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派珀轻声说道,“你没必要谈论这些。”
“我并不感到惭愧,”她说,“我很清楚他们会如何对待她,那比死还要可怕得多,而且最终他们仍会杀死她。道理我们都很明白,我们是整个情报网的中心,如果我们被攻破了,半个抵抗组织都会完蛋,我们所有的联系人,所有的安全屋,这么多年收集并传递的所有情报都会毁于一旦,那将是一场灾难。正因为此,我们才会随身带着毒囊。”
她仍然盯着我,我想告诉她我对此表示理解,但很显然,她不需要我的任何谅解。她并非在寻求宽恕,不管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都一样。
莎莉做的选择很可能比吉普的还要艰难,因为她必须献出的并非自己的生命。我再一次想起派珀对伦纳德说的话:“勇气有很多种。”
“他们在议会大厅里遭到告发,”她继续讲述下去,“当时我正在楼上旁听席跟几名议员闲谈。拉克兰和爱萝丝根本没机会逃走,士兵已经等在那里准备行动了,每个人都至少有四名士兵去抓。拉克兰在被围起来时已经将毒囊拿在手里。我们的毒囊都放在带子里,再挂到脖子上。不过,看到拉克兰开始口吐白沫,身体痉挛,他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很快将爱萝丝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说话时语气平稳,然而当她把盘子推到一旁时,刀叉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显示她的手正在颤抖。
“我等着他们来抓我,”她说,“当时我已经把毒囊塞进嘴里,含在牙齿之间,随时准备咬破。”我看到她的舌头在嘴里移动,像在品尝往事一般。“然而却没人来抓我。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当时有人在看着我,一定会发现我哪里不对劲。但是根本没人注意我,每个人都紧盯着楼下的混乱场面。我在原地站了片刻,观察局势的发展。拉克兰已经倒在地上不停翻滚,鲜血从嘴里流出来。服毒而死并不好受。有四个士兵已控制了爱萝丝,她的双手被按到背后。我像其他人一样盯着下面,然后意识到士兵不是冲我来的。不管是谁发现了拉克兰和爱萝丝的秘密,他肯定没有意识到我们有三个人。”
派珀把一只手搭在她胳膊上。“你没必要重新讲一遍整件事的经过。”
她指了指我。“如果她想跟抵抗组织共同进退,就需要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实究竟是怎样的。”她转过头直视着我。“是我杀了她,”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扔出一把飞刀,正中她的胸膛。这种死法比拉克兰要利索得多。但我无法停下来继续观望,因为场面混乱至极,我又在上面的旁听席,才能勉强逃出生天,即使这样,也意味着我得穿过一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从三十英尺高的地方跳下去。”
“就是那次她摔坏了一只脚,”佐伊说道,“那只原本没有残疾的脚,而且再也无法复原了。不过她成功跳上一匹马,逃出了温德姆,躲到最近的安全屋里去了。”她将手放在莎莉另一条手臂上,和派珀一人一边,陪衬着这位老妇人。“他们说,当她跌跌撞撞血淋淋地进到安全屋时,第一件事是把毒囊吐了出来。之前她一直把毒药含在嘴里,如果议会追上了,她随时准备咬下去。”
派珀接上佐伊的讲述,一刻未停继续讲下去:“他们找了她很多很多年,到处都贴满了悬赏告示。他们曾经称呼她‘女巫’。”他阴沉地笑了。“好像某个欧米茄人成功冒充了阿尔法人,就一定是施了法术。当然对他们来说,认为我们有某种法力,要比承认我们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威胁要小得多。”
佐伊也跟着笑起来,我看了看莎莉,她并没有笑。那天她唯一的损伤只是摔坏了一只脚吗?一个人是否能够把匕首插进朋友的胸膛里,内心中还若无其事?
“派珀和佐伊飞刀的本领是你教的?”我问。
她点点头。“现在你看着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我曾经能够用飞刀劈中五十码外的一颗樱桃。”
我曾见识过佐伊和派珀的飞刀绝技。原来那些杀人的技巧来自莎莉,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天赋还是一种负担。
饭后,等莎莉把赞德安顿好,我们告诉了她自由岛被攻击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我们所能知晓的议会关于消灭欧米茄人的计划。她不时认真地询问我们细节。在我们给出答案时,她偶尔闭上眼睛倾听。每次当我开始怀疑她是否已经睡着时,她都会突然睁开双眼,像猫头鹰一样盯着我们,提出另一个问题。她的问题都很明确,经过深思熟虑,比如我们多久以前见到被烧毁的安全屋,在避难所见到几名守卫,离开死亡之地后遇到多少次巡逻队,关于将军和改造者的同盟关系,主事人都说了些什么。
她去卧室睡觉时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我们在火炉旁铺开毯子躺下。我尽量不去想,我们和大海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莎莉和赞德睡觉的屋里没有声音传出,但透过紧闭的房门,我能感觉到他脑海里乱糟糟的。终于入睡之后,我梦到吉普漂浮在水缸中。接着我突然醒来,心中的悲伤感浓重至极,如同充盈他耳朵和嘴里的浓厚液体。这让我陷入沉默当中,无法说出任何言语,甚至连尖叫也不能够。我努力调整情绪,待呼吸平稳后站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的小窗户前。从这里望出去,悬崖和树林尽收眼底。
“我们不需要人放哨,”派珀低声说,“潮水要到黎明时才会退去。就算有人乘船来,岸边也有机关埋伏。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吧。”
“跟这个没有关系,”我说,“我只是睡不着。”
他穿过房间,小心翼翼地从佐伊身旁跨过,站到我身旁看着窗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佐伊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
“你需要休息。”他说。
“不用你担心我,我又不是老太太。”
他轻声一笑。“莎莉是老太太,我也不敢担心她。”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总是犹豫踌躇,忧心忡忡。”
“我在为你着想。吉普以前不是这样做的吗?”
