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这些年赵家内部有过几次变动,大哥最早进入集团,跟在父亲身边负责核心业务新闻报纸与电视台,后来父亲找了个由头让他发展国际业务,他便常驻他城。而赵庆元原本负责娱乐业务,身边女明星无数,在调入核心业务后收敛不少。

这日一来便听说赵庆元安排《斗鱼》女主角赛银上了无线台节目的事,频道以火辣的深夜节目著称。

裴今光火,找人停掉赛银正在录制的节目,并安排公共台黄金档的访谈秀。

赵庆元听说了,专程打电话,势要将这不痛快进行到底。

裴今笑吟吟地说:“这点小事怎么劳你费心呢。”

“哦?”赵庆元舔吮棒棒糖,发出黏腻而作呕的声音,“这正是我想对阿姐说的话,阿姐把一整个部门搞得人心惶惶,不如还是回家写作吧。”

说来有悔,当初追随学长的步伐考入医学院,发现没有做学术的天赋与耐心。如果念新闻做一个记者,说不好早就因为调查赵庆元的血腥的拳击工厂而找到了顾淮聿。

裴今笑里带了些冷意:“流媒体平台效益增长,你的财报也会好看,我是为了你啊。”

“这样啊,那阿姐上心一点才是,别像大哥一样中途被老爸换下来。”

“我要捧的人,你别碰。”

赵庆元一阵大笑:“就凭赛银与阿姐的几分相似,足够令人厌恶。”

“那再好不过了。”裴今挂断电话。

《斗鱼》海选三千人,赛银脱颖而出。不似男主角贴合记忆中的学长,赛银与裴今本人简直极与极。那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孩,仿佛南国的雨从未给她的心灵带来阴翳。

文森特说高管们在会议室项目讨论,裴今前来旁听,发现这些日子的努力收效甚微,他们仍然把希望放在引进版权上。

只有原创剧集才能代表品牌深入用户心智,提高用户粘度。然而这就是困境,他们的原创剧集收效甚微,大多赔本。

《斗鱼》和赛银给平台带来新用户,但目前没有一个合适的电视剧本子来维持热度。

会议在沉闷氛围中结束。一个女主管出去了又折回来,面露难色。

“其实我有一个提案,鹿梦的新作上市反响极好,女主角适合赛银。只是,鹿梦以揭露财阀内幕为噱头,都说他新作影射了报业集团……”

“但大众爱看不是吗?”裴今攥紧钢笔,“找人和作家接触下。”

裴今明白,父亲默许改革不是为了她能作出成绩,而是集团业务繁杂臃肿,需要有人领头做这件不讨好的事。

以流媒体平台目前的增量,只有收购才能快速解决问题,但这个决策不会得到父亲的支持。

几个孩子里,人生最自由的莫过裴今,然而为了进入家族业务,她把自己变成和兄弟们一样的父亲的耳目。

入夜,裴今裹着倦意上了车。

驾驶座上的人沉默着,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连公式般的问候都没有。

早知道就不要揭穿他是顾淮聿这件事了,曾经她是戏剧社的编剧,戏不好,但这个演得了公主的男人一定会兢兢业业陪她把戏演下去。

可是只有在这狭小空间,她能流露些许情绪。哪怕不说话,和他待着也是轻松的。

他习惯了做司机,这样下去她会不会也习惯?

驶离繁华闹市,老书店、华中的后门、孩子们爱去的市场一一掠过窗景。

裴今终于出声:“我想吃叻沙面。”

顾淮聿没听清,抬眸看后视镜:“抱歉?”

“调头回去,我要吃那巷子里卖的叻沙面。”

顾淮聿依言调头。

车停靠巷口,顾淮聿下车打开车门,裴今佯作奇怪:“那么多人,难道要我去?”

大小姐有口无心,四体不勤。

“好的大小姐。”顾淮聿语气散漫,合上车门。

走进里巷,看着雨棚没有尽头般延伸,他回来敲后座窗玻璃。

车窗降下,他屈身仍难以与车座上的人平视,只得垂眸:“哪家?”

