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间航行穿过沉没都市海域太危险了,因此我们在天色破晓前出发,包里装满了各种吃的,能带上的都带了。莎莉关上家门转身离开,连头也没有回。她把心思都放在安抚赞德上,从我们领着他走出房门开始,他就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只有莎莉拉着他的手哄着他往前走时,他才肯迈步。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来到船边。这里有一条所谓的路,歪歪斜斜沿着悬崖向下而去,但经年累月不用,已经处于半毁坏状态。到了后来,派珀不得不背着莎莉往前走,尽管她抱怨个不停,坚持说如果我们不催她,她能自己走过去。佐伊和我一左一右搀扶赞德前进。我们脚下狭窄的小路边缘开始有土石脱落,赞德不敢往脚下看,双眼紧闭,四肢僵硬。我们走过时,路上的石块纷纷掉落,海面还离得很远,因此我根本听不到石头落海的动静。太阳升起时,我们才好不容易来到船边。小船藏在涨潮线以上的一个山洞里,已经多年没有用过,我们把它抬到水里时,一窝老鼠从船帆内的巢穴中逃了出来。在出发前,派珀检查了船身的状况,用手摸过薄薄的船板,再将缆绳一圈圈绷紧,测试它们是否牢固。
这艘船比我和吉普用过的小艇要大一些,而且有两面小帆。莎莉和赞德坐在船尾。赞德已经平静下来,盯着船边安静的海面。派珀和佐伊驾驶小船穿过紧挨半岛的礁石水域后,派珀熟练地把帆张起,大声冲着我发号施令,与此同时佐伊紧紧掌着舵。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避开蔓延在黑色水面数英里之长的沉没都市残骸。海潮正处于高位,只有最高的建筑露在海面上,其他建筑在水面下伺机而动。我们贴着一座高楼驶过,它的金属框架已锈迹斑斑,但还是有玻璃附着在上面。因为离得太近,我都能看到船上数人反射在破碎玻璃上的身影。我从黎明的镜像中看见自己苍白脸庞上的惧意。
当小船终于脱离沉没滩的范围,船速不断增加之际,我才注意到佐伊的异常。她沉默着站在船尾,黑色的双手紧紧握着船舵,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开始泛白。
“你没事吧?”我问。我不敢再提到她那关于大海的梦境。记起她暴怒的反应,就像一根刺插在我脑海里,过于尖锐而无法触碰。
“我不喜欢呆在海上。”她说着转过身去,望向我们身后不断涌动的海水。
白天我们航行在海岸居民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才敢潜得近一点。海风十分给力,船行非常迅速。佐伊仍然一言不发,不过赞德加了进来,又开始他间歇性的胡言乱语。在午后某一刻,他开始大喊大叫“烈火”,然后喃喃自语“骸骨迷宫”那一套。这点燃了我脑海中的火焰,我发现自己在船底双手抱头,大爆炸不断冲击我的视线,而小船的晃动让我的脑海里更加混乱。派珀把手放在我背上,直到幻象消失为止。我努力集中精神,专注在那一丝温暖上,那似乎是这个翻滚世界里唯一稳定的东西。
莎莉一直在注意有没有巡逻船经过。每次想起议会的黑色舰队我就忍不住颤抖,它们铺天盖地杀奔自由岛的场景仍记忆犹新。月亮升至中天时分,派珀把帆取下,和我一起划着船靠近海岸,在一片石块遍布的沙滩登陆。我们把船拖到长草丛里藏起来,脚下的鹅卵石不断发出响声。
我值了第一班岗,在派珀换下我之后,我也没怎么睡觉。
事实上,我们都睡得不怎么好。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无处可避,而且我还睡在佐伊和赞德中间。整个晚上,他梦中的烈火与佐伊梦中的海洋交替侵扰着我的脑海。黎明时分我们爬起来,动身向内陆行进。我大步走在前面,真心不想挨着他们俩任何一个。