我没有回应。
“有人在关注你,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他说。
当我想到有人关注我时,能想起来的只有神甫,还有她无情的审视。
“我不想有人关注我,”我说,“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我看到你在惩罚自己,”他安静地说,“你不用为已经发生的事弥补些什么。那不是你的责任。”
我往他身旁凑了凑。我不想让佐伊听到我们的谈话,但我的低语声就像肥肉在锅里一样哧啦作响。
“我不必弥补哪件事?死在自由岛的人们?困在新霍巴特的人们?用生命来挽救我的吉普?还是因为扎克而受难的每个人?或者你有本事,给我一张有魔法的免死金牌,让他们都不必受难?”
这次轮到他发怒了。“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说,“这一切并非都跟你有关,甚至也无关扎克,他连议会大权都没掌握,现在将军才是真正管事的。而且,这是一场战争。死在自由岛上的人,很清楚身在抵抗组织会有什么风险。而且到了最后,就算是吉普也做出自己的选择。你觉得自己大公无私,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只说明你太傲慢自大了。你这样虐待自己,不断自怨自艾,对他们或者任何人又有什么帮助?”他的身体倾向我,但我不敢面对他注视的目光。“这是你的生活,”他总结道,“而不是你的生活造成的余波。”
我希望他是错的。如果我还能恶狠狠地回复他,那将会容易许多。然而他的话在我脑海回荡,像牙痛一样无可否认。余波,这个词说得太对了,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旋转。我从导弹发射井里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如今我仍然在摇摇晃晃,不知所终。
我盯着窗户外面,看到流星拖着尾巴划过天空。
“要走出过去的阴影,需要时间。”最终我低声说道。
我听到他呼出一口气。“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次日一早吃过饭,派珀催着莎莉告诉他关于抵抗组织的最新消息。
“情况很糟糕,不过你早就知道了,”她说,“那些乘船平安抵达大陆的人,船一靠岸就四散而逃。接下来的几周发生了多次突然袭击,你知道那种情形,每次突袭都有更多的人被他们抓去审问。”她的性格与她的身躯毫不匹配。她的言辞非常犀利,说出来时却伴着喘息声,还有点含糊。她靠着桌子站起身来,伸了伸腿,轻声叹一口气。
“我们一直都很谨慎,”派珀摸着半边脸说道,“所有的单位都是分别运作,严格限制接触。它不应该瓦解得如此迅速。”
莎莉点点头。“在你领导下,一切都运作得很不错,甚至比我那个时代还要好。但是,没有什么系统是完美的。现在每个人都被通知远离以前的安全屋网络,摒弃旧的行事方法。”
“谁下的命令?”佐伊问道,“现在谁领导着议院?”
“议院?自从自由岛沦陷后,早就没有那么正式的东西了。那些活下来的人都如鸟兽散,很多人已经潜藏起来,在大屠杀发生后,他们再不敢跟抵抗组织扯上关系。不过,留下来的人都在追随西蒙。”
自由岛遭袭之后,派珀即使微笑也是短暂无声的,但现在他咧开大嘴笑得非常灿烂。
我记得西蒙。在自由岛的议院成员当中,他是看起来与派珀关系最密切的一个。当时派珀派人找我去议院时,我常常看到他和西蒙在一起密谈,对着地图和卷轴挥斥方遒。和派珀相似,西蒙看起来更像是个士兵,根本不像侍从,他的三条手臂孔武有力,上面疤痕遍布。在其他议院成员穿着锦缎华服的场合,西蒙仍只穿一件饱经风霜的短袍,上面打着皮革补丁。在自由岛保卫战中,是他长时间防守着北边的通道,尽管当时我们已根本无望击败议会入侵者。虽然西蒙和其他议会成员反对让我们逃亡,但正因他守着北部通道,才为我和吉普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能够逃离自由岛。
“我上次见他时,他一拳打在我脸上,”派珀说道,“那是在自由岛上,我告诉议院准备放你们走之后。”
“即使如此,他管事了你仍然很开心?”我问。
他又粲然一笑。“其他人可能干得更差。有些人建议把我留在岛上,以求得议会士兵的宽恕。至少西蒙公开反对这样做。不说别的,他知道我们需要集齐所有强壮的海员和战士,把我们最后几个人带离岛上。当其他人攻击我时,他为我辩解。不过,随后人们为登船开始最后的争抢,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驶往大陆时他不在我的船上,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否顺利逃离了自由岛。”
“他在哪儿?”佐伊问莎莉。
“自从安全屋网络开始沦陷,他可没那么蠢,在一个地方长久待着。”莎莉回复道。
“但是你却知道他还活着?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艾琳娜上周经过这里,她要往东部去。最近她曾经见过他。”
“在哪儿?”
