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带火把,黑暗就是我们的盟军。派珀高举长剑然后向下一挥,发出进军的信号。他站得如此之近,我都能听到剑锋划过空气的低吟。五百名战士各持兵刃开始前进,尽量保持安静,向着烧焦的森林最北部边缘进发。随着派珀发出新的指令,行进的部队避开了树林。我们的唯一优势在于攻敌不备,因此尽量拖延主力冲锋的时机。此刻,一共有六组由派珀和西蒙亲手选出的两人刺杀小分队,敏捷地穿过平原向城市跑去,手里握着匕首,专门为了割破城市周围巡逻队的喉咙。
夜色很快吞没了刺杀小分队,他们猫着腰跑过平原地带。我们已观察城市许久,非常清楚在任何一刻都有三队人马在绕着高墙巡逻,但我们也知道,他们都有些洋洋自得。四个大门监视塔的哨兵主要关注被围困的城市里面的动静,他们认为如果有什么麻烦,可并非来自外面。
一组巡逻队进入我们的视线,火把显示了他们沿城市南部边缘移动的轨迹。至少有三个骑兵,领头的举着火把。西边突然传来叫声,火把往周围晃了一圈,但声音戛然而止,我不禁怀疑那是否只是乌鸦的叫声。接下来平静了片刻,火把也继续沿着高墙的路线移动。随后又有动静传来,这次是短暂的喊声,紧跟着是两下金属碰撞声。火把落在地面反弹了一下,接着在雪地中熄灭。我听到东面隐约传来马蹄声。四周又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非比寻常。如果知道平原上正在发生的事,就会觉得这平静令人窒息,像一面巨大的毯子盖住了整个黑夜。
刺杀小分队传来下一个信号:北门和西门中间的高墙下面火光一闪。他们随身带着油和火柴,以便能迅速把火点燃。能够破坏围墙是最理想的,再不济也能在我们从南面冲锋时对敌人造成干扰。
派珀的长剑再次举到空中,然后落下。我们开始往前冲。五百多人的脚步声响起,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磕磕绊绊。还有人们的喘气声,在严寒中等候加上恐惧,每个人的肺部都已收紧。剑鞘拍击着大腿,刀剑互相磕碰。
显然,议会士兵事先没有收到警告。我去会见主事人的行为虽然没有赢得他的帮助,但至少他没有出卖我们。门口没有埋伏,没有大批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截击我们。我们在森林与城市之间的平地跑到一半时,才传来第一声警告的大喊。喊叫声在各个大门之间扩散,警告声响起后,围墙内亮起了点点灯火。
我们离围墙数百码远时,箭如雨至。一支箭正好落在我左边,在地面划出两尺长的痕迹。我一直把盾牌举过头顶,但并非每个人都能领到盾牌,有的战士双臂不全,也无法携带盾牌。在我身旁的派珀只拿着长剑,佐伊也是,她要留着左手来扔飞刀。在一片漆黑之中,我们要想避开箭雨几无可能,它们从头顶的黑暗中骤然而至,仿佛整个夜空在突然之间变成锋利的箭头。弓箭手的行动清楚表明,议会士兵绝不会手下留情,就像在自由岛上那样。如果他们知道扎克的孪生妹妹也在进攻的人员当中,也必然不会手软。我不禁怀疑,将军是否下了命令,不用为了顾忌扎克的安全而有所保留,而这是否是扎克逐渐失势的信号。不过,所有的思考都被身后传来的尖叫声打断,一支长箭射中了某个目标。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战士倒在地上,尖叫声因肺部鲜血喷涌戛然而止,很快被后面赶来的部队超了过去。
南门已经打开,穿红制服的议会士兵和火光一起蜂拥而出。首先是骑兵四人一组,手持火把和兵器,火焰在刀锋上反射着光芒,也掩映在战马的眼睛里。
在营地中西蒙的帐篷里,我们策划这次攻击时,一切看起来都直截了当:在地图上标好箭头和十字;于什么方位布置我方弓箭手,才能为携带兵器和登墙云梯的冲锋者提供最大的掩护;我们的两个骑兵中队沿何种路线才能从侧翼对城市发起攻击,在刺杀小分队放火的北侧围墙实现突破;四个骑兵中队全力进攻东门,这里的哨兵监视塔防御最为薄弱。在西蒙的地图上,一切都清晰可控。然而战斗一开始,这份清晰就在混战和鲜血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自由岛上,我从要塞中一间上锁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目睹了大部分战斗场面,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战争。