我们只能以莎莉的速度前进,她累了就由派珀和佐伊轮流背着。我看她紧紧抱着派珀的背部,不断滑向左下方,因为那里没有手臂来支撑她。这时派珀就会无比耐心地用右臂将她托上去。看着他刀疤累累的手扶住莎莉的腿,我想我从未见过他的动作如此温柔。
夜色降临时,我们已走在陡峭而开阔的乡村地带。莎莉无法在晚上继续走路,所以我们在一条浅溪旁的松树间扎好营地。我到溪水旁洗漱一番,当我回到营地时,头发仍然湿漉漉的,我看到派珀蹲伏在火堆旁,飞刀举起伸到脑后。我立刻僵住了,目光扫过松树,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派珀聚精会神盯着什么东西,但我却看不见。接着他将飞刀扔出手去,然后我听到佐伊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我迈进那片不大的空地里,看到树干上刻了一个靶子,上面钉着他们的飞刀。佐伊走过去拔回匕首,脸上带着笑容。莎莉和赞德坐在火堆旁观战。
“看来没必要再问是谁赢了。”我说。
“派珀今晚负责布置陷阱,”佐伊说着,将匕首在裤子上蹭了蹭,“还要第一轮放哨。他已经连续输了两局。他的飞刀准头全无,在你回来的时候没扔中你算你走运。”
她将派珀的匕首递还给他。我挨着莎莉和赞德坐到地上,观看派珀和佐伊的第三局比赛。佐伊首先上场,站在他们划在地面的线后面,派珀在空地另一侧观望。佐伊第一次将一只脚伸到线外去时,派珀嘲笑她作弊,但她矢口否认。第二次她又这么干了,派珀扔出一把飞刀,将她的鞋带钉在地上,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把那只犯规的脚缩回去了。
“你再否认看看。”他微笑着对她说。她弯腰将匕首拔了出来,发现鞋带断了,不由得低声咒骂。
“真是可惜,你对着靶子时怎么没有扔得这么准。”她说着将匕首递回给他。
派珀再次笑起来。佐伊老老实实站到线后面。
我也笑了。然而,就算我在观看派珀和佐伊玩靶心游戏,我的后脖子仍然发凉。她欢笑正畅,但我曾见过她割断别人的喉咙,任由他的尸体倒在尘土中。佐伊扔飞刀时派珀翻了翻白眼,但我曾听他谈起杀人,就像我说起给鸽子拔毛那么若无其事。
看着派珀和佐伊,我无法忘记,就连他们的游戏都跟刀锋有关。
又走了一天之后,在午夜时分我们爬上一座大山顶峰,看到采石场就在下方。它是群山中的一道伤疤,凿了约有半英里长,白色的黏土在月光下十分明亮。起始的地方很浅,是一连串黏土矿坑和白垩土池,但到了中间部分就变成一道深沟,凿刻得超过一百码深。北边是陡峭的悬崖,布满红色岩石,南边整面山壁都已垮塌下来,巨石和树木半埋在石砾堆里,填满了半个矿坑。一条保养完好的宽阔大道从西方一英里处经过。采石场肯定已经废弃几十年了,底部长满了树木,山崩没能殃及那里。
依靠树木和壕沟的遮蔽,我们沿着采石场入口往前缓慢推进了几百码远,但再往前走肯定就会被发现了。东面散布着一两个欧米茄棚屋,几块农田延伸到采石场东部边缘,但农作物早就收割了,因此无法找到掩护。在采石场西边,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树木,虽然不够浓密,但也可以掩藏我们接近的行踪。
我望了望采石场周围险峻的峭壁,忧心忡忡地说道:“如果议会已经占领了这里,那我们将会直接走进陷阱里。”
“如果议会已经占领了这里,我怀疑他们是否还会在监视岗留下欧米茄警卫,”佐伊轻声说道,“你看。”
她指向西边。派珀已在我之前先看到了,在树木逐渐消失的地方,有个人影高高坐在一棵橡树上。这名警卫盯着通往西方的大路,但当他偶尔回头扫视两边的树木时,我能看到他的轮廓。他是个侏儒,肩膀上挂着一张弓。
“是克里斯宾,”派珀说道,“他不会是唯一的警卫。其他人在哪儿?”
