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沉没滩的半路上,佐伊领着我们先到平原边界处的一间安全屋打了个转。那座小房子里毫无生气,只有大风呼啸而过,把开着的前门重重关上。
“他们是跑掉了,还是被抓了?”我们走过的每间屋子都空荡荡的,我忍不住问道。
“都不是,他们只是着急离开罢了。”佐伊回答。在厨房地板上有个破碎的罐子,桌子上有两只没洗的碗,上面覆盖着一层绿色霉菌。
派珀弯腰看了看门闩。“门是从外面被踹开的,”他站起身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虽然我无比渴望在室内睡一觉,但能离开这些屋子我还是很高兴,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只有厚厚的灰尘。房子外面长满高高的野草,我们沿着草丛离去,一直走了一天半才停下扎营。
佐伊跪在地上,给前一天捉到的一只野兔剥皮,派珀和我负责生火。
“情况比我们想的要糟。”派珀说。他正伏下身子将小火苗一点点吹起来。“我们过半的网络肯定都被渗透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被毁的安全屋。在去发射井的路途中,我们经过另一座安全屋,只剩下烧黑的横梁,还在冒着烟。议会在自由岛上抓了不少俘虏,抵抗组织的机密就从他们嘴里被一点点撬了出来。
佐伊和派珀开始评估我们已知的信息,我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倒不是他们有意要把我排除在对话之外,而是他们的谈话都是关于人物、地点和其他信息的简称,他们彼此熟悉,而我则从未遇到过。
“没必要再经过埃文那里,”派珀说,“如果他们活捉了汉娜,肯定也会抓到他。”
佐伊仍在埋头对付那只兔子。她把兔子的后背抻直,一只手抓住两条后腿,另一只手持刀沿着白色皮毛的纹路割下去。兔子破损的内脏掉出来,像两只断裂的手掌。
“他们不是应该先找到杰丝吗?”佐伊问。
“不会的,她从没有跟汉娜直接接触过,应该是安全的。不过,埃文是汉娜的接头人,如果她被抓了,那埃文也就完了。”
此刻我意识到,抵抗组织在大陆上的间谍网络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更加错综复杂。究竟有多少其他安全屋的门闩被撞断,门户破损,房间里空空如也?整个间谍网就像一件羊毛套头衫,有几条线松了,而每条线都可能会毁掉整件衣服。
“那要看汉娜能坚持多久,”佐伊说,“也许她能为埃文争取一些时间,让他可以成功逃脱。茱莉亚被捕后坚持了三天。”
“汉娜可没有茱莉亚那么坚强,我们不能假设她会坚持那么久。”
“莎莉跟汉娜也没有接触过。而且,西部的一些小屋应该还没有被发现。”佐伊继续说道,“他们直接向你汇报,跟东部的间谍网没有关系。”
我插了一句:“我从没有意识到,抵抗组织在大陆这里如此活跃。”
“你以为自由岛是唯一重要的地方?”佐伊问。
我耸耸肩。“至少是抵抗组织的主要阵地,不是吗?”
派珀噘起了嘴。“自由岛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存在的意义。它是一种象征,不仅仅对于抵抗组织是如此,对于议会也一样。它是一个标志,代表这世界上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方式,但它永远都没办法容纳下所有欧米茄人。即便在最后几个月里,我们都不得不拒绝一些流亡者的入岛申请,直到我们的容纳能力有所准备为止,包括运输舰队和必需品供应能力都要同步跟上。”他冷冷地摇摇头,“自由岛永远都不会是最终的解决方案。”
佐伊打断了他:“自由岛上大部分人并没做什么事。他们感觉自己是伟大的先锋队,不过是因为他们住在这,仅此而已。或许他们加入了护卫队,或者在警戒岗哨轮过几次班,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将自己主动奉献给反叛事业,到大陆去参与救援,加入安全屋网络,监视议会的一举一动。就算是在议院里跟派珀在一起的某些人,他们很乐意坐在议院大厅里,看看地图谈谈战略,但你会发现,肯主动往返大陆的还不到一半。苦差事仍然要在大陆进行,然而他们一旦到了自由岛,大多数都不会再回来。”
“我不会用这种措辞,但佐伊说得没错,”派珀说道,“自由岛上很多人都洋洋自得,他们认为待在那里就行了。大部分工作都是留在大陆的人,还有操控情报船,奔波于两岸之间的人做的。佐伊比其他人做得都要多,而她从未去过自由岛。”
我立刻抬起头来。“真的吗?我很肯定你去过。”我说。
“他们从不愿任何阿尔法人踏足那里,虽然我理解其中的原因。”佐伊仍在弯着腰对付那只野兔,她把毛皮从血肉上扯下来,就像脱手套一样。“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去过那里?”
