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雨停了,风力更卷湿热。阳光刺挠挡风玻璃,后视镜上多了块佛牌。晃动着,好似有灵。

裴今奇怪:“几时去求的?”

“地摊货。”顾淮聿偏头看侧视镜,打方向盘。

“地摊货?”裴今笑了,“那你挂着做什么?”

“装饰。”顾淮聿顿了下,“不过佛牌是否灵验取决于一个人的信仰,如果你虔诚,地摊货也有灵。”

“还以为你去求神问佛才来这么早。丽莎告诉我你六点过就来了,以后别这么早,又不是上学。”

静了数秒。

他们从未一起上过学,什么学长骑摩托车载人上学,是她小说里都不曾不存在的情节。

“大小姐不喜欢上学吗?”顾淮聿好像真的忘记了旧事,完全以陌生口吻。

“所以我退学了。”裴今朝后视镜笑了下。

他未看过来,不耽误清淡的奉承:“没关系啊,大小姐做什么都能行。”

是啊,原本成绩吊车尾,最后却考了他在的医学院。

可是在那湿冷的地方没待到两年便肄业,那真不是人待的鬼地方,宁愿热着闷着炙烤着,她是南国的女儿。

热带植物在灿阳下疯长,蕞尔之国,不留神便到了目的地。

赵重楼艺术基金会是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立的,支持华人艺术家,做些相关的公益活动。裴今来后帮父亲在离岛落成了重楼美术馆。

赵乐儿讽刺她为了讨父亲欢心无所不尽其用。

那是自然。

每年这时候基金会有一个青少年雕塑与绘画比赛的初甄选,狮城中学多看重课外活动与奖项,报名比赛者众。

而今年太太把这当作文进党的秀,让赵乐儿夫妇担任评委之一。

裴今从会议厅经过,看到他们在镜头前恩爱的模样。

赵家二姑爷是曾红遍南洋的偶像小生泰利,婚后淡出大众视野,转做幕后进入报业映画,战略视野不大好,又调去做流媒体片子的制片。如今在度假乐园,近乎挂名。

虽然现在提起泰利都绕不开赘婿一词,但圈子里晓得,泰利是赵乐儿少女时代就迷恋的偶像。

那时入读华中,裴今没机会为学长的话老实巴交地去戏剧社找他,太太将她关在家里学规矩。

他们正式的交集始于学期末赵乐儿回国。

大人定下了婚约,希望孩子们从见面开始,培养少年情谊。于是在国外念书的赵乐儿欢欢喜喜地回来了。

太太提前教育过,对于忽然冒出来的陌生阿姐,赵乐儿反应不大。她和裴今说第一句话是在盥洗池前,抿着樱桃色的棒棒糖,卷翘睫毛像漫画里的迷人角色。

“你跟我一起去。”她说。

从太太身上悉知人类的虚伪,裴今开始怀疑周遭一切。可是没能挡住赵乐儿的金钱诱惑。赵乐儿给的实在太多了,她可以买一张新的电话卡充值一整年,给阿妈和外公打国际电话。太太厌恶她身上的丛林气息,几乎不许她和家里通话。

去了才知道赵乐儿的欢喜不是因为见未婚夫,她把裴今一个人丢在喫茶店,去泰利的见面会了。

蓝色苏打饮料上堆厚厚奶油,点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山樱桃。漂亮的郁金香型玻璃杯渗着冷汗,主人公姗姗来迟。

顾淮聿说抱歉,抚平白色短衫衣摆落座沙发椅。待他抬眼注视未婚妻,发现和照片上的不一样。

“怎么是你?”顾淮聿淡然得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就只是发问。

“我叫赵今儿。”这个名字对裴今来说仍有些拗口,“赵乐儿的阿姐,她有些要紧的事,托我在这里等。”

“我知道你,那个学妹。”大约顾淮聿想起开学典礼的情景,微微弯起唇角。

人们说她出洋相,原本不觉得,可她融入人类文明,此刻也有点觉得了。睁大眼睛盯着他,难为情地挤出一句话:“你记得。”

“他们在新生名单上注意到你,希望你参加戏剧社,但你好像没来学校了?”

裴今入学成绩差得离谱,但古典文学的分数是第一名,或许是这个原因受到戏剧社关注,连顾淮聿都记得。

裴今囫囵说家里有些事,可她不擅长撒谎,顾淮聿意味深长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我才来狮城,什么都不懂,家人希望我学些规矩。”裴今抿唇,视线在玻璃杯上的樱桃打转。

“快吃吧,奶油要化了。”顾淮聿说。

裴今忍住要翘起的唇角,拿起勺子舀了勺奶油,忽而又小心翼翼起来。她瞥了他一眼,他穿着干净柔软的衣衫,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姿态松弛而优雅。

“你会在这里等吧?”

顾淮聿微微依靠在座椅上,清澈的眸眼掠过窗外的光:“等很久的话,会无聊吗?”

“学长……”裴今皱皱鼻梁有点讨好。眼珠一转想到什么,她飞快抿去勺子上的奶油,把手边的书推到他面前。

“阿加莎的小说,你有兴趣吗?”