“我还没见到他们,”佐伊说,“不过我想,收割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那堆干草不应该还在那儿。”她指了指采石场东边农田里的一小垛干草,“我敢打赌,在那下面有一个监视哨。在那里能看到整个东边的风吹草动。”
“我训练出来的警卫可不能偷懒,”派珀说道,“不然他们肯定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心说话,”莎莉对他说,“是西蒙的警卫,不再是你的了。”
“我应该不会忘记这一点。”派珀说道。但他已经往橡树走去,蹑手蹑脚但动作迅速。我们跟着他,从一棵树后躲到另一棵树后。来到那棵高大的橡树四十英尺以内距离时,他不再隐蔽,大踏步走上前去。
“克里斯宾,”他冲着上面大喊,“发信号告诉西蒙,有人来看他了。”
这名警卫虽然很意外,但却掩饰得很好。他迅速转身,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站在那别动。”他大喊道。在我们站立的地方望上去,他的脸被弓一分为二,一只眼睛紧眯着。
派珀冲他挥挥手,然后转身背对橡树,朝采石场入口走去。
“站着别动!”警卫再次喊道。他把箭往后拉了拉,弓弦轻轻颤动起来。“你不再是管事的了。”
“如果我还管事的话,”派珀回应道,“你会因为没能及早发现我们而被施以鞭刑。”
佐伊已经赶上派珀,他们两个步伐一致,大步走向采石场。佐伊边走边回头对警卫说:“还有,告诉你那个藏在干草垛的朋友,下次选个没那么容易烧着的地方。如果我是议会士兵,只要一支箭和几根火柴,他现在已经被烧熟了。”
克里斯宾迅速行动起来。我的身体不由得紧紧绷住,为长箭呼啸而出做好了准备。自从自由岛遭到攻击之后,弓箭呼啸声一直在我梦里驻留不去。但克里斯宾却将弓扔在一旁,双手放到唇边,重复吹出三声长长的低音口哨,大概是学横斑林鸮的叫声。采石场下方传出口哨声作为回应。
黏土矿坑和土堆中间有一条蜿蜒的通道,我们越往采石场里走,南边垮塌的山壁看起来越险恶。只有很少的月光照到里面,害得我两次摔倒在湿滑的黏土路上。卫兵们一个接一个从矿坑和碎石堆中间出现,向我们飞奔而来。我认出领头的有三条手臂的身影是西蒙,一只手里握着斧头。然而当他走近了些,我能看清他的脸时,他却不太像我记忆中的模样。他在自由岛战役中是否受到明显的伤害,我分辨不出来,但肯定发生了些什么,让他改变巨大。在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上面还有肿包。曾经他走起路来带着战士的活力,而如今,他的步伐缓慢坚定,像是在对抗某种潮汐。
聚在我们周围的卫兵开始窃窃私语,然后他们一起行礼。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向派珀致敬,如同在自由岛上一般。但他们将手举到前额时,目光并没有看着派珀。原来他们致敬的对象是在我身旁一瘸一拐行走的莎莉,赞德在另一侧拖着她的手臂。即便注意到了卫兵们对她的致敬,她也并没有做出回应。
西蒙在我们身前几尺远的地方站定,六七个卫兵呈扇形围住我们。没有人再敬礼了,他们都全副武装,离我最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柄短剑,我甚至能看清剑锋上的凹槽,那是另一把剑与其格斗时在钢铁边缘留下的痕迹。
西蒙迈步上前。
“只有你们五个?”他问派珀。
派珀点点头。“我们有你需要的重要情报。”
“你是来告诉我接下来该干什么?”西蒙冷冷说道。
莎莉叹了口气。“是我把他带到这里来的,西蒙,听他说完。”
“莎莉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西蒙问派珀,“她知道自由岛发生的事吗?”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我。我已经成为一场大屠杀的引线,简单看我一眼都意味深长,引来血流成河的联想。
“她知道。”派珀说。他仍毫不避让地注视着西蒙,下巴仍像平常那样扬起。
莎莉不耐烦地说:“别像小孩子一样意气用事了。这场仗需要我们所有人一起来打。”
西蒙紧紧盯着派珀,离他只有一两英尺远。我在自由岛上很多次见到他们在一起,也见过他们激烈争论,但这次完全不同。他们之间短短的距离,堆满了自由岛的尸体,凝重的空气中似乎仍回响着人们的尖叫,以及利箭刺穿血肉的声音。
“他是个叛徒。”西蒙身旁有个人低声咒骂道。
“想想他干的那些事,还敢走回这里来?”旁边的女人添油加醋说道。
我们完全被包围了。佐伊双手放在臀后站着,看起来随意得很,但我知道她将腰带中的飞刀拔出来杀死个把人只是眨眼间的事。不过我们人数太少了。我又看了看西蒙,他虽然神情憔悴疲惫,手臂上肌肉仍然鼓鼓的,手中的斧柄上包着一层皮革,已经污损成深黑色。我记起自由岛火山口内充盈的血腥味道,心中清楚这污黑并非仅仅是汗渍造成的。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卑躬屈膝,”派珀看着西蒙大声说道,以便让周围聚集的卫兵也能听见,“我恪守自己的决定。你们都见到议会的所作所为了,无论我是否交出卡丝和吉普,他们都绝不会放过自由岛。”