“数过去第七家。”裴今卷起大钞塞进他衣胸口袋,眉眼舒展,“报我名字,加钱不用等。”

“要下雨了,还请大小姐在车里等。”顾淮聿起身说。

裴今探出车窗望了眼天,狮城雨季绵长,天气阴晴不定,可今晚霞光笼罩,不像会下雨。

夜市里摩肩接踵,鱼龙混杂。顾淮聿数到第七家摊位,却走向了更深处,贩卖饰品的杂货店。

木板上铺手工编织毯子,堆着廉价的佛牌。

“老板,借电话一用。”

……

天色暗下来,细雨飘进车窗。

腕表上的指针走着,顾淮聿已经去了好一会儿。

那家面店从学校后门搬到市集,多年来生意红火,评了街头米其林后更是时时排长队。但无论队伍有多长,司机李叔从不会让人等,顾淮聿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难道说,他遇到了什么事情?特意说会下雨让她在车里等……

不安的念头一一闪过,裴今推门下车。

摊位桌椅挤挤挨挨,移动餐车白乎乎的水蒸气漫上头顶大红雨棚。

冒雨穿过人群,裴今找到那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顾淮聿穿着周靖康黑色衬衫,衣摆扎进腰间细皮带,过时的穿法竟然在他身上显出复古味道,肩宽窄腰,没有褶皱的西裤衬一双长腿——

他不经意回头,抓到她打量的眼神。

脸上坏坏的笑意尽散,顾淮聿捏起嘴里的烟摁到砖瓦上,几步过来把裴今拽到面店的雨棚下。

他身上有一缕烟叶的味道,她所不熟悉的辛香气。

“怎么过来了?”顾淮聿轻轻拂去她肩头的雨珠,语调和缓,“都说要下雨了。”

裴今睨了他一眼:“没说要等。”

人们好奇地看了过来,面店的女儿小心翼翼地说:“不好意思啊,实在是人太多了,让你们久等,现在就做你们的。”

顾淮聿回头,弯唇角不经意的邪:“不难等。”

老板女儿腼腆地垂头。

就不该担心他,这个衰人从来都招蜂引蝶,如今还会和女孩子调笑了。

“给钱。”裴今微微蹙眉,兀自从顾淮聿衣兜里摸出大钞。指甲不小心划过他胸膛,隔着衣料也感觉到结实的肌肉,钝半拍把钱拿出来。

顾淮聿覆盖纸钞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温度钻进手心:“还是我来吧。”

顾淮聿来到餐车档口,把钱递给老板。

一个穿拖鞋的青年抱怨:“喂!我们先来的啊!”

“这是帮衬我们多年的熟客,提前订了餐……”老板试图安抚,可引发了人们的议论。

“没看错吧,这是报业集团那位?!”

“是有点像诶……”

“旁边那是驸马爷?”

“不是吧,赵今儿老公不长这样……”

裴今不为所动,站在餐车旁:“给他也来一碗。”

顾淮聿瞧了她一眼,她抿唇角:“陪我吃。”

他挑笑,却是没说什么。

面店的女孩悄声打量他们,老板催促她快些打包。

不多时,老板将打包好的餐盒递给他们:“快走吧!”

裴今笑说:“真是的,还会赖在你这儿不成。我来是想说一声,李叔退休了,今后就是——”

“我记得的。”老板点头,摆了摆手。

裴今一怔,颔首告辞。

雨下大了,如爆米花砸落在伞面,淹没周遭的声音。顾淮聿和裴今往巷口走去,察觉到什么,偏头去瞧只见来往的人群。

“李叔从来不让我等……”裴今数落着,盯着包装盒的眼神却掩不住雀跃,好似第一次吃到米其林。

“嗯,好,没有下次。”顾淮聿应地敷衍,将人送上车,说去抽支烟。

裴今本想说在车里吸烟也没关系,可他已经撑伞走远。

不该对他发什么善心。

她兀自点头,打开包装盒,浓郁的汤香气弥漫。

雨雾里,小吃摊的灯盏洇成数不清的光点,人们的面孔好像都一样。

顾淮聿在逆流中找到衣着邋遢的青年,略掀起伞沿,一把将人拽到墙边。

横穿人群,发出惊慌的呼声,却是没人上前一探究竟。

“搞什么……”青年扭动肩肘挣脱,痛感致四肢无力,伞垂落在地上。

顾淮聿好心将手里的伞分给他一点,抽走他的手机。

“你干什么!”青年伸手来抢,顾淮聿偏身躲开。

青年愤然扑上来,顾淮聿反手箍住他胳膊:“删掉照片就还你。”

青年动弹不得,气急败坏地说:“我什么都没拍!”

