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赵今儿是《斗鱼》背后的推手,众人略有耳闻。亦是作家裴今这件事,却只得家里这几个人知晓。

少女时期裴今就喜欢写些散文诗歌,家人只当她想讨好陌生的父亲。后来裴今从医学院退学,要专心写作,父亲称奇,却也默许了。

裴今开心,其他人也开心,父亲不看重她才会允许她自断前程。

后来裴今成了狮城响当当的作家,家族里没几个当回事。

这年头作家卖书赚不了钱,坐拥版权才是出路,但一介作家难以入局资本家的牌桌。裴今把几部推理小说打造成了卖座电影,这才得从父亲手底拿到资本。

这次裴今亲自操刀推出《斗鱼》,令影业公司名声大噪。父亲准许裴今参与家族事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谁都没有说不的理由。

赵乐儿不等餐席结束就丢餐巾离开了,丢给裴今一句话:“你该看下舆论怎么评价的。”

“乐儿真是的!”太太来到赵重楼身边,不知表露歉意给谁看,“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底最在乎你这个阿姐……”

“不要紧,她这么直率的表达才好呢。”裴今笑着。

“你能真么想就好。”太太宽慰地笑着。

赵重楼用餐巾擦拭嘴唇,视线平缓地扫向裴今,皱纹与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神静而有力:“早些回去吧。”

父亲眼见的乏了,裴今与周靖康只得告辞。

二人上了车。

手机里消息杂乱,最显眼的是赵乐儿发来的“问候”:

书评人联合批你新作滥俗厕所读物,舆论爆了!附链接。

《斗鱼》在新锐导演手里变成了南洋情调的文艺片,收割亚洲票房,上线流媒体表现强势,捧红新人男女主演,价值早已超越书本身。然而评论家与一票书迷并不买账,称这部作品媚俗,和当今流媒体千篇一律的片子一样,空造氛围感,全是情绪。

谩骂铺天盖地,人们痛斥裴今进入电影行当的野心,《斗鱼》电影同书一起上市的营销手段成了锚点,裴今一直以来不露面、不公开个人信息的作法也成了罪过。

裴今早已经过了把作品当灵魂的新人自恋期,不再觉得作品受到的批评是对个人的否定。问题的本质在于她是一个类型作家,书写社会犯罪的作家陡然捧出青春读物,那陌生感不亚于武打女星去演小妞电影。

可还是感到了失落。

周靖康斟酌片刻,说:“李叔走了这些日子你也没雇个司机,不然还能通过司机联系你。你看不如帮你从拳击手里挑一个新的司机,也可以保障你安全。”

赵家这帮兄弟表面斯文,里子是地下拳赛的狂徒,周靖康融入姻亲家族,常与他们飞南洋各地赌拳。那些工厂藏得很深,禁止女人进入,裴今用收集素材为借口也没辙,听他们谈论,场面十分野蛮血腥。

裴今不冷不淡地说:“你们议会这么忙,就别操心这点小事了。”

“你的事我怎能不上心?大哥叮嘱过,一个合格的男人要能兼顾事业与家庭。”周靖康握住裴今的手。

看见那手上的铂金婚戒,裴今抽出手来:“好,让他们挑一个干净些的,要会讲国文。”

翡翠山的宅子是专门写作的空间,裴今结婚后住武吉路。

邻居大概是些新富豪和功成身退的官员,数年前顾议员倒台,就有媒体爆料顾家在武吉路的豪宅藏着许多名家字画。豪宅被银行没收,折价出售,可人们都图吉利,不敢买死了人的房子。

裴今认得,从家里出来往小路尽头走,芭蕉树旁边一扇雕花腰门就是顾家,如今腰门生了锈,里头杂草丛生。

车里闷得慌,裴今在路上下车,说雨夜散步找灵感。赵靖康读不出雨夜的诗意,却已习惯她一身湿漉漉,带着泥土腥气回到家里。

雨婆娑,裴今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道路昏暗,住宅的灯光都藏在了巨大叶扇后,没有谁会发现不体面的大小姐。

再往前走就是顾家荒宅,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裴今打开手机电筒,轻车熟路从后门进去。墙边有一个军绿色的户外密封箱,像探宝的小孩会喜欢的。

里面装着猫粮与药品,她拿出来,轻轻敲瓷碗。

草笼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到小猫靠近,她把手电光对着自己。

小猫探到熟悉的气味,走来蹭了蹭裴今,一头扎进碗里猛吃。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只,都是狮城本土猫,体型小巧,大大的杏眼好似随时都有疑惑。另外还有只面生的黑猫,绿眼睛盯着她,凶狠的叫。

即使熟悉猫也吓了一跳,裴今定了定神,拿出更多猫粮。

“你们交了新朋友啊。”裴今抱起最温顺的一只,手指穿过湿润的皮毛,拿出毛巾轻轻擦拭。

“在这里也待了够久了,怎么不走呢。”

小猫舒服地仰长脖颈:“喵。”

雨淋湿芭蕉叶之间的画符,也模糊了视线,裴今呢喃:“是喔,不舍得,可是他不在了呀。再不舍得也要……”

饕足的猫群围了过来,蹭她脚踝,伸长身子要抚摸。

裴今只好蹲下来,为小猫一一按摩,沥干雨水。有的身上有疤痕,不知上哪打了架。

裴今瞧了还在吃的黑猫一眼,质问:“是不是你?”