“为了一个先知,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西蒙说道。
“当你开始用代价来衡量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我说道,“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吉普。”
“那有什么不同吗?”西蒙问道。
“他杀死了神甫,”我说道,“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做到了。还有,我们破坏了他们的机器,议会用它来追踪所有欧米茄人,决定谁生谁死,谁应该被关进水缸里。”
西蒙转向莎莉问道:“我听到有传言说神甫死了,是真的吗?”
莎莉点点头。“我相信他们。她已经死了,而且依靠她建起来的机器也完蛋了。”
“尽管如此,你仍然背叛了议院,”西蒙对派珀说,“杀掉神甫或是把莎莉拖来这里,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莎莉将赞德拉着她胳膊的手甩开,走到西蒙近前。她开口说话时,我们四周围成一圈的兵器略微往下沉了沉。“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为抵抗组织奋战,在这期间,西蒙,我从未被拖到任何地方去。我曾见过,也曾做过你无法想象的事情,也曾无数次面临艰难的抉择。”她停顿下来喘息片刻。“派珀在自由岛上做了个艰难的抉择,但那是正确的决定。我来这里是为他担保,但就算我为他和佐伊担保,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注意到她根本没提及我。“那些都无所谓,真正重要的是你需要他们。”
“她说得没错,”派珀对西蒙说,“我有情报要告诉你。有些事需要我们讨论,有些事需要你去做。”
我旁边的女人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要怎么做,”西蒙说,“不过,让我先听听你要说些什么。”他说着转过身去。“你最好到里面来。”
四周的卫兵停顿片刻,随后向后退去。他们慢吞吞地将兵器入鞘,好似并不情愿,发出剐蹭的动静。西蒙手里仍持着斧头,我们跟着他走进采石场里。
在人工挖成的矿坑最深处丛生着一片矮树林,中间搭着几个帐篷,正处于任何人从上面往下看都会被树木或石头挡住的位置。西蒙和他的卫兵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了,帐篷之间的黏土路已经被靴子踩出浅沟来。
西蒙领着我们走进他的帐篷。我注意到,门还没关上,卫兵们已经在门口按照警戒方位站定。
在里面,帐篷顶部垂了下来,派珀和佐伊不得不低垂着头。西蒙手中持斧,站在帐篷另一侧的油灯旁等候。
门刚关上,他就朝派珀冲去。我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佐伊持飞刀的手臂已经甩到身后。然而,派珀的笑声让我们都解除了警戒。西蒙正在拥抱他,他们两个胸对胸,互相大力拍着对方的后背。
“刚才的事我很抱歉,”西蒙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外面,“不过你也看到了,大多数人对你的感受如何。如果我想保持权威,他们需要看到我并非一味铺好红毯来迎接你。”他又用力捏了捏派珀的肩头,“我早就希望你能回来。”
“这样你就能再给我脸上来一拳了?”派珀说着扬起一道眉毛。
“坐,”西蒙边说边招呼我们进到帐篷内侧,那里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长凳,都是用新伐的木头拼凑做成的,“吃点东西吧,看起来你们需要饱餐一顿。”
“我们不是来参加茶话会的。”佐伊说。
“那是你自己说的。”莎莉说道。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伸手去拿食物,凳子发出吱嘎的响声。
西蒙不再说话,看着我们将桌子上的面饼和水吃喝完毕。我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但我感觉太累了,脖子上的脑袋昏沉沉的,于是我在手心里洒了点水,拍到自己脸上。
西蒙坐在派珀旁边的凳子上。