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厉害,几百码的距离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差异。身处战场当中,我早忘了什么战略以及战斗的全貌,只能看到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我收到的指示是紧跟佐伊和派珀,他们领着主力攻击东门,但很快我就忘记了我们的目标在哪里。一切都发生得过于迅速,整个世界似乎都加速了。马蹄声嘚嘚,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一个骑兵持剑向下直刺佐伊,她飞身扑到一旁。我低头避开一把迎面而至的长剑,与此同时派珀跟我右边一名士兵交上了手。我再看时,佐伊已站起身,骑兵挡开了她的攻击,但她在他剑下滑过,切开了战马的腹带。剑锋同时刺穿了马肚子,鲜血流淌到雪地上,马鞍从另一侧带着士兵掉落在地,几乎砸在我身上。他挣扎着爬起,但落地时长剑已经脱手。他弯腰想要把剑捡回来,我一脚踩在剑柄上,将它踏进积雪当中。
摔落的士兵蹲在原地向上看着我。我应该杀了他,我很清楚这一点,握住剑柄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但我的剑还没能举起来,佐伊已经避开受伤乱蹦的战马,将剑锋刺进士兵的腹部。她猛推一把,才能把剑从士兵身上拔下来。鲜血沾满剑锋,变成黑色,而士兵向后滑倒在地面上。
在我身旁,派珀已结束与对手的战斗,但另一匹马于此时迎面冲来。他在最后一刻闪到旁边,瞄准低处的马腿挥剑砍去。那场面惨不忍睹,一条马腿就像多了个关节似的突然弯曲,战马狂嘶着倒地,上面的士兵及时跳了下来,避免了被压扁的噩运。他的坐骑翻滚着倒向一旁,将我撞倒在地。
在我上方,派珀和佐伊正各自与一名议会士兵近身激战。在我身旁,那匹马试图依靠受伤的腿站起来。它鼻孔张开,如同熟透的百合,双眼向后翻,我只能看到眼白,上面布满红色血丝。战马尖声长嘶,听起来感觉比周围战场的嘈杂声还像人类发出的声音。它的一条腿被自己的骨头刺穿,白色骨质穿透了血染的马毛。
我从腰带中拔出匕首,摸到战马头部,割断了它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到我手部和胳膊上,吓了我一跳。下方的积雪开始融化,鲜血渗入冰封的地面。随后,一切都结束了。
这匹马是单独死去的,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单纯,没有孪生兄弟姐妹应声同时死亡。这匹马虽然浑身浴血,但我却感觉它死得干净无比。我挣扎着站起身来。
议会骑兵的第一波攻势已经冲破我们的前线,但我看到在西边,云梯已经架到围墙上,有人影正在往上爬。我没时间再看他们是否爬到了墙顶,议会的步兵已经挥舞着长剑和盾牌,往骑兵撕开的口子里蜂拥而入,加强攻势。我的盾牌已经不见了,而我根本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怎样弄丢的。我紧紧贴着派珀和佐伊,能避让时就迅速让开,当有士兵靠得太近时就挥着长剑猛砍。一旦有士兵逼我太紧,形势危急,派珀或佐伊就会冲近前来把他们挡开。
有几次我感觉到自己的剑刺进别人肉里,都忍不住一阵反胃。但我并没有退缩。我的剑从未造成任何致命伤害,与其说是不情愿,倒不如说是因为技艺生疏。尽管如此,我也主动进攻了几次,不久剑锋上就染了不少血痕。虽然因为我已经死了不少人,但亲眼见到自己兵器上的鲜血,那种感觉还是很奇特,像是终于看到了真实的证据,真的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
我们虽然拼命抗敌,但似乎作用不大。我们三人虽然守住了一方阵地,但我偶尔有机会环顾战场,发现我们的部队明显寡不敌众。议会士兵仍不断从南门蜂拥而出,搭云梯的战士已经被包围在墙下无法脱身。再往西去,第一波冲到围墙边的战士试图放火,但天气过于潮湿,火很快就灭了,只有两处还在烧着,而且目光所及之处,墙体结构都还没有损坏,所有的大门也仍被严密防守着。
