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屁股重重坐在凳子上。“在他们来抓他之前,乔的心情很差,不过这并不罕见。之前那个礼拜,他藏了一批东西,是买来的,找到的还是偷来的,他从没说过,我也没有问。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碰到好东西了,觉得或许能靠这玩意儿大发一笔。不过后来他说,看起来这只是一堆废纸,仅此而已。这很难脱手,至少欧米茄人不会买。他像大多数人一样不识字。我曾想教他认几个字,但他从来都没耐心学。要在以前,他还能试着把这些文件卖给阿尔法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对大爆炸之前的东西充满好奇。他认识几个阿尔法人,不时会跟他做交易。不过,他已经多年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了。自从大干旱那几年以来,还有议会出台的新改革措施,你无法保证他们不会因为你打破了禁忌而举报你。所以,他在出售这些文件时遇到了麻烦。我所知道的就这些。”
“你从没见过那些文件?”
“我告诉过你了,我从不允许他把那些东西带到收养院里来。一开始,我以为那些文件肯定是在货栈里,他们在把那儿付之一炬之前,肯定已经找到了。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拷打了他。我还记得他们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所以我想到了亲吻树。”
我茫然地看着她。
“他发现这棵树时还是个少年,”她继续说道,“我们刚认识那会儿,经常会去那里。当时我住在寄宿公寓,乔住在货栈里,但格雷格总是在那晃悠,碍手碍脚的,没什么隐私。所以他就带我去亲吻树那里约会。”
“那棵树可真大,树干里面是空的,是个私密的好地方,至少能遮风挡雨。”她看起来并不难为情,相反地,我回到新霍巴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露出熟悉的笑脸。“乔还在里面搭了架子,我们在里面放了蜡烛、火柴和一条毯子。虽然后来我们结婚了,我接管了收养院,有时我们还会去那里,搞个野餐,享受没有孩子们烦扰的安静时光。”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回顾自那时起的漫长岁月。“他们抓他的时候,我们已经好多好多年不去那儿了。不过那个地方仍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还知道他有时会去那里藏东西,就是那些他不想让议会得到风声的违禁品,或者有时候是他不想跟格雷格分成。”
“亲吻树在什么地方?”
“南边的森林里。”
我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垂头丧气想着那些黑乎乎的树桩。
“别太难过,”艾尔莎说,“你并没有把整个森林都烧光。而且就算树已经没了,我也不是百分百肯定有东西藏在那儿。”
“你从没去看过?”我问。
“难道你没听明白吗?”艾尔莎说道,“我亲眼看着他们带走了乔,弄清楚了他们对他下的毒手。”她缓缓摇了摇头,“我要是去到亲吻树方圆一里之内,只可能是亲自去把那棵树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佐伊仍然在外面等着,随后她跟我们一起去了税务所,告诉派珀和其他人这个消息。他们坚持要我们带一小队抵抗组织士兵一起去森林里。虽然目前还没有议会大部队逼近新霍巴特的迹象,但我们不能再冒险。在主事人的命令下,守卫南门的士兵给了我们战马。佐伊帮我上马,我将受伤的胳膊靠在胸前,但在她扶我跨上马鞍时仍痛得深吸一口气。艾尔莎之前从未骑过马,所以她坐在我身后,紧紧搂住我的腰。
那场战役已经过去三天了,战场上的尸体已被我方士兵收走,但大地冻得严严实实,没办法给他们下葬,而且也根本没时间举行葬礼。当我们绕过攻击时藏身其后的小山丘,我看到成堆的尸体,马和人都堆在一起。雪地就像一张死亡地图,红色污痕显示了尸体被挪动的轨迹。我方士兵曾试图把尸体烧掉,但大雪和潮湿的木头让火苗无法烧起来,所以大部分死尸仍保持原样。同样地,我猜冰雪也阻止了尸体腐烂,空气中并没有腐尸的味道,只有血腥味伴着肌肉烧焦的浓烈气味。在死尸堆旁边,一只狐狸禁受不住食物的诱惑,勇敢地站在那儿盯着我们,离我们的战马经过的地方不到二十英尺远。我控制自己不去打量它的红鼻子。
“西蒙下令把尸体拖到这里,”佐伊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别的不说,这能让议会难以利用山丘作为掩护,如果他们在准备一场攻击的话。”
此时我想起的只有扎克的话:“你又能给他们什么选择?你只会带来战争,成千上万的人会死去。”
我没见到艾尔莎和我用白布裹起来的那些尸体。“孩子们呢?”我问。
“他们会被火葬,”佐伊说,“主事人想把他们和其他死尸一起扔在这里,说把尸体焚化纯粹是浪费时间和燃油。不过派珀跟他争辩起来,他已经让人在北边的围墙内准备柴堆了。”
派珀曾救过我很多次,但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感激他。
我们骑马继续向前,我忍住不去回望那些没有下葬的死尸,但平原上的积雪里,仍有遗物不断提示之前发生的鏖战,在一把断剑旁有一摊血,一只孤零零的靴子,等等。我们的马踩过一片红色边缘的冰块时,艾尔莎将我的腰抱得更紧了。