黑猫大叫,逃也似的跑走了。

“果然是你啊!”裴今起身想追,听到墙外传来动静,惊疑不定地回头。

一道人影从腰门外闪过,裴今关掉手电筒,缓缓走出去。

棕榈树扇叶摇曳着,马路上不见人影。

裴今回去收拾好猫碗,将芭蕉树上浸湿洇开的画符解下来。据仙姑说,这画符是为荒园的亡魂生灵祈福的。

原不信这些的,是他们都说顾家的儿子死了的时候,她开始拜佛问神。

打听招魂的法子,遇到了何姓仙姑。仙姑开解她那是折命的邪术,不如为亡魂祈福。

仙姑准数有几分裴今不计较,只当是比咨询师令人安心的存在,这些年逢大小事都要上仙姑那儿喝盏茶。

《斗鱼》的上映便是根据卦象择的。

这部作品宣示她进入家族事业的野心,更藏着她不肯轻易示人的真心。它是那么隐秘,直到落笔成文才发现那竟然是存在过的事实——

她仰慕过那个已经死了的顾家的儿子。

她高中学长。

这日清晨小雨。

裴今送周靖康出门,亲自挑了一条领带为他系上:“你们今天有采访,这条素雅,合适。”

他们靠得近,周靖康闻到裴今头发上的香气:“睡得好吗?”

“嗯。”

周靖康絮叨:“你现在要兼顾集团的事,出不得错。”

裴今冷淡地说:“还是好好想你今日要怎么表现吧。”

“难得这么关心我。”周靖康轻轻将裴今的散发拨到耳后,指尖划过她脸颊。

转头之际,他捏住了她下颌。她有张窄瘦的脸,初看平平无奇,可每当她笑或像此刻一样蹙起眉头,黝黑的眼睛总会迸发出惊人的活力。

如果有人会钟情她,一定是因为捕捉到这独特的气质。

裴今挣脱开钳制,就见周靖康以指节抵唇,低声笑起来。

“发什么神经?”裴今犹疑地说。

“你好可爱。”周靖康仍是那副谦和姿态。

裴今拢眉:“你赶时间,快走吧。”

“都怪那帮媒体,不能陪你吃早餐,你要记得吃。”

周靖康走后,裴今立马叫了车去何仙姑的茶店。

她戴上墨镜,捂得严严实实的到大马路上搭车。普通的实时计费的士,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她。

一路上都没说话,到巷口下,她把小费放前座的换挡杆旁。

仙姑的茶店藏在巷子里,街道干净,花哨的门档和简陋陈设显示出这片区的贫穷。据仙姑透露,把店摆在这儿是出于命理。

裴今进店时,仙姑已经备好茶,说算到今天有贵客来。裴今抿了口茶问,算没算到她今日来要卜什么。

仙姑起手占卦,盯住裴今眼睛说,今日大吉,所发的愿皆成。

周靖康的电话在这时打来,他说托人联系好司机了。

顾虑那边在会场,裴今压低声:“你不是在忙吗?”

“不紧要。”周靖康笑。

想着应当是从周家临时调过来的司机,却听周靖康说,那人打了七年拳击刚退下来。

“背景干净,上过几年学会国文英文,你用着看,不合适再换。”

刚要拒绝,周靖康就挂断了电话,一点不给人余地。

周靖康所在的一派推行医药改革,不久前反对人士在公益活动上向裴今发难,拉横幅泼油漆,成了一桩笑话。父亲厌恶一切令家族蒙羞的状况,怪罪司机护驾不力,以退休为由将人打发回老家。

裴今一点不怪周靖康,但不知周靖康是真心歉疚还是为了在老爷子跟前驳回点脸面,打定主意要以司机名义给她请私人保镖。

为了等这位退役拳击手,裴今只得在仙姑店里多坐会儿。

毒辣的太阳透过棱格窗,将铜钱晒得发亮。

仙姑说今日大吉,大小姐怎么还是有心事。

裴今笑着摇头:“老问题。”

仙姑感叹:“已去的人和事不应留在心里,会消耗福报。”

裴今放下茶盏说:“所以我才要多做好事积德。”

电话又来了,周靖康实在操心,告诉她司机到了。

裴今和仙姑告辞,下楼。

车正正好停在仙姑茶店门口,裴今站在车门一步开外的地方等司机来开门。

估计司机并不知道主人的脾性,待在驾驶上没动静。

裴今决定给她的拳击手一点耐心,走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

玻璃降下来,裴今一手撑窗框,弯腰朝里看。

太阳晃了眼,她半蹙眉头:“新来的,不知道我?”

男人戴一顶鸭舌帽,只能看见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干净的马球衫似乎是南邦药业高尔夫球场的制服,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紧了。

男人稍稍抬头:“大小姐好。”

清冽的带些颗粒感的声线,好像昨日才在她耳边说过话。

裴今压低肩膀,要将人看清楚,他就在这时转过头来。

阳光晒过的肤色,轮廓分明,一张脸俊美迷人,和记忆里的肖似。

“你是新来的司机?”裴今不愿暴露情绪,手搭上窗顶,“叫什么名字?”

“暹罗名字拗口,叫我小顾就好。”男人说着垂头,就像老宅那些守礼的男用,从不会直视她的脸。

只看见男人翕张的嘴唇,因天热缺水有点泛白。

裴今收紧了手指。

“大小姐,上车吧,天热。”男人想起了规矩似的。*

门从里开,迫使裴今退了半步。他下来拉开后座车门,为她护着车顶:“抱歉,方才是我疏忽。”

裴今紧抿着唇,目光扫向他的脸廓又即刻收回。她勾身进了后座,从他身前穿过时,闻到带皂香的微微汗味。

男人随即回到车上。

后视镜上刺眼的光芒随着车窗玻璃升起来而消失,他系上安全带,调出显示器上的导航,帽子始终遮挡着他半张脸。

直到他抬头看后视镜。

视线交汇。

世上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这个人太像顾淮聿。

裴今暗自用指甲壳掐手心,痛感不那么强烈,可确定了这不是梦境。

顾淮聿自然垂下视线,恭敬地问:“大小姐是去报业集团新大楼?”

如果他是那个顾淮聿,又怎会称呼她大小姐。他总是懒洋洋的叫那个学妹,不多的几次,便也是用讥诮口吻说大小姐。

可的确是他。他消失了这么久,现在回到狮城,到她身边,从未认识她一般。

看裴今不语,顾淮聿又说:“周先生是这么吩咐的。”

从他口中听到“吩咐”这个词的震惊不亚于撞见死人还魂。

看来他已经接受了帮人做工的身份,也遗忘了他们的回忆。

裴今戴起墨镜:“嗯。”

顾淮聿在导航指示下将车驶出巷子。

悄悄窥视后视镜。

大约车里的沉默氛围使顾淮聿感到无聊,他抿唇,用舌头顶口腔壁。

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微表情,邪邪的像混迹街头的马仔。

他这些年去哪儿了,真的做了地下拳击手么,看起来像是,可那些暗无天日的斗殴场,那个学长抗得下来?

裴今想给周靖康打电话问清楚,可不想被看出端倪。

从后视镜挪开视线,可这车太老太窄,和司机距离太近。

后座椅背无法将他完全遮挡,能看见结实流畅的手臂线条,他大手掌着方向盘,骨节分明,让人轻易想起那手抚过的触感。

半道下起雨,车里的气氛显得压抑。通往集团的马路堵塞,烦躁的笛声中,高耸的棕榈树摇曳。

顾淮聿透过后视镜看裴今,她手里捏了什么文件,可目光在窗外。

“放点声音吧。”裴今感受到那视线,轻声说。

“大小姐要听什么?”顾淮聿手指划过控制台屏幕,好像划过她干涩的喉咙。

“电台,随便什么都行。”

语音落下的瞬间,电台声音响起。

狮城雨季绵延,车里常备伞。车停了,裴今兀自推开车门,高跟鞋踩进雨水,溅起水花。

顾淮聿迈步跑来,哗啦一声,黑色伞面在头顶撑开。大雨急坠,犹如轰然炸响的蜂箱,群蜂将他们环绕,暗蔽天日。

她脸上的错愕撞入他眼底,一览无余。

没想到他会跑来为她撑伞,她下意识躲,脚步踉跄。

顾淮聿反应迅速,在裴今跌倒前握住她胳膊。

隔着衣料也感觉到他掌心的润湿。

伞的阴影里,裴今抬头,男人的下颌角近在咫尺,像钝刀压上她心口。

裴今抽开手,摸出一张名片递给顾淮聿:“你不用在这里等,把车停到车库,结束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名片中间写着赵今儿,旁边一行小字“赵重楼艺术基金会理事”,两部办公室电话号码,一部手机号码。

顾淮聿抬起名片,在雨的腥气嗅到一股奇异的茶香。

和他收到的另一张名片一样,或许是赵家人的专属印记。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司机:大小姐的替身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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