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衡舟的画过半个月才送出去。
那日松竹林练完剑,宁衡舟把画像递给霁非晴,许是惦记霁非晴说过的话,他并未多言,脸上还有点别扭,这幅画像分明是他用心之作,他只说自己随意画下,就把画交到霁非晴手上,转身便走。
杨铮看得一清二楚,他踢起脚下落叶,想起自己涂得乱七八糟的画,闷头往天梯峰走,他没走多远霁非晴跟了上来。
心头泛起隐秘的窃喜,他装作若无其事蹲下捡起草药,拍拍上面的泥,“宁师弟的画像好看么?”
霁非晴闻言坦然点头,“好看的。”
“哦。”杨铮干巴巴应一声,突然不知说甚么,他心不在焉扒拉泥土,霁非晴在他身侧蹲下,也心不在焉。
方才与宁衡舟靠近,仅是指尖不经意相触,她心口竟有久违的心跳加速感,这种感觉将近三四年没出现过,她再度凝视宁衡舟,并不觉得那张脸对自己有特别的吸引力。
她分不清那张脸算好看还是难看,也分不清自己方才感觉,却很想和宁衡舟靠近。
他身上仿佛有奇怪魔力牵着她走。
霁非晴想着这事,心不在焉往天梯峰深处走去。走着走着,莫名走到长生塔。
她很久没来长生塔看过,长生塔幽然扎在乱草上,寒鸦在塔前盘旋停驻,为这片静谧之地更添萧索。
长生塔很安静,听不到以前凄厉的哭声,许是塔里的人累了,或是死了。
她忽而想到灵墟的红莲塔,自那天下起大雪,灵墟的飞雪便无穷无尽,红莲塔也被埋入雪中。霁非晴也有三四年没见过魏行了,以前魏行总在凉亭下奏曲,亦或在梅林徘徊,但她从凉亭寻至红莲塔,魏行也没出现过,仿佛这个人不曾出现在灵墟中,痕迹全随雪去了。
霁非晴对魏行行踪向来漠不关心,只是偶尔在灵墟待太久,才发觉偌大的灵墟身边竟无人说话。
这三四年她潜心修炼,虽有吞灵经和灵墟,但修为自金丹期进展十分缓慢,也不知是卡在何处。每次修炼灵气如常涌入身体,偏又堵住般难进丹田,她把吞灵经翻来覆去都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凡界更乱了,出现一个厉害的女魔修,那女魔修修为约莫合体期,本是天灵圣教圣女双乐,后叛出圣教,竟能躲开圣教四凶兽追杀,一路发疯似的杀到中原。
各派为拦下双乐,又与天灵圣教起冲突,折损不少弟子,仙音楼和秦淮剑派派出弟子前去诛杀都不敌女魔修,两派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再近一些,要到浔阳了。
届时寒山派定要派出人手,迟早会轮到她。
整个三界合体期大乘期的修士只有寥寥几个,无人能够拦得下她。派出弟子一旦与双乐正面交锋,纵然有千百金丹修士都无异于送死。
她还不想死。
她站在塔前有些烦躁,杨铮亦走到她身侧,目光从塔身层层掠过,“诸亭前阵子派去凡界诛杀那女魔修,被女魔修打伤心肺,现下卧病在床。”
霁非晴一怔,旋即问:“大师兄不去看他?”
“紧要关头,仙音楼不容许任何非本门派弟子出入。昨夜,师尊已派碧云峰高师伯和雪竺峰柯师伯带峰下弟子去浔阳城镇守。再等一段时日,应当也会派我去。”
“届时不知多久方能回山。”杨铮注视她,温润的眼睛柔亮而澄澈,里头藏着霁非晴看不懂的情绪,丝丝缕缕,像水一样柔情漫来。
霁非晴展然一笑:“我等师兄回来。”
杨铮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少女潋滟波光的眸里,他的手微微抬起,将要落在她的发上,复又克制的放下,笑道:“好。”
此时此刻,杨铮心里甚么都不想,不想来日方长,不想情归何处,只想陪霁非晴走完这段漫长而短暂的回家路。
离仲秋还有三日时,外门弟子都忙碌起来,往年寒山都会给门下弟子放假半月回家团聚,今年情况有别,便在门内布置仲秋筵席。
杨铮背了好几筐竹条回来扎灯笼,霁非晴帮不上忙,便搬凳子在旁边看。
杨铮手巧,几下就能做出一盏有模有样的灯,宁衡舟负责在纸上绘出各种鸟兽图案,再把纸糊上灯壳,他糊纸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
从前他没做过这些,只记得仲秋节时,宫里到处挂满华丽的灯,比手上这盏精致好看多了,那时他看中父皇亲自做的鸳鸯双栖灯,父皇本要把灯送给母后,看他哭嚎不止还恼怒他了打一顿,母后却笑着把鸳鸯双栖灯交到他手里。
他决堤奔流的泪水止住,刹那破涕为笑。
母后打趣问他:“可曾想过以后娶甚么样的女子为妻?”