“你知道我并不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直截了当说出来吧,”我插口道,“‘你的所作所为’,别拐弯抹角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呢?要是你就会把我交给神甫,或者亲手把我杀了。”
西蒙直接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没错,要是我就会那么做。那就是我想让派珀做的。”
“你也知道那样做救不了自由岛,”派珀说道,“他们会抓走她,然后仍然会把其他人杀掉。”
“也许是这样,”西蒙身体往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抓了抓脸,“无论如何,有些人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们已经见识了太多议会的冷酷无情。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或许你能说服更多人相信你的想法。”
“关于人们怎么想,我们可以晚点儿再发愁,但是有些事你需要知道,议会对新霍巴特的阴谋,以及卡丝看到的事。”
“先知的事我现在可以撇开不谈,”西蒙说道,“如果看到我支持你,人们或许会接受你回来。还有,把莎莉带来是明智之举。但是,你们跑来这里,不仅带着卡丝,还有另一个先知,以及一个阿尔法人,这可没什么好处。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人们需要感觉到你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别跟我这么说,”派珀怒道,“佐伊为抵抗组织出的力,几乎比任何人都多。而且,先知也是欧米茄人,就跟你我一样。”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西蒙说道。他上下打量我的目光说明了一切。这种目光我非常熟悉,人们一旦意识到我带着烙印却没有任何可见的身体变异,就会用那种评判的眼神盯着我。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西蒙继续说道:“自从自由岛陷落后,他们有了更多的理由像害怕阿尔法人一样,畏惧先知。”他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吉普是怎样杀死神甫的?”
我咽了下口水,深吸一口气,但什么都没说出来。派珀介入进来,向西蒙简要说明了在发射井里发生的事。
“我应该知道你跟这件事有关,”西蒙对派珀说道,“这对赢得人们的支持大有好处。他们都见过神甫对自由岛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们知道你也有份出力杀死他,肯定会原谅你以前做的事。甚至,他们可能会接受这个先知。”
“我们不想要他们的原谅。”佐伊说道。
当时她甚至都不在自由岛上,但我注意到,她将派珀的负罪和抗争都当成自己的一般。
“你可能不想要,”莎莉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需要。这不是你保持自尊的时候,重要的是将抵抗组织重新团结起来。”
“这并没有什么区别,”派珀插嘴道,“我们不能到处宣扬自己参与了杀死神甫的行动。官方的口径是只有吉普在那里,如果议会将她的死联系到卡丝身上,他们可能会决定亲自干掉改造者,以便除掉她。”
西蒙叹了口气。“要想欢迎你回来,可还真不容易。”
“你接手这一职位时,曾以为会很轻松吗?”派珀反问道。
“我没有主动接手。你离开了,去追求你的先知,那些留下来的人选择了我来领导他们。这并非我自己的抉择。”他苦笑了下,伸出手去挠了挠脖子后面。“那首歌也是你们的杰作吗?一名侦察兵报告说,在长湖有个吟游诗人唱着关于避难所的歌,警告人们不要去。”
“一个盲人歌者?跟一名年轻女人在一起?”我问。
西蒙摇摇头。“是个年轻的歌者。我的侦察兵报告说,他是孤身一人。”
派珀和我相视一笑。这首歌已经开始散播流传了。
“我可不会为此而庆祝,”西蒙说,“每个传唱这首歌的吟游诗人,都是在把自己的脖子送到绞架上。”
“侦察兵报告说有吟游诗人因此而被抓的吗?”
“还没有,但那只是时间问题。这事已经传开了。”
“我们的目的就在于此。”我说。
“舰队的情况如何?”派珀问他。
“八艘船停泊在附近,于半岛外侧深水区抛锚。不过,议会增强了对海岸线的巡逻,因此我们不得不把舰队再往东移。另外,至少有四艘船在米勒河附近登陆不久就被议会俘获了。有报告说凯特琳号驶去了北方。有人在更北的地方见过朱丽叶号,但未经证实,可能是拉森和他的船员仍在航行中。其他船只仍下落不明。”
“至少那八艘船还算是好消息。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往西方搜索的船有消息吗?”