“我猜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梦到大海。”
在听到自己说出来之前,我根本没意识到,原来我知道这件事。在那些紧紧倚靠共同入眠的夜里,我分享了她的梦境,如同分享她的水壶和毯子一样。在她的梦里都是海洋。或许这正是我之前没有感到惊奇的原因:多年以来我一直梦到自由岛,对此早已经习惯,习惯了大海的永不平息,以及灰色、黑色和蓝色的不停变换。然而在佐伊的梦境里,没有岛屿也没有陆地,只有翻腾起伏的大海。
前一秒钟佐伊还蹲坐在火堆旁,手里捏着软绵绵的兔子,眨眼之间她的刀已经抵到我肚子上。
“你到我的梦里去窥探了?”
“退下去。”派珀说道。他没有大声喊叫,但仍然是命令的口气。
刀锋纹丝未动。她另一只手攥住我的头发,指关节戳在脑壳上,把我按在那里。刀锋已经刺穿套头衫和衬衣,平放着抵在我的腹部,我的皮肤感觉到它冰冷的缺口。我的头被扭到后侧方,我看到她扔掉的兔子伏在地上,脖子扭曲,双目圆睁。
“见鬼,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她问。随着她的身体靠近过来,我感觉到刀锋越发迫近。“你都看到了什么?”
“佐伊。”派珀警告道。他把手臂绕在她脖子上,但没有用力,只是缠住她,然后静静等着。
“你都看到了什么?”她又问道。
“我告诉你了,只有大海,波浪重重。我很抱歉,但我没办法控制。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我没办法向她解释这中间的原委。我能感觉到她的梦境,并非有意窥探,而是跟我在自由岛时窥测海面的情况一样,如背景噪音般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那样的,”她炽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你说过你不能读取别人的思想。”
“我确实不能,并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有时会看到一些印象。我不是故意的。”
她把我往后推了一把。我稳住身形,把手伸到肚子上摸了摸。有红色的东西沾在手上。
“那是兔子血。”派珀说。
“这次是,下次就不一定了。”佐伊说。
“如果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我说,“你也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你叫得那么大声,十英里之内的每个人都知道你梦见了什么。”她把刀扔到剥了一半皮的兔子旁边,“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有权利去我脑袋里左看右看。”
我理解那种感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神甫在审问时留给我的那种侵入感。所有的思想感觉都被她的窥探玷污了。
佐伊向着河边走去。“我很抱歉。”我在她身后喊道。
“让她去吧。”派珀说。“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你的肚子。”他说着伸手来掀我的套头衫。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盯着佐伊的背影问。
派珀把兔子捡起来,将肉上沾的泥土抖掉。“她不应该那么做。我会跟她谈谈。”
“我不用你为了我找她谈话。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她为什么会这样?”
“那对她来讲并不容易。”他说。
“谁又容易了?对我来说那也不容易,这是肯定的。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
“给她留点空间吧。”他说。
我挥手指着四周的大平原,苍翠的野草绵延不绝到数英里之外,天空如此广阔,看起来就像侵蚀到大地上一样。“空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间了。她没必要每时每刻都在我面前出现。”
我并未收到回应,只有风吹野草的声音,在天空下嚓嚓作响,还有派珀的刀在兔子肉里面移动时血淋淋的摩擦声。他已经把皮剥完了。
佐伊直到天色破晓才回来。她吃饭时一言不发,睡觉时躺在派珀另一侧,平时她都是睡在我们两个中间。
我反复想着她之前说过的话:“一旦到了自由岛,大多数人再也不会回来。”我不禁猜测,当大海在她熟睡的思想里起伏时,她是不是在想念派珀?她为了跟他在一起放弃了所有,而他却漂洋过海去了自由岛,只剩下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