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只愿君心似我心(五)

夜深,听雨阁的灯还亮着。

宁衡舟托腮看画像里恩爱两人,“父皇,母后,大师姐对儿臣是不是有丁点心思?她到底是甚么意思?明明前阵子还拒绝我,现下却……”

画像里的人当然不会回答他,宁衡舟自顾自说下去:“今晚,她看儿臣的眼神不一样了。”

“好像更温柔些,她注视儿臣时,儿臣好开心。”

宁衡舟趴在案前,手把玩一支笔,他盯着画像,眉间多了些柔情蜜意。他

突然想到甚么,急急忙忙起身,拿出放在柜子的香点燃,恭恭敬敬对画像跪下,虔诚举香道:“父皇,母后,今天仲秋,差点忘记给你们上香了。黄泉下莫要担心儿臣,儿臣找到了好去处,掌门待我很好,翠倚峰也无人会欺辱我,她……”

宁衡舟凤眸轻眨,尤是今晚的亲昵,丝丝甜意上眉头,“她对我也好。若父皇母后想念儿臣,请入梦与儿臣相聚。”

复把香插在地上,对画像磕三个响头。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几年里,他一开始夜不能寐,也从没梦见过父皇母后,反倒是皇姐入梦几次,每次皆是满身血迹,涕泪横流,她胸口还插着三支利箭,就这么哀怨望着自己,宁衡舟受不得她的眼神,惊醒时心口隐隐作痛。

他烧过纸钱香烛,也用纸剪几件衣服烧去,也不知九泉下他们能不能收到。

少年阖眼趴在案前,睫毛轻轻颤动,似已睡着了,袅袅青烟飘向窗外,散在风里。

杨铮很迟才回来。

他被各峰峰主灌了酒,几口老酒喝得晕晕乎乎,刚要走被纪思齐拦下,拉着他给每个内门弟子敬酒。

杨铮喝不得酒的,不过今天是仲秋,他不想扫兴,每一口只轻轻沾一下。起初他神智尚清醒,最后洛雨书看他受不住了,就让纪思齐送他回去。

纪思齐一把将杨铮扛在肩头,哼着歌走在山路上。杨铮手长脚长,被他扛得浑身舒展不开,偏偏纪思齐也喝上头了,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一路颠簸弄得他胃里翻涌,苦不堪言。

杨铮出于求生本能,迷迷蒙蒙从纪思齐肩头爬起来,推开纪思齐自己坐在石阶上,他捂着胃枕在腿上,酒劲在凉风里散了些,他才缓过神在山路左顾右盼,口齿不清问:“纪思齐,我师妹,我师妹呢?”

纪思齐四仰八叉躺在石台中间打着饱嗝,“她?她早就和宁衡舟走了。”

杨铮哦了一声仍趴在腿上,过片刻他抬头,酒劲已散去大半,“一起走的?”

纪思齐睡死了,鼾声震耳。

杨铮叹气,把纪思齐背起慢慢上山,他念着纪思齐的话,突然不痛快了。

说不清心里滋味。

不过小师妹和宁师弟本就不喜喧嚣。杨铮默默宽慰自己,背上的人睡不老实,手脚乱动,嘴里念着铃月,杨铮心情更差了。

他正走到千灯河,忽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坐在河畔,手随意拍起河水,水纷纷溅落在对岸上。

杨铮双眉舒展开来,立时把纪思齐丢在树下,掐诀净去身上酒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去霁非晴身侧,“怎么那么晚还在这里?”

“想事情,不过事情已经解决,只是还不能确定?”

“何事?”

前几日霁非晴眉眼总带若有若无的愁绪,杨铮看在眼里,但她不肯说的事,他问也没用。今晚再见,月影朦胧下,她黛眉飞舞,目光熠熠,仿佛遇见天大的好事。

杨铮看她笑着开心,心也舒展几分,又见霁非晴双手圈住他的手臂,偏头望来的眼神有些天真:“师兄,若给你五百年,千年修为,要你找一人做你的炉鼎,你愿意吗?”

杨铮目光顿在臂上那两只莹白的手,他心神摇曳,懵懵懂懂听不进半点话,过了会方道:“这些都是歪门邪道的法子,非我正道所为。”

“可若那人能永生不死,任人索取……”

杨铮打断道:“不可。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他有些怀疑的打量霁非晴,却不是怀疑她,而是怀疑有人同她说歪门邪道的法子想动摇她道心。

当今正道无人会用这种法子,只有魔道才用这种卑劣不能入目的手段助长修为。

据他所知,魔界天灵圣教新晋教主天罗衣就圈养十多名炉鼎供她吸食,天罗衣修为暴涨,迅速从金丹后期突破至元婴后期,一举拿下教主之位。

那十多名炉鼎皆是不敌她的手下败将,被她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留下。

二人静默无言,霁非晴不高兴了,松开手继续拍打水面,杨铮仍坚持己见,绝不同意霁非晴的观点。

突然杨铮想起什么,叫霁非晴在此处等候,自己转身匆匆回扶玉楼,不到一炷香,霁非晴就看杨铮提着食盒跑来。

杨铮打开食盒盖,里头是四枚晶莹剔透的月饼,隐隐可见表皮裹着淡黄的馅料。

下午他在灶房帮忙,顺手做了三笼月饼,一笼给师尊师娘,一笼给宁师弟,一笼给小师妹。哪想筵席这么紧张,他竟忘了这件事。

“这是我做的咸蛋黄月饼,你尝尝好不好吃?”

霁非晴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尝了一块,入口咸香,豆沙裹住蛋黄,没有筵席吃的那么甜腻,她双目一亮,认真赞道:“不错。师兄厨艺那么好,若有一日你无去处,我可收你入府。”

“我无去处?我不在寒山在哪里?”