我们略微往前推进了一点距离,能看得更清楚些了,围墙边的灯笼火把投射出耀眼的光芒。但我们离墙越近,长箭越致命。我们与议会士兵近身格斗时,弓箭手就止箭不发,而一旦我们有片刻的喘息,箭雨就又倾泻而至。它们并非从空中落下来,“落下”这个字眼太轻了,它们是狠狠刺下来,像奔马飞踢一样用力,直插到地面数英寸深处。有两次,长箭贴着我脸孔擦过,连寒冷的空气都因此变得温暖起来。第三支箭直奔派珀的腿而去,幸亏我及时大喊警告,他迅速跳往一旁,最后箭头没有撕开他的血肉,仅仅擦破一点皮肤。时间在战场上变得模糊起来,我抹了一把脸,再看时手已变得黑乎乎湿漉漉的,我无法分辨那究竟是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有好几次我踩到地面的尸体,一看躺着的姿势就知道已经没气了。有颗头颅往后倾的角度如此之大,脖子显然已经断了;有的膝盖弯到了前面去。暗月无光,没能投射下影子,只有远处围墙边的火光点点闪烁。不过,倒地的尸体以自己的方式留下阴影,将点点黑色血迹抛洒在皑皑白雪上。
派珀从数码之外一名士兵的脖子上拔出他的飞刀。那里有块大石头,上面被积雪覆盖,我们蹲在它下面躲避了片刻。
“本来应该有更多议会士兵的,”派珀说着环顾四周,“根据我们的估算,他们应该有一千五百人左右,都去哪儿了呢?”
“我认为我们面对的这些已经够多了。”佐伊说道。她在雪地中正反抹了两下剑锋,留下两道血痕。
我们猫着腰跑出去,听到头顶有箭声就赶紧躲闪,很快与西蒙会合在一起,他正在离南门仅有五十码远的一条浅沟里躲着,十几个战士也在里面。一个男人咒骂着将两颗断牙吐到雪地中。一个女人腿肚子上挨了一刀,正在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包扎伤口,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就像能把疼痛咬回去似的。
西蒙迅速开口说道:“维奥莱特的中队两次把梯子架上去,两次都被击退了。我把查理的人从西边调了回来,那里的防守力量太强大了,火又根本点不起来。他们将加入维奥莱特的中队,从南边再推进一次,那里的监视塔离得比较远,火也把围墙烧坏了一截。”
“德里克呢?”派珀问道。
西蒙用手抹了把脸,然后迅速摇摇头。“和他所有的手下一起都在墙边牺牲了,不过他们一开始用火点着了不少地方。”西蒙持剑的手受了伤,皮肤已变成紫色,紧紧贴在肿胀的血肉上。
“那个可不是德里克的中队点着的。”派珀说着指向上方的城市里。在比围墙地势高得多的市中心位置,一股浓烟正在腾空而起。
“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西蒙说道。虽然他脸颊上有一道血痕,手背淤紫肿胀,但他看起来十分活跃,自从自由岛事件以来,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勃勃。“那些收割的农夫肯定收到了消息,他们也加入进来了。”
“这解释了议会为什么没有把全部兵力投入这里,”佐伊说道,“不过,里面的欧米茄人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他们甚至没有合适的武器。”
她说得没错。我能想象那画面,新霍巴特的居民举着拨火棍或者菜刀,与手持长剑、训练有素的士兵对抗。
“我们必须在他们全被杀死以前攻进去。”我说道,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大了不少。
“你认为我们正准备做什么?”佐伊反问道。
派珀回望身后,在城市和烧焦森林之间的平原地带,我们的大多数战士都就近躲在零星的掩体里,还有一些蜷缩在死马和尸体后面,望着上方被围墙封锁的城市。议会士兵也重新编队,退回到大门附近,只有在西门还能看到一些零星的战斗仍在进行。
“我们应该趁着敌方士兵被城内的混乱分散精力时,抓紧猛攻南门。让弓箭手推进到那些大石头上,掩护我们。”派珀指了指西边不远处,平地上有一堆低矮的石块。“把攻击东面围墙的部队也调回来,我们需要集中所有兵力。”