他还小,哪里懂这些,傲气道:“儿臣要娶温柔贤淑,蕙质兰心,知书知礼,善解人意的女子为妻。”
母后笑而不答,父皇却恼他一眼,旋即将他赶出殿外,他知道,这是父皇嫌他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了。
自他记事起,父皇母后感情极好,人人都说父皇昏庸,身为皇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但父皇却对质疑嗤之以鼻,从不动摇。
宁衡舟想起陈年旧事,眼中湿润,他闷头把纸笨拙黏在壳上,又拿起下一张纸继续画。
霁非晴百无聊赖看二人忙活,拿起一盏刚做好的喜鹊纸灯,诚心夸赞道:“师兄的手艺都可卖灯为生了。”
杨铮微微一笑,竹条在他手中灵巧的叠起,“家传天赋。”
两人齐齐聚精会神盯住杨铮,杨铮只好继续道:“师尊说,以前我爹娘开着一家灯铺,起早贪黑做手艺活赚点小钱罢了。”
宁衡舟目中便有些同情,“倘若师兄爹娘在世,师兄也可继承家业了。”
杨铮一顿,竹条穿了个结,他低声道:“我爹娘还活着。”
霁非晴从没听杨铮说起这些,“师兄有家为何不回?
“师尊说我是被丢出来的,上边还有四五个兄弟,他们实在养不起那么多张嘴,就把我丢在菜场门口,随有缘人取。”
“我其实也不姓杨。”
“那你姓什么?”
“齐。”
“齐甚么?”
杨铮低声道:“齐煦。”
“师尊还告诉我,我大哥入了宫。”
宁衡舟问:“是被选去当侍卫了么?”
杨铮默然,片刻道:“是当了太监。他入宫时不满十岁,卖了价钱就把银两交给爹娘了,从此再也不知消息。”
“都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不知道现在他有没有活着。”
宁衡舟没吭声,在他逃离皇宫那日,半数宫人已死在刀剑下,能活下来的不过是运气好些,趁乱跑了。
说完这段话,杨铮便沉默下来,他被抛弃时尚在襁褓之中,可霁非晴看他神色,总觉他是有些难过的。
那一日,杨铮整日的忙着,霁非晴走时他还在扎灯笼,他的脚边已堆满很多很多灯笼,足够挂满整个寒山,可他就是拼命做着,好像不想自己有闲下来的机会。
他心里一定是不舒坦的,依照大师兄的性子,肯定不止一次躲在远处偷看过那个丢掉他的家。
仲秋那晚,寒山整个山头悬满各式各样的纸灯笼,灯火通明仿佛要与天上明月相映,问剑广场人声鼎沸,酒香扑鼻,菜□□人。
霁非晴没喝过酒,偷偷倒一杯抿一口,立时一股辛辣的味冲入喉咙,她嫌弃的把杯子放下,身边有人递来另一碧绿瓷杯,“喝这杯吧,味道清甜些。”
霁非晴接下宁衡舟递来的酒,先放在鼻下轻闻,果然是不同的清甜酒香。
宁衡舟:“这是葡萄酒。”
霁非晴浅酌几口,虽然果香清甜,但酒的味道不合她意,复又夹起一箸菜淡去味道。
杨铮因来迟一步,坐去角落一桌里。
纪思齐同铃月坐在霁非晴身旁,铃月友好的切下一块月饼给她,她吃了一口,是甜甜的豆沙馅。
一道飞流划过夜幕,旋即化作数十道五彩缤纷的飞流炸开,恍如雷声震动,夜幕刹那亮如昼。
霁非晴望着绚丽的花火,头一回从铃月嘴中听到烟花一词。
原来这就是烟花。
烟花接连不断响两三刻才黯淡下去,霁非晴慢条斯理吃完一块月饼,她嫌纪思齐太聒噪,便自己回翠倚峰。
宁衡舟也起身离开,落在她身后几步。
他也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
许是有些不胜酒力,霁非晴竟然觉得浑身飘飘忽忽,神识却很清醒,她觉得新奇,几步踩着自己影子走,走至千灯河,她回头往身后望去,宁衡舟还在身后。
霁非晴在河畔坐下,她今夜兴致好,便对宁衡舟招招手,宁衡舟在她身旁坐下。
“师姐,你是不是醉了?”
霁非晴双颊酡红,眸光亦是朦胧之意。方才见她走路摇晃,宁衡舟不放心,想送她回浣月阁再走。
霁非晴轻笑:“醉了?我很清醒。”
“只是心中尚有一事未确认。”
“何事?”
注视自己的双眸忽然氤氲起波光,她眉眼明丽飞扬,倏然凑过来离自己近一些。
宁衡舟屏住呼吸,睁大眼看与自己挨的极近的人:“师姐。”
霁非晴轻轻应声,她目光清明,就这样看着自己。
宁衡舟定定看她半晌,忽而指尖小心翼翼触上她的脸颊,只轻轻碰触着,烫人的温度从指尖一点一点传递。
宁衡舟听得自己心跳震耳欲聋,砰砰砰在脑中回荡,他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居然是真的,急促心跳声也是真的,前段时日完全拒绝自己的人此时与自己这般四目相对,这般亲密。
霁非晴很快退开一步,她拂过淙淙流过的水,喃喃道:“难道真是这样……”
“甚么?”
她坐着离自己那么远,宁衡舟有些失落,她又转头看他,不知是醉了酒,还是夜色朦胧,眼前人不再是从前的远隔千里,注视他的眼神柔和不知多少。
她静静坐在千灯河畔,夜风沿两岸吹来,悬的灯笼东摇西晃,她的容颜在灯火下忽明忽暗,却不再回话。
师姐真的喝醉了。
宁衡舟无奈失笑,他直接倒在地上仰望仲秋明月,不禁回想方才脸红心跳一幕。
宁衡舟心中无限遐想,却没猜到她心中复杂的计较,千灯河在灯火映照下透亮,亦清晰倒映她含笑的容颜。
食其双目,可明目。
食其血肉,可恢复精气。
食其肾脏,可强健体魄,根骨突涨。
食其心,可抵五百年修为。