终于抵达了森林边缘,被烧毁的树干矗立在雪地中,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看来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不能来这里野炊了。”我们穿过原来的森林边界时,艾尔莎说道,“你们俩可真是把这里搞得面目全非。”
我在这世界上留下一道烧焦的路径,而森林仅仅是开端。现在这里又多了一些半烧焦的尸体,还得算上在自由岛遇害的那些人。我怀疑在大屠杀之后议会士兵是否把他们埋葬了,还是任由死尸横陈在庭院里,曝骨在蓝天下。
还有孩子们的尸体,被白布裹着堆在马车里,像抽屉中的蜡烛。这并非我的错,我的哥哥要为此负责。但现在这成了我的责任,事实跟扎克一样冷酷无情。或许扎克在马路上说得没错,我就是毒药。我很难跟留在身后的这些死尸争辩。我就是死亡之地派出的使者,一路散播致死的灰尘。
艾尔莎的呼吸喷在我耳朵上十分温暖。她继续说道:“当森林燃烧时,虽然刮的是北风,我们仍有好几天呼吸困难,因为烟太浓了。但是这延缓了他们的进度。利用这个,还有集市上的抗议游行,我们分散了士兵的注意力,把更多的人成功送到了城外。至少我知道的就有几个,因为各种原因被议会通缉,在这一切开始时成功地逃了出去。”她将半边脸靠在我背上,“我看到起火时,就知道一定是你和吉普干的。”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棵树。艾尔莎径直把我们带到森林的东侧,但年月久远,再加上大火焚烧,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她无法找到一个昔日的参照物。我们翻身下马,将马匹留给守卫看管,然后一起游荡在黑色树桩以及躲过大火的少数树木之间。
最终艾尔莎还是找到了它。在大火燎原之前,亲吻树周围被小一些的树木环绕,还不会这么显眼。如今它几乎独自矗立,是目光所及范围内最大的树。亲吻树的树冠跟周围的树一样被烧掉了,但它粗壮的树干可没那么容易清除。我们走近前去,守卫们则呈扇形散开,背对着我们绕成一圈,警惕地环顾四周。
树干表面已被烧成焦炭。大火毁掉了树冠,但粗壮的树干仍在,我们三人围在一起也无法将它合拢。在树干底部有个裂口,只有几英尺宽,高度也差不了多少。树干就像个前面开口的斗篷,露出里面的空间。以前这里能提供山洞般的遮蔽,足够两个人蜷着身子躺在里面,现在六英尺以上的部分都消失不见了,树洞也没有了顶棚,雪花从上面的圆口飘落下来。
“我很抱歉。”我说。
“卡丝,他们严刑拷打我的丈夫,还杀了他。他们淹死了我所有的孩子,还杀了妮娜。”她耸耸肩,略微摇了摇头。“一棵被烧掉的树又算得了什么。”
佐伊四肢着地,透过树干的裂口往里望了望,随后爬到里面呆了几分钟,探头四处打量整个树洞。“如果乔在树洞里藏了任何东西,现在已经不见了,这多亏了你那一把火。”她喊道。她从里面钻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膝盖。“如果他把东西放在架子上,那么已经没有了。根本没有架子的痕迹,整个树干从里到外都烧焦了。”
“那我们得往下挖了。”我说。我双膝跪地,只能用左手挖。积雪和最上面那层泥土很快就被除掉了,但挖了一两寸之后,我的手指甲撞到了冰冻的土地上。
艾尔莎跪在我身旁叹了口气。“乔太懒了,不会把东西埋得太稳妥。如果这底下有什么东西,至少不会埋得很深。”
佐伊来到我另一侧,我们三个一起开始挖掘工作。树洞的裂口太窄了,我们彼此都有些碍手碍脚,冰封的泥土也冻得非常坚固。挖了几分钟之后,我的左手就冻得没有知觉了。我们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挖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坑。
当我们终于挖到箱子时,我冻僵的指尖根本没感觉到,不过我听出了挖在上面的声音有些不同,是指甲划过生锈铁罐的动静。
我们继续将周围的泥土挖松,然后合三人之力才把这个箱子从洞里弄出来。箱子个头很大,至少有三尺宽,两尺来高,它重得要命,让我很担心里面的东西都被水浸透了。箱子的金属表面失去了旧有的光泽,上面生满赭色和绿色相间的锈,我们用手拂掉上面的树枝和泥土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箱子没有上锁,但铁锈已经把箱盖封住了。佐伊用一把匕首撬了好几分钟,还对准缺口狠狠踢了一脚,盖子才弹开一寸左右的缝隙。
我站起身来,拽住佐伊往后拉了拉。
“让艾尔莎先看一眼吧。”我说。
“别担心,”艾尔莎说,“我可没指望这里有什么情书。我知道乔的性格,这里藏的都是违禁品,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箱子上方的泥土都已被清理干净,但她还是又抚了一遍,动作无比缓慢。随后她将盖子拉起来,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箱子里堆满了文件。散乱的书页叠放在一起,经年累月上面都生了霉菌。我不禁怀疑这是否是在挖掘时我没有感觉到下面箱子的原因,这些霉菌、铁锈和水分跟周围的泥土相比差别不大,完全将其掩盖住了。
艾尔莎从最上面取下一页。潮气让纸张变得厚重,弯曲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她大声读了出来,由于对上面的语句并不熟悉,念得有些吞吞吐吐。“元年10月23日。方舟临时政府备忘录(14b):安全协议。”
“老天哪,”佐伊道,“我们需要弄一辆马车来,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给派珀。我们需要立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