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击。在围墙内,新霍巴特的居民正在英勇战斗,流血牺牲。我们下方的平原上,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既有我们的战士,也有议会士兵。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无论身在何处,天亮时都不会再醒来。黎明时分,专食腐肉的秃鹰将和曙光一起来临。
在西蒙和派珀的指挥下,剩下的部队开始在南门外一座小山包上集结。有些长箭仍能射到我们这里,但我发现如果集中精力,通常能在我们听到利箭破空声之前,感知到它们的到来,这给了我们几秒钟时间提前避到一旁。就连那些在营地时对我怒目而视的战士,如今当我大声警告时,也会听从我的指令。
部队花了半个钟头才集合完毕,准备最后的袭击。一小股议会骑兵从城里冲出来,在我们一个中队与大部队会合前加以截击,但结冰湿滑的地面对骑马作战非常不利,中队里有四个持斧的大汉勇猛异常,成功拖住敌人的攻势,让其他队友得以抵达山下的掩体里。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我问派珀。
他扫视了一眼集结的军队。“还剩一多半。”
我们都没有说出口,但这点人显然是不够的。不过,我们这场仗打得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我们已经坚持了很长时间,比我之前预计的要长得多。或许派珀是对的,我方的战士需要相信存在获胜的可能性。这已经造成了很大不同。我刚刚看到的持斧大汉,成功将十多个敌方骑兵挡在山下,他们的气势已经与前一天在营地里的士气低迷完全不同。还有,城内的居民不仅收到了我们的讯息,而且积极响应,与我们一同战斗。或许最终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幸免,但派珀说得没错,这一天当中仍存在希望,用鲜血浇筑的希望。
我们粗略地组成几队,派珀、佐伊和我仍在最前面。派珀大喊一声下达冲锋的指令,我们离开山丘的掩护,开始往前冲。之前时间过得一直很快,如今却变得无比缓慢,我能听到所有的动静: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身旁的派珀在跑动时飞刀在他腰带里互相撞击的声音,脚下柔软的新雪飘往一旁的声音,还有踩在冰冻地面的嘎吱声。
我忽然感觉到箭雨将至,急忙高呼示警,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冲锋意味着没有闪避的空间,也找不到地方遮挡。我左方一个女人被箭射中额头,倒地身亡,那声音不像射在肉里,倒像是用斧子砍木头一般嘎吱作响。在我身后有人狂呼不止,显然也被射中了。
当第一批议会士兵在墙外一百码处截住我们时,箭雨才有所收敛。在平原上双方混战的场面大开大阖,但此刻战场却变得有些局促。有两次我不得不闪身躲避自己人的剑锋。派珀和佐伊背靠着背与敌人奋战,他们没有多余动作,每次剑刺或者肘撞都准确无误,目的明确。他们所经之处,鲜血四溅。
“离我近点。”派珀用眼角余光看着我嘟哝了一句,同时跟一个高个子士兵交上了手。
我尽量贴近派珀和佐伊,仅在恰当的时刻出手攻击,并且绝不阻挡他们的行动。不过几分钟之后,一名议会士兵接近佐伊,在她背上猛推一把,她踉跄之下倒向派珀。她背部着地,长剑仍然握在手里,但这名士兵充分利用这一机会,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她下巴上。她的头部受到大力冲击往后仰去,脖子暴露在外。士兵举起长剑准备疾刺,却被我挥剑劈在脑后。
我同出色的猎手同行许久,已经不再神经兮兮,我拔过鸽子毛,剥过兔子皮,将动物尸体翻来覆去寻找肾脏、肝脏等等一切可以吃的器官。在自由岛遭受攻击时,我见过人们在战斗中遇害,也曾闻到无尽鲜血的浓烈气息。但亲手杀人的感觉并不相同。我感觉到皮肤的抵触,然后被轻易刺穿,最后剑锋深入骨骼之中。
我听到三声尖叫,分别来自这个垂死的男人,他的孪生姐妹,以及我的脑海里。而且,我脑海中的呐喊比其他两个都要持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