空气的滤网,将能通过上方铁栅格的颗粒物过滤掉。我用匕首在边缘划了一圈,这张细网并没发出什么动静就断掉了。它像一个圆盘,布满灰尘和网眼,我将它捡起来轻轻翻转,上面的灰尘纷纷撒落,但并没落下多远,在我们移除第一张滤网之后,下面还有至少四层,每一层都比上面的深上几寸,最后一层安装在离地面好几尺的地方。派珀抓着我的腰带,我趴在地上,整个躯干探进通道里,才能将最后一层滤网割掉。
派珀把我拉上来,我随手将最后一张滤网扔在井盖旁。这些滤网制造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精致,轻若无物,落在雪地上毫无痕迹,网纹如同蛛丝一般纤细。它们是阻隔在方舟与外面世界之间的薄膜。
我们除掉的灰尘和泥污很可能是数个世纪以来的沉积物,如果仔细筛分每层滤网,或许能够通过上面的残余物来推测年份。最上面是这个冬天的雪花,还有日常熟悉的灰尘、泥土和草籽。往下是贫瘠年份的尘土,当时复苏还很脆弱,难以确定,可能首次出现植物的碎片,它们在那时开始重生。再往下是漫长寒冬年代厚厚的灰烬,遮盖天空好多好多年。最后一层是大爆炸时产生的灰烬,建筑和尸骨的碎片。
我们望着下面的通道。它是由钢铁制成的管子,虽然不是直上直下,但坡度仍然很陡。我们站立的地方已是深夜,但这点黑暗同下面深洞里的一片漆黑比起来,显得明亮多了。
“至少我很高兴,我们终于要追随希顿的脚步了,”我说,“好像冥冥中他在给我们引路。”
“他是想从里面逃出来,”派珀指出,“而我们要做的与他正好相反。”
我无视他的话,只是比了比他的肩膀有多宽。
“这个洞对你来说太小了。”我说。
“你不会独自一人下到里面的。”
他把帆布包取下来放到地面上,然后跪在通道边缘。虽然我没有说出口,但我感到自己松了口气,我并不用一个人去面对这无尽的黑暗了。
这个管子太窄了,我背着帆布包也没办法进去。我们把口袋里塞满火柴和肉干,还给油灯加满油。我把水壶的带子套在肩膀上,然后我们一起将背包藏在附近的大石头下。
派珀点着油灯。“我先下去。”他说。
“那不行,我需要靠感觉来领路。”
我拿起油灯,虽然我并不是靠眼睛来引路,而是利用畏缩不已的念头缓慢向前,感受里面的空间、空隙和障碍物。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
他微笑着说道:“当然,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将跟随一名先知,而她跟随的是数百年前意图逃出去却不幸失败身亡的一个陌生人,进到一个满是议会士兵的地下废墟里。这又能出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