书封用牛皮纸包起来了,顾淮聿翻开,看见扉页写的名字。

“裴今。”他念得慢,她第一次发觉名字用中文念出来是这样好听的。

“以前的名字。”

顾淮聿点点头,不知是一下就明白了她的家庭状况,还是并不在意。

裴今跟着把注意力放到书上:“看上一两页,她就来了。”

顾淮聿抬眸,眉眼过于美丽,以至于让人片刻失神。裴今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好啊。

于是他们一起读小说,读到最后一页,从阿加莎谈到莎士比亚。

裴今吃完店打烊前最后一杯冰淇淋,顾淮聿的婚约者终于来了。

赵乐儿与顾淮聿相携离开喫茶店,在波光粼粼的河岸散步。少年少女的背影看得人心醉。

李叔驱车缓缓跟着,同后座的人搭话:“顾家少爷英姿翩翩,真是很有气度。”

裴今没作声,李叔回头看见她怀抱书歪斜在座椅里,呼呼大睡。

烈阳下,远处的河岸如一绢泛白的绸缎。

处理过日常事务,办事人员来说这一届青少年比赛水准高,请裴今也去看看。

裴今抬腕看时间,婉言拒绝。

从理事办公室出来,径直下楼,赵今儿跟了上来。

“阿姐,看到我也不打声招呼。”赵乐儿穿着西裤套装,胸针有些出挑,透露出昔日的狡黠与顽劣。

裴今抬眼,淡声说:“没看到。”

赵乐儿不恼,笑眯眯走近:“听说阿姐一上任就搞改革,怎么还有空来这里?”

“我是理事,该问你怎么来了。”裴今迈步继续下台阶,赵今儿的高跟鞋跟着踩出清脆声音。

“泰利喜欢这些,我哄他开心陪他来了。”

“吵架了?”

“都怪阿姐,上回和你搬弄了两句,泰利就生我气了。”赵乐儿故作哀怨。

没几步就到门口了,车停在路边树荫下。裴今转身:“我们说了什么?我忘了,你让泰利别放心上。”

“泰利……毕竟和我们兄弟姊妹不一样,你帮我和他讲句抱歉,好吗?”赵乐儿掀起浓密长睫毛,有几分认真。

她们家宴上的拌嘴刺伤了泰利,两口子床头闹不和,赵乐儿没辙了才求到她跟前来。

一个人软肋太明显不是好事。

裴今笑着抚了下赵乐儿的胸针:“没有驯服的本事当初强求来做什么。”

“赵今儿!”赵乐儿抓狂。

真是很难想象她做政治顾问一类的表现,一碰就碎,在男人堆里活得下来吗?

裴今走出画廊,赵乐儿紧跟着来到车旁:“什么强求,我的婚约都毁了泰利才和我在一起的,他要是不甘愿会选择放弃事业同我英年早婚?”

裴今目视赵乐儿,反手扣住车门把手——

不想让顾淮聿来开这破车门,赵乐儿看到他一定会见了鬼似的尖叫,然后为他的沦落而大笑。

“我有条件。”裴今上了车。

“什么条件?”门合拢,赵乐儿俯身瞧着车窗玻璃,“阿姐……”

“你们停止用南邦药业的问题攻击靖康。”

赵乐儿抿住嘴巴。

裴今朝驾驶座的人说:“开车。”

车缓缓驶离,司机的侧脸翩跹而过,可赵乐儿还是发觉了。

男人的样貌不赖。

车后视镜,佛牌透着光。

裴今瞧着,只觉得顾淮聿不露声色的样子很讨厌。便出声:“你怎么不下车帮手。”

顾淮聿波澜不惊:“大小姐应该希望我待着。”

“是我希望还是你希望?”

电话震动,赵乐儿来电。是发现了顾淮聿,还是来谈条件?开的条件太大了,她做不到。

裴今摁断电话,克制的恼火要从喉咙里吐出来,却仍是清淡口吻:“谁愿意曾经的未婚妻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顾淮聿笑了,狭长眼尾飞入碎发,转头看来:“做司机做帮工在大小姐看来是什么样子?”

看着顾淮聿身上别人的衣衫,裴今定定然。

想说如今这样子难堪,可做她的司机凭本事生活有什么难堪的?只是她从前把学长视作一种禁忌,遥不可及,而今他这样子出现,从前的一切坍塌了,她像仓皇吞了根鱼骨,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刺扎进脏腑。

她该以不近人情的姿态奚落他,那样会好受些。可他闭口不提旧时,她也不愿显露对过往的在意,只能忍受着,任微妙的紧促感拉扯神经。

车内气氛就这样静滞。

那天裴今其实在车里装睡,她不愿意回答李叔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回答。

她像一只没成熟就掉落在泥地里的苦橙,回想着方才的一切一切。

映进窗棂玻璃的耀眼的光在冰淇淋杯上打转,旧木桌上的光束一点点偏移,直到晚霞笼罩。粉色天空如宝丽莱相纸滤过。

学长挪了位置来到她身边,是那么自然。一开始他翻动书页时轻声问她,后来便有了默契,手指搭上书角就知道彼此读完了这一页。

他问她觉得谁是凶手,她胡诌一个小人物。其实早就看过了这部小说,不过是想和他一起掉入文字的迷宫。

他读得认真,她却在悄悄看他漂亮的侧脸与低垂的长睫毛。他们离得好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小说里有一则贵族女人与司机私奔的逸闻。他们都认为这一闲笔很古典,裴今还说,这很浪漫,是一种冒险。

她表情夸张,生机勃勃,引得少年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他告诉这个比同龄人幼稚许多的少女,这不过是格差造成的危情。

风吹翻书页,他们不约而同去护,手指碰到一起。

少女生出了从没有过的惊慌,对上少年定然的眼神,磕磕绊绊地发声:“危情迷人不是吗?”

他垂眸,合上书放到她手边:“不是,而且我们不会。”

裴今还没明白那话语的意味,便为我们两个字感受到了心跳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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