莎莉无视他的问题。“你就那么肯定西蒙会想让你去找他吗?自从自由岛事件之后,你已经不再受欢迎了。”
“我才不关心人们是否欢迎我。我仍能提供帮助。”
“如果人们用刀剑来欢迎你呢?”莎莉问道。“我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你在岛上做出了选择,跟议会决裂,现在你又想回到抵抗组织里,他们可能会反对你。”
“有可能,”派珀沉着地说,“不过我不会一个人回去,你要跟我一起。”
莎莉摇摇头。“我不再卷入这些事了,你知道的。收留赞德并保护他平安无事,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我们都无法置身事外,”派珀说道,“你自己也说了,情报网在崩溃,安全屋一个接一个沦陷。你认为他们不会很快来找你吗?这个地方加上你的机关,并不能永远保证你的安全。跟我们一起走,我能保护你,还有赞德。”
莎莉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然后慢慢笑起来。“我把你教得很好。”她说。
“你指的是什么?”
“你总是有自己的动机。你可以随便说想要帮助我,保护我和赞德平安之类的屁话,但事实上是你需要我,来保证抵抗组织不会把你赶走。”
派珀没有否认。“你知道人们怎么看待你。你是渗透者中的英雄,只有你才能帮助抵抗组织重新联合起来。”
“不管过去我是什么人,现在我只是个老太婆而已,”她说,“你在要求我离开自己的家,而且我们都清楚,你信誓旦旦能保护我平安,只是让你显得像个傻瓜而已。在这乱世里,根本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她的目光越过派珀,盯到我坐着的地方。
“派珀和佐伊告诉我的东西,”她问我,“那些水缸,还有避难所,是你亲眼看见的?”
我点点头。
“在幻象里?像赞德那样?”
我想要抗议,想声称我的幻象是不同的。但那只是谎言。它们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仍能保持自己的意识独立于幻象的深渊之外,而赞德则已陷了进去。
“是的,”我说,“我亲眼见到了温德姆地下的水缸,不过其他的水缸都是在幻象中出现的,有成百上千个。”
她缓慢地点点头。“露西娅产生幻象时,她经常说它们没那么明确。”
“她来过这里?露西娅?”
“派珀和佐伊几年前带她来过一次,不过那时她的状态已经不太好了。”
“她为抵抗组织忠诚服务许多年,”派珀说着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已经照顾赞德够久了,应该看看造成的损失了。”
“快行动吧,”佐伊迅速说道,“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些。”
我转头对莎莉说:“露西娅说得没错,幻象没那么明确,我看到一些东西,但不是总能分辨出具体是什么,或者什么时候。”
“但是你对水缸计划很确定?”莎莉问。
“没错,我见过它们。”
莎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赞德。他坐在桌角,盘子里还有一片面包根本没动过。他的双手扭曲旋转,像在跳着神秘的舞蹈。
“她看起来似乎很清醒。”莎莉对派珀和佐伊说。
“我就在这里,”我说,“别说得我好像个孩子一样。”
“这件事太重要了,你就别计较礼节了,”莎莉气冲冲地说,“你在要求人们放弃一切去冒险,仅仅是因为几个幻象。”
我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都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莎莉紧盯着我,对派珀说道:“这场仗我已经打了八十多年了,你真的认为一个姑娘就能带来改变?”
“不能。”派珀坦率地说。
换做是我,我也会如此回答,但听到这答案从他的双唇间,以他那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出来,我还是有些气愤。
“靠她自己肯定不行,”他继续说道,“她需要我们的帮助,来自我的,佐伊的,但这还不够,还需要你的帮助,这样我们才能把抵抗组织重新联合起来,找到那些船,可能还会派出新的船只。我不知道卡丝能否找到方外之地,或者击败议会,但我认为她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而且我更加肯定的是,没有我们,她独自肯定做不来。”
莎莉仍在盯着我看。我早应该习惯了被人审视。我生长在一个充满怀疑的家庭中,扎克在盯着我,而父母在盯着我们俩。就算是现在,派珀也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而,莎莉的目光却洞穿了我。她在看着我,我明白她从我身上看到了赞德,他断断续续的言语,还有永不安宁的双手。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在黎明前启程,”莎莉说道,“半个舰队如今都停泊在霍索恩,从那里往内陆方向走,在离海岸线不远的一个废弃采石场里就能找到西蒙。我们一开始肯定要坐船过去。还有,我想最好给她看一下方舟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