迅速打开后台照片,社交应用也一一检查,全部删除后把手机扔回青年手里,顾淮聿说:“不谢。”

旁边几人目瞪口呆,触及顾淮聿凌厉的目光,低头作无事样。

回到车里时,裴今正在讲电话,语气意外的温和。原以为大小姐尝了家乡味道心情大好,却听见一声“靖康”。

叻沙汤料的香料气味飘散,怂恿人隐忍欲发。顾淮聿只是掸了掸衣衫上的雨。

微弱光线昏透进车里,裴今瞧着驾驶座上的人,放缓语调:“好我这就过来。”

收线后,裴今说:“去高尔夫球场。”

顾淮聿静了半秒,裴今把打包盒递给他:“还是你要先吃。”

“我怎好让大小姐等。”顾淮聿把两碗面妥当置于旁边座椅上,驱车驶离巷口。

南邦药业在地界狭小的狮城拥有一个私人高尔夫球场,里面要什么有什么,普通人难以想象。但在赵家人眼里,这个高尔夫球场不过是洗浴会所,赵庆元来过几次,球童小姐一个个前赴后继,他瞧不上。

裴今下了车,坐接驳车前往餐厅。夜里,白色建筑灯火透明,植被在风雨里摇曳,背后一幢幢矮楼若隐若现。

裴今好像第一次注意到那片建筑,问老师傅:“那是职工宿舍?”

老师傅称是,离餐厅近的那一幢是他们司机的宿舍。

裴今奇怪老师傅多话,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一眼。

老师傅乐呵呵说:“大小姐的司机,是我引荐的。”

“那么你也打过地下拳击?”

“我打过职业比赛,后来做教练,这些年身体不行啦,能做这份工我知足了。”

想问顾淮聿的事,可已到了餐厅跟前。

餐厅里只有一桌人,周家父兄及南邦药业的高层。裴今同他们颔首,在周靖康身边落座。

周家人感情深厚,不过这餐饭却是为了解决南邦药业的丑闻。

丑闻爆出之际,周家便想借亲家在舆论场上的阵地掩盖。可是赵家太太向着文进党,他们就盼着这样的丑闻阻止新民党推进医药改革,何况赵重楼无意得罪当前的执政党,裴今在当中能做的不多。

周靖康倒是有意自己解决问题,可他在党派里话语权有限,如今劝说家人通过调查报告解决问题也要让妻子出面。

事情没谈拢,裴今和和气气地告辞,周靖康也陪着离开。

石灯照映小径,四下无人。裴今一改态度,不客气地说:“这就是你说的,他们支持你工作?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顽固。”周靖康搂住裴今,试图安抚。

裴今用手肘将人撑开,怒目而视:“我已经帮你们在药监局那里拖延时间了,等到司法介入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裴今攥紧拳头,收敛情绪:“现在你要我怎么做,是想让我去求太太,对吗?”

“今儿,”周靖康再度靠近,“我们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个问题。”

裴今笑了:“这些事情本不该怪你,可你……周靖康,我怎么才发觉你是个指望不上的。”

“你听我说……”

周靖康将额头贴过来,裴今别开脸,不经意看见远处停着的接驳车。

顾淮聿倚在座椅旁,任风雨吹拂他头发,指尖星火明灭,他目睹这场争吵,忽而扯起唇角,淡漠而讥讽。

完美的婚姻在他面前,碎得如此不堪。

老师傅撑着伞从远处来:“阿来,你小子淋不得雨!”

周靖康闻声回头,手仍搂着裴今的腰身,好像他们是对多合衬多亲昵的夫妻。

“我们回去吧。”

裴今甩开周靖康,径自往前走。

“今儿。”周靖康语气冷了下来。

裴今喊那拗口的暹罗名字,顾淮聿从老师傅手里拿了伞,大步走来。

“这里没你的事。”周靖康朗声。

伞的阴影遮蔽,裴今仰头看顾淮聿,睁大的眼睛微微泛红,佯作强硬:“你只能听我的,听到没。”

顾淮聿似有叹息,朝几步开外的男人颔首:“我会把大小姐安全送到家。”

裴今单手拢住衣襟,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那一双渐远的背影,周靖康缓缓眯起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预警,下章会有比较硬核的修罗场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