“没有,”西蒙摇摇头,“这只是浪费时间,当时我也这么说了。”
“你亲眼见过莎莉的方舟密卷,”派珀说,“你很清楚方外之地是存在的。而且你的意见当时被否决了。”
“我们所知道的是,在大爆炸之前它是存在的,这在当下来说毫无意义,”西蒙说,“我被否决了,是因为议院当时都听你的指挥。”
“他们做了个决议。”
“议院的决议最后对你来说好像没多大用,不是吗?”
派珀并未理会话中的讽刺之意。“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还在大海上寻觅方外之地。”他说。
“关于这点我们并不能确认。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它们还没回来。它们说不定在数月前就沉没了,或者被议会的舰队抓获了。”西蒙顿了顿,放低声音说道:“我确实派出了侦察兵。并不是因为我对方外之地抱有任何希望,而是我必须充分利用手下的每一艘船,更不要说操船的战士了。所以我派出了汉娜和两名侦察兵。他们在无望角等了三个星期,没有见到信号烟火,除了议会的巡逻船,其他什么都没见到。冬季风暴已经逼近了,如果到时候这两艘船还在海面上,那它们也毫无希望了。我需要战士们留在这里,而不是等候两艘鬼船。”
他的语音十分沉重。我很欣慰,至少他告诉我们这些时没有喜悦之意。
派珀闭上眼睛来消化这则讯息,不过只有几秒钟。现在他噘起了嘴唇,目光注视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已经开始重新计算,合计接下来要去哪里。
“方外之地仍是唯一能带来真正改变的最后希望。”我说。我记起当我在方舟密卷中读到“同盟各国”时的心情,感觉整个世界都被延展拓宽了。我们所使用的地图尽头的空白区域,可能存在一片新天地,完全在议会的控制之外。在那里没有暴力循环,孪生兄弟姐妹不用互相对抗,最终同归于尽。
“我现在告诉你,”西蒙说道,“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就不会派出更多船去。在风平浪静的时代你或许会这样赌上一把,但现在不行,一切都如在地狱之中。”
“然而在这种时候我们不是更需要它吗?”我问。
“当你在专注于异想天开的念头时,我正忙着做一些脚踏实地的工作,让抵抗组织能够继续运转。我们一直在没日没夜地忙活,为从自由岛撤回来的人安排住所和口粮,重新建立通讯网络,寻找新的安全屋,现存的好多都被突袭了。还要统计哪些人被抓了,进而警告那些因此会面临危险的人。与此同时还得监视议会军队的动向,确定他们舰队的方位。我们已经在东南部找到一处地方,或许能安置一些难民,还派出一组人去那里建造住所,至少让最脆弱的人先度过这个冬天。”
“这还不够。”我说。
西蒙转向我,声音低沉但充满怒意:“你根本不清楚要将抵抗组织联合起来有多困难。”
“这些都是应该做的,”我说,“而且我毫不怀疑你做得很好。但这样还远远不够。目前在做的只是重建以前我们就有的东西,只不过意味着继续逃避躲藏。你想要建立另一个躲藏地,只不过这次是靠近死亡之地?接下来呢?只会引来议会另一次突袭,另一次攻击。如果我们只是在东躲西藏,不断逃亡,事情什么时候才会有转机?为什么不反攻呢?”
“怎么反攻?”西蒙挥舞着三只手说道,“在自由岛上我们损失了一半的军队。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对议会发起反击,但不是现在。我们的战士人数已大幅减少,过半的平民都在东躲西藏,忍饥挨饿。”
“到那时就太晚了,”我说,“这正是议会指望的,让我们受尽蹂躏,无暇思考反抗的事。”
“要反击的话,你会怎么做?”西蒙问道。
“我会派更多战士去北方,再次寻找那两艘船。我会配备新舰艇,等春天一到就派出去。但这还不够。我会解放新霍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