霁非晴皱眉认真思索,也觉是那么回事。

杨铮笑着看她,眼睛一点也挪不开,小师妹习惯把所有心事写在脸上,干净纯粹,像一张空白的纸。

他总喜欢事无巨细照顾她。

杨铮的手终于有勇气落在她的发上,轻轻拍着,旋即收回手,生怕溢满的情愫泄了丝出来。

他和师妹待至很晚,彼此话虽不多,此时此刻良辰美景却叫他仿若置身梦境。他永远记得仲秋月明星稀的夜空,灯火阑珊的千灯河畔和夜风中纷飞的碧叶,以及那抹水珠沾湿的白衣。

这是往后余生杨铮在最坏光景里,常常念起的美梦。

后来有埙声从天梯峰飘来,似幽幽哭声打破千灯河的宁静。

霁非晴心头一跳,她听不清吹的曲子,却觉曲子似曾相识,正如那日红莲塔的凄凉。

她与杨铮相视一眼,二人轻手轻脚寻声而去。

天梯峰非普通弟子能进,谁会半夜在这吹埙?

盘根交错的树木在夜色下阴森可怖,仿佛一个个扭曲的怪物,明月高悬,银辉却照不进林里。

埙声清晰可闻,在天梯峰余音缭绕。

杨铮挡在霁非晴身前,翻开垂落的藤蔓,赫然见一道黑影站在天梯峰旁,看身形应当是个女子,女子专注听着埙声,脚下一只狸奴蹦来蹦去,那只狸奴仿佛见到老熟人一样,温柔而眷恋的扒拉女子的腿。

这是大黑!

女子弯腰举起大黑,月光从峰顶落下,幽幽照亮女子容颜,杨铮看清女子侧颜,立时紧张握住沧海剑,这不是寒山派的人!

女子似已知林中有人,即刻祭出法器要御剑而去。她的法器形状怪异,周身缭绕阴冷冷的气息,杨铮和霁非晴隔那么远都感到扑面而来的冷意。

一看就是魔道中人。

杨铮冷声喝问:“你是谁?胆敢闯我寒山禁地!”

剑光亮起,剑影纵起沙尘飞土直追而上,以骇人之势将女子包围,女子全然没放心上,不见甚么动作就轻松挡下杨铮一击,她的声音极轻,仿佛害怕惊扰了谁:“我的名字?你还不配知道。”

这女子态度委实嚣张。

霁非晴跃跃欲试挥剑而上,月明剑将长生塔彻底照亮,举剑卷起狂风利刃向女子逼近,她和杨铮双剑合一,两道不同剑光化作狂风暴雨斜斜密密压向女子,威力不容小觑,但女子依旧轻巧游旋在两人周围,她的身影已飞至与塔持平,就快要淡出寒山派。

二人即刻飞身追击,女子本不想在此处招惹麻烦,但两人寸步相逼,她也恼了,冷笑一声,缠绕黑气的骷髅鞭泛起妖异青光,青光大作间,杨铮绕至左方攻打,霁非晴趁杨铮不注意,一缕红光在掌心泛起,轻贴女子背部。

女子只觉背部有丝丝缕缕凉意侵入肌肤,体内的灵气竟有流散之意,她忙稳住灵力蓦然回首,便见那天仙似的白衣少女目露兴奋,清丽容颜在此刻变得嗜血妖异。

“这是……”女子面色一变,忽然山河震动,四面八方的空气在扭曲,镇派瑞兽的嘶吼响彻云霄。

女子意味深长望身份莫测的白衣少女一眼,蓦地一掌将她打飞,听身后少年失声惊呼,立时御起法器冲入天际,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云端。

霁非晴笔直从半空垂落,杨铮冲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却见她面色惨白,口鼻有血,但目中意外有奇怪的狂热。

天梯峰闹出翻天覆地的动静,杨轶声及各派峰主纷纷赶至,方才他们也察觉到一丝微弱魔气。

杨轶声面色紧张问起事情原委,杨铮虽心里惦念霁非晴伤情,但也不得不留在原地一五一十说清楚。

“那女魔修用的甚么法器?”

“一把黑气缭绕的骷髅长鞭。”

众人闻言,立时有人惊呼:“是天灵圣教,他们就用这种法器……”

“不会是那个女魔修攻上门派了?”

杨轶声沉下脸斥道:“莫再散布谣言!倘若是双乐,依照她的手段和秉性,怎么可能就此轻易离开!”

一时场中静默下来。

青阳峰峰主苏会知走来,他在霁非晴体内探出灵力,倏而皱起眉头。

杨铮忙问:“怎么样?”

众人俱全神贯注等苏会知的话。

苏会知:“魔气入体,轻则阻塞筋脉,重则入侵五脏六腑,只要运起灵力极可能走火入魔身亡。她体内还残留几丝快散去的魔气,内脏是有损伤,但不严重。”

他目光游移在霁非晴上,“寻常魔气入体,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散去的,照你们方才所说,那女子轻松挡下你二人全力一击,实力应远高于你们二人,至少也是元婴魔修,入体魔气可腐蚀血肉,皮穿骨烂,更不可能这么快散去。”

“而你师妹,魔气不过入体一息,竟然就要消散了?”

焚魍君嘶吼声犹在耳畔,因触动禁制地动山摇的寒山还在颤动,脚下地面裂开一道道豁口,漫开的灰烬叫人绷紧心弦。气氛如霜雪飞落降至冰点,忽然带上凌厉的杀伐之意,所有人视线都紧张放在霁非晴身上。

苏会知冷厉的视线紧盯霁非晴,他的手已握住剑柄,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他一字一句问:“